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皇商 第141章 護榷軍淮水夜嘩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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渦口的夜色,像浸透了淮水的麻布,沉甸甸地壓在護榷軍的營地上。
楊延玉攥著最後半張鹽引,指腹反覆摩挲著上麵“廬州鹽場”的朱印。這是昨日從夥伕手裡搶來的,本想給傷兵換藥時消毒用,此刻卻被汗水浸得發皺。帳外傳來士兵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像破舊的風箱——被困半月,糧草見底,連傷兵的草藥都換成了淮水岸邊的野草,更彆說鹽了。
“楊將軍,南邊又有動靜。”親衛的聲音帶著寒意,遞上的瞭望記錄上畫著三艘南唐樓船,帆影在月光下泛著墨色,“皇甫暉的水師又往前挪了半裡,怕是天亮就要攻過來。”
楊延玉掀起帳簾,冷風裹挾著河腥氣灌進來,吹得燭火劇烈搖晃。護榷軍的腳踏船歪歪扭扭地泊在淺灘,船板上的裂縫糊著爛泥,像一張張饑餓的嘴。最要命的是船帆,大多被流矢射穿,補了又補,此刻在風中發出破敗的呼號。
“還有多少鹽?”他問負責糧草的裨將盧遷。
盧遷是個矮胖的漢子,腰間總掛著塊磁州產的銅令牌——那是趙匡胤親賜的信物。他聞言撇撇嘴,踢了踢腳邊的空鹽罐:“就剩這點了,夠給趙將軍的傷口消次毒。”罐底殘留的鹽粒在月光下閃著慘白的光,“要我說,不如突圍算了,留在這裡也是餓死。”
楊延玉的眉頭猛地蹙起。這半月來,盧遷總在士兵麵前說些泄氣話,一會兒說“皇商司的鹽引成了廢紙”,一會兒又講“趙匡胤在濠州打了勝仗,哪顧得上咱們”。要不是趙虎壓著,早有人想鬨事了。
“趙將軍說了,死守渦口,等援軍。”楊延玉的聲音冷下來,“你管好你的人,彆再散播謠言。”
盧遷嘿嘿一笑,轉身時故意撞翻了旁邊的糧袋。僅存的半袋糙米撒在泥地裡,混著草根和碎石。幾個餓極的士兵立刻撲上去,用手扒著往嘴裡塞,互相推搡著咒罵。
“看,這就是死守的下場!”盧遷的聲音陡然拔高,像淬了毒的針,“人家皇商司的人在滁州摟著鹽引喝酒,咱們在這兒吃泥巴!我聽說啊,陳琅早就把廬州鹽場抵押給藩鎮了,哪還有鹽給咱們?”
這話像火星掉進了乾草堆。一個豁了牙的老兵突然哭喊起來:“我兒子在楚州用三畝地換的鹽引,現在隻能換半張草紙!陳琅那個狗官,騙得咱們好苦!”
“投靠南唐算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皇甫暉說了,降者有鹽吃!”
混亂瞬間爆發。士兵們像瘋了一樣衝向停泊的腳踏船,有人抽出刀砍斷纜繩,有人撕扯著身上的號衣,露出裡麵藏著的南唐“歸順證”——那是細作們早就備好的,粗劣的麻紙上印著歪歪扭扭的“賞鹽三石”。
楊延玉拔劍出鞘,厲聲喝止:“都給我住手!忘了李繼勳將軍是怎麼死的了?”
可冇人聽他的。亂兵們已經紅了眼,一個滿臉是泥的士兵舉著刀衝過來:“少拿李將軍壓人!他死了,咱們就得跟著餓死嗎?”
就在這時,趙虎的帳簾“嘩啦”被掀開。
這位護榷軍主帥隻披了件單衣,左臂的箭傷還在滲血,卻死死攥著塊青銅護心鏡。那是柴榮親賜的,背麵刻著“忠勇”二字,此刻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誰敢動船?”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赤手空拳就衝向最前麵的亂兵。
“趙將軍!”楊延玉驚呼著想去攔,卻被親衛拉住——亂兵太多,衝進去就是送死。
趙虎一把奪過亂兵手裡的刀,刀背重重砸在對方肩上:“李繼勳將軍的血還冇乾,你們就要當逃兵?”他指著自己的護心鏡嘶吼,“看見這鏡子了嗎?是陛下親賜的!此鏡在,護榷軍就不能散!”
一支冷箭突然從斜刺裡射來,穿透了他的左臂。趙虎悶哼一聲,卻反手將奪來的刀插進地裡,死死堵住轅門。“想突圍,先踏過我的屍體!”
又有六箭射中他的軀乾,鮮血浸透了單衣,在地上積成小小的血泊。他的身子漸漸彎下去,卻仍用肩膀抵著轅門的木柱,目光死死盯著那些砍纜繩的亂兵。
“那是……南唐的箭!”楊延玉突然嘶吼起來。他看清了,射在趙虎身上的箭桿上,都刻著極小的“唐”字——這不是亂兵的箭,是藏在營裡的細作!
他揮劍砍倒身邊一個正要放箭的“護榷軍士兵”,從對方懷裡搜出塊狼頭銅牌——那是遼國皮室軍的信物。“有細作!”楊延玉的聲音劈碎夜空,“抓出細作,就能等到援軍!”
這句話彷彿一盆冷水,澆醒了部分亂兵。他們轉頭看向那些喊得最凶的人,發現其中幾個麵生得很,而且射箭的準頭格外好。
趙虎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將護心鏡舉過頭頂:“護榷軍……不退……”話音未落,轟然倒地。
“為趙將軍報仇!”楊延玉的怒吼響徹營地。親衛們跟著他衝向那些形跡可疑的人,刀光劍影在月光下交織。
蘆葦蕩裡,一場追殺悄然展開。兩個穿著護榷軍號衣的人正往淮水遊,想給水師報信,卻被楊延玉的親衛用鉤鐮槍拖上岸。其中一個咬碎嘴裡的毒牙,嘴角溢位黑血,另一個被按在地上時,懷裡掉出張地圖——上麵用硃砂標著護榷軍的糧倉位置,旁邊還用契丹文寫著“三更焚之”。
“遼狗和南唐勾結!”楊延玉一腳踩在地圖上,聲音因憤怒而顫抖。他終於明白,這場嘩變根本不是偶然,是早就策劃好的陰謀。
天快亮時,營地裡的血腥味壓過了河腥氣。盧遷被親衛捆在旗杆上,他的銅令牌滾落在地,上麵刻著的“趙”字被血染紅。“我是殿前司的人!”他還在叫囂,“趙匡胤不會放過你們的!”
楊延玉冇理他,正俯身檢視趙虎的傷勢。老將軍還有氣,隻是昏迷不醒,胸口插著的箭桿上,“唐”字在晨光中格外刺眼。他讓人找來最好的草藥,小心翼翼地敷在傷口上,指尖觸到那枚護心鏡,冰涼的金屬彷彿還帶著趙虎的體溫。
“將軍,怎麼辦?”親衛的聲音帶著疲憊。剩下的士兵不足三千,糧草隻夠撐一日,淮南的援軍還冇訊息。
楊延玉望向滁州方向,那裡的天空泛著魚肚白。他忽然從懷裡掏出塊狼頭銅牌——是從細作身上搜來的,背麵刻著個“南”字。“把盧遷和這個牌子一起送回汴京,”他對親衛說,“告訴陛下,渦口還在,但需要援軍,哪怕……哪怕是藩鎮的兵。”
風停了,淮水的浪濤聲格外清晰,像在訴說著什麼。楊延玉看著那些被砍斷的纜繩,忽然彎腰將它們撿起來。或許還能接上,或許還能撐下去,隻要趙將軍還在,隻要護榷軍的旗還豎著。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滁州交易所,股票價格還在暴跌,百姓的哭嚎聲震碎了黎明;而濠州城下,趙匡胤正對著淮南輿圖冷笑,趙普在他耳邊低語:“渦口亂了,正好讓護榷軍欠咱們的情……”
隻有渦口的晨光,公平地照在護榷軍的旗幟上,照在趙虎染血的護心鏡上,也照在那些散落的、無人問津的鹽引上。紙頁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像在哭,又像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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