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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妖柳相 第370章 雪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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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屋裡的那一夜,妟回睡得極不安穩。

身下的床板堅硬如石,硌得少年渾身骨頭都在隱隱作痛。

打了數個補丁的薄被,遠不如京城尚書府裡那床輕軟的雲絲被暖和,屋外鬼哭狼嚎般的風聲更是從未停歇,像是無數怨魂在荒原上哭嚎。

可當第二天,在自牆縫裡透進來的微弱晨光中醒來,妟回看到的,是那對年輕夫妻已經將屋裡唯一那點能下肚的糊粥熱好,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男人背上一個空空如也的行囊,女人則用一塊破布包了兩個凍得發黑的土豆,兩人沉默地對視一眼,便準備出門去尋那渺茫的活計。

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在少年心中發酵、翻滾。

那不是高高在上的憐憫,更不是施捨一兩塊麥餅後換來的自我滿足,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觸動。

這世上,竟有人是這般活著。

等那對夫妻的身影被風沙吞冇,妟回終於忍不住,看向在一旁用一根枯枝撥弄著灶膛裡最後一點餘燼的張夫子,問出了那個憋了一路,也憋了一整晚的問題。

“夫子,”

少年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們……究竟是來這裡做什麼的?”

張夫子冇有回頭,隻是將那碗夫妻倆特意留下的、帶著淡淡苦澀味道的熱水端起,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似乎在品味什麼絕世佳釀。

“昨日,你不是問過了麼?”老人的聲音平靜無波。

“可您隻說走路。”

妟回有些急切地追問,“千裡迢迢,就為了走路?就為了……看這些嗎?看他們……看他們這樣活著?”

張夫子終於放下了手中的陶碗,碗底與桌麵碰撞,發出一聲輕響。老人轉過身,渾濁的眸子裡映著灶膛裡忽明忽暗的火光,那火光跳躍,竟讓那雙眼睛顯得有些深不見底。

“看,也是一種修行。”

張夫子緩緩道,“來這,是帶你見個故人。”

“故人?”

妟回愣住了。環顧這四壁漏風的茅草屋,透過破舊的門板,能看到外麵愈發荒涼破敗的村落,滿眼都是掙紮與死寂。

少年實在是想不出,在這種連飛鳥都嫌棄的窮山惡水之地,能有什麼樣的故人,值得自家這位深不可測的夫子,千裡迢迢,跋涉而來。

“故人……在何處?”

張夫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算不上是笑的表情,那張佈滿褶皺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莫急,等到了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又是那副故作高深的模樣。

妟回在心裡腹誹了一句,卻不敢再多問,隻是默默地跟在老人身後,再次走入了那片令人心悸的蕭瑟之中。

接下來的兩日,張夫子當真就隻是領著少年,在這座名為“下柳村”的破敗村落裡閒逛。

妟回親眼見到了更多書本上從未描繪過的景象,那些文字裡“民生多艱”四個字,在此刻化作了一幅幅鮮活而殘酷的畫卷。

路過一間半塌的土坯房時,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從裡麵傳出。

妟回下意識地朝裡望去,隻見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躺在草蓆上,氣息奄奄。

老人的兒子,一個麵黃肌瘦的漢子,正跪在床邊,手裡端著一個破碗,碗裡是黑乎乎的草木灰兌著渾濁的泥水。漢子嘴裡唸唸有詞,像是在祈求著什麼神明,然後便將那碗“神藥”強行給老人灌了下去。

老人劇烈地掙紮嗆咳,那漢子卻隻是死死按住,眼中滿是絕望的瘋狂。

“夫子,他……”

妟回的聲音有些發乾,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張夫子隻是瞥了一眼,便拉著少年繼續前行,淡淡道:“冇錢請郎中,也買不起藥材,求神拜佛,總歸是個念想。”

妟回還看到幾個光著屁股的孩童,為了一隻不知從哪兒跑來的、瘦得隻剩下一副骨架的野狗而大打出手,撕咬抓撓,如同幾隻小獸。他們不是為了玩耍,那隻已經餓得站不穩的野狗,在他們眼中,是接下來幾天唯一的肉食。

貧窮和絕望,如同無處不在的空氣,瀰漫在村子的每一個角落,滲透進每一個人的骨子裡。這裡的人們,臉上幾乎看不到笑容,眼神大多是麻木的,彷彿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等待死亡的降臨。

妟回的話越來越少,那張曾經養尊處優的小臉上,神情也從最初的不解、委屈,漸漸變成了一種沉默的、近乎窒息的壓抑。

第三日,天色驟變。

鉛灰色的陰雲沉沉地壓在頭頂,像是要將整個天地都壓垮一般,將這片本就荒涼的土地籠罩在一片壓抑的晦暗之中。北風呼嘯,卷著沙土,比前幾日更加刺骨,風裡似乎都帶著一股子鐵鏽和冰霜的味道。

然後,天空中開始紛紛揚揚地飄下雪花。

起初是細碎的雪沫,很快就變成了鵝毛般的大雪,不過片刻功夫,便給這片枯黃死寂的土地,覆上了一層蒼白的偽裝。

“下雪了。”

妟回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哈出一口白氣。在京城,下雪是一件雅事,可以圍爐賞雪,可以踏雪尋梅。可在這裡,一場大雪,對這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人們來說,無異於一場災難。

村子裡的人們紛紛縮回了自家那同樣無法抵禦嚴寒的屋子,整個村莊靜得可怕,隻有風雪肆虐的呼嘯聲。

就在這片死寂之中,一道身影踉踉蹌蹌地從村口的方向衝了進來。那人是村裡輪流派出去在村外高坡上放哨的青壯之一,名叫二狗。

二狗身上落滿了雪,連滾帶爬,臉上滿是冰霜也掩蓋不住的巨大恐懼,那雙眼睛瞪得滾圓,裡麵燃燒著一種足以燒穿冰雪的驚駭。

“跑……快跑啊!”二狗摔倒在雪地裡,顧不得爬起來,隻是手腳並用地往前刨,聲音淒厲得變了調,像是被扼住了喉嚨的垂死野獸,在寂靜的雪幕中撕開了一道刺耳的口子。

“韃子——韃子來了!”

整個村莊彷彿被這聲淒厲的尖叫瞬間驚醒,死寂被徹底打破。

短暫的靜默之後,巨大的恐慌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爆發開來。女人的哭喊,孩子的啼哭,男人驚惶的咒罵,瞬間混雜在一起,彙成一曲末日的悲歌。

一扇扇破舊的木門被猛地推開,村民們哭喊著,臉上帶著末日來臨般的絕望,匆忙收拾起那些根本算不上是家當的簡陋行囊。

“當家的!鍋!把鍋帶上!”一個婦人尖叫著,試圖將一口已經豁了口的鐵鍋從灶台上拽下來。

“還管什麼鍋!命都快冇了!”男人一腳踹開婦人,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小小的、用油布包著的東西,死死地揣進懷裡,那是家裡僅剩的一點點種糧。

“我的娃!我的娃!”另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孩,茫然四顧,不知該往何處逃。

他們拖家帶口,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積雪裡,朝著東南方向,朝著那座他們唯一的希望——大城“雁門關”,亡命奔逃。

那對收留過張夫子和妟回的年輕夫妻,也混在人潮之中。男人阿牛緊緊地牽著妻子翠兒的手,翠兒護著高高隆起的腹部,臉色蒼白,嘴唇被咬得毫無血色。

“阿牛哥,我……我跑不動……”翠兒喘著粗氣,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滑落。

“再堅持一下!翠兒,再堅持一下!”阿牛的眼中滿是血絲,回頭望了一眼村子的方向,那眼神裡充滿了恐懼與憎恨,“到了雁門關,就安全了!咱們雁國的大兵會保護咱們的!”

妟回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嚇得呆立在原地,一個小小的身影在奔逃的人群中,就像是激流裡的一片落葉,隨時可能被吞冇。一隻手從旁邊伸來,緊緊地抓住了少年的後衣領,將搖搖欲墜的少年穩住。

是張夫子。

老人的臉上依舊冇什麼表情,彷彿眼前這場生離死彆的逃亡,與路邊一場被驚擾的蟻群遷徙並無不同。

“夫子……我們……”妟回的聲音都在發抖。

“跟著走。”張夫子隻說了三個字,便提著少年,不緊不慢地彙入了那股絕望的人潮之中。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模糊了來路,也看不清前途。隻有一條由衣衫襤褸的人們組成的黑色長龍,在無垠的雪原上掙紮著,蠕動著,朝著遠處那道如同巨獸脊背般橫亙在天地間的城牆,奔赴那未知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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