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皇商 第85章 鹽道鋒棱震黨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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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州清晨的風,裹著沙礫抽打在土黃色城牆上,發出厲鬼嗚咽般的聲響。黑沉沉的城門開啟時,一道玄黑色的洪流正踏著凍土緩緩移動——陳琅換了身青灰色夾棉襴袍,領口沾著昨夜未拭淨的鹽霜;符清漪玄衣窄袖,鐵麵具上凝著白霜,唯有那雙露在外麵的眼睛,亮得像雁門關的寒星。十數名禦龍直緊隨其後,甲葉上的冰碴隨著馬蹄輕顫,而隊伍側翼,二十名河北鹽鐵司武衛正勒馬等候,玄甲在晨光裡泛著冷硬的光。
“趙虎,”陳琅勒住馬,目光掃過武衛們腰間的樸刀,那些刀柄上還纏著代州戰場上的舊布條,“把你那二十人拆成兩隊,前隊探路,後隊壓陣。記住,鹽鐵司的規矩——不惹事,也彆怕事。”
趙虎咧嘴一笑,露出缺了角的門牙,玄甲上的箭痕在陽光下格外醒目:“提舉放心!代州城下能活下來的,刀都比命硬!”他策馬湊近,突然壓低聲音,衝陳琅擠眉弄眼,“就是……這位符姑娘跟您形影不離的,弟兄們都在猜,是不是該改口叫……”
“趙虎!”符清漪的聲音透過鐵麵具炸響,帶著冰碴子似的寒意,“再胡唚一句,我現在就卸了你的胳膊!”
趙虎嚇得脖子一縮,卻還不怕死地衝陳琅眨眼睛。陳琅冇斥罵,隻是抬手拍了拍他的頭盔,指尖在甲冑的凹痕上輕輕敲了敲——那是代州火攻時被遼軍投石砸出的坑。這無聲的縱容讓符清漪耳根微微發燙,她猛地調轉馬頭,青灰色的披風掃過陳琅的馬腹,帶起一陣細碎的冰粒。
隊伍行至塬峁深處,周遭漸漸荒涼起來。土黃色的溝壑如巨獸的爪痕縱橫交錯,稀疏的枯草在風中瑟縮,偶爾有黨項牧羊人的帳篷搭在背風處,遠遠望見“鹽鐵巡檢”的令牌,便立刻拽著羊群躲進溝壑,連孩童的哭鬨聲都被死死捂住。
“過了這片堿灘,就是‘麻麵’地界了。”符清漪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帶著風的呼嘯,“鹽梟、馬匪、黑市商隊混雜,李彝殷的手伸不到這兒。前麵三十裡有個金明寨,寨主野利朵兒是黨項野利部的頭人,明麵上是定難軍百夫長,私底下專收‘草頭錢’,上個月還扣了我們三車鐵鍋。”
陳琅望著遠處地平線上隱約的木寨輪廓,指尖在馬鞍上輕叩:“鐵鍋?看來他是忘了,河北鹽鐵司的鐵器,不是誰都能碰的。”
正說著,前方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二十幾個黨項騎士從左側溝壑裡竄出來,個個腰挎彎刀,為首的漢子滿臉橫肉,左耳缺了半隻,正是野利朵兒的弟弟野利狼。他勒住馬,猩紅的眼睛掃過陳琅一行人,看到符清漪時愣了愣,隨即露出獰笑:“哪來的南蠻?敢闖爺爺的地界?留下馬和女人,滾!”
禦龍直的衛士瞬間拔刀,玄色刀鞘撞在甲冑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趙虎卻按住腰間的樸刀,慢悠悠地打馬上前,玄甲上的霜花簌簌掉落:“這位爺,眼睛是擺設?冇看見‘鹽鐵巡檢’的令牌?”
“鹽鐵?”野利狼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猛地拔刀,刀身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在金明寨,爺爺的刀就是規矩!給我搶!”
黨項騎士們呼嘯著衝上來,彎刀劈向禦龍直的盾牌。就在這時,趙虎突然吹了聲口哨,身後的二十名武衛同時策馬而出。他們冇列陣,隻是散漫地迎上去,樸刀出鞘的聲音清脆得像冰裂——代州城下磨練出的殺招,對付這些散兵遊勇綽綽有餘。
一個武衛被三名黨項騎士圍住,他不慌不忙,反手將樸刀擲出,正中一人咽喉,隨即奪過對方的彎刀,順勢劈斷另一人的手腕,最後用刀柄砸暈第三人,全程不過三息。趙虎更絕,他拽住野利狼的刀鞘,猛地一扯,將人從馬背上拽了下來,靴底狠狠踩在對方胸口,樸刀貼著野利狼的鼻尖插進凍土:“剛纔誰說要搶女人?”
野利狼嚇得渾身篩糠,嘴裡的血沫子混著沙土往外冒。二十幾個黨項騎士片刻間就被捆成了粽子,武衛們用他們的腰帶將人串在一起,像拖死狗似的跟在馬後。
“提舉,”趙虎拍了拍手,臉上沾著點血,“這夥人怎麼辦?”
陳琅望著遠處的金明寨,那裡的木寨門已經緊閉,寨牆上探出不少弓箭:“把野利狼拴在寨門前的老榆樹上,告訴野利朵兒,想贖人,就把上個月扣的鐵鍋、還有這半年私吞的鹽稅,一併交出來。”
隊伍行至金明寨前時,日頭已過晌午。寨牆是用原木和夯土壘成的,箭孔裡透著黑洞洞的槍口,野利朵兒帶著幾十個黨項武士守在寨門後,看到被捆的弟弟,臉漲成了紫豬肝色。
“陳巡司!”野利朵兒的官話生硬得像磨過的石頭,“你這是欺人太甚!定難軍的人,輪不到鹽鐵司來管!”
“哦?”陳琅翻身下馬,從懷中掏出黃銅令牌,陽光照在令牌上的“鹽鐵”二字,晃得人睜不開眼,“那上個月從朔方鹽池運出的三車貢鹽,在你這金明寨消失,也是定難軍的規矩?”
野利朵兒的臉色瞬間變了。他身後的一個老黨項人突然用生硬的漢話喊道:“巡司弄錯了!貢鹽是被馬匪劫了,我們正要去追!
“是嗎?”陳琅冷笑一聲,目光掃過寨牆上那些嶄新的箭簇——那分明是河北鹽鐵司監造的樣式,“馬匪用的箭簇,倒跟我們司裡的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一陣騾車軲轆聲從後方傳來。安大福帶著三十幾個栗特武士趕了過來,他穿著件棗紅色的錦袍,圓臉上堆著笑,老遠就嚷嚷:“陳巡司!可算追上您了!小人從朔方來,給您帶了些安息香,專治沙場舊傷——”
他瞥見被捆的野利狼,眼睛瞬間亮了,故作驚訝地拍著大腿:“哎呀!這不是野利二哥嗎?怎麼跟巡司的人動起手了?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
野利朵兒氣得渾身發抖,卻被趙虎按住了肩膀——那力道,讓他半邊身子都麻了。安大福湊到陳琅身邊,壓低聲音:“大人,朔方鹽池的老書辦說了,野利朵兒上個月賣了兩車貢鹽給回鶻人,換了五十匹好馬。”
陳琅冇理會野利朵兒的辯解,徑直對安大福道:“安掌櫃來得正好。三日前丟失的貢鹽,聽說你見過?”
安大福小眼睛轉得飛快,突然指向西北方向:“可不是嘛!昨天路過大營坪,看見幾輛蓋得嚴實的車往賀蘭山裡去,車轍印深得很,像是裝了鹽。野利寨主,您說巧不巧?”
野利朵兒氣得眼前發黑。大營坪是他藏私鹽的地方,這西域狐狸分明是故意的!
“野利寨主,”陳琅的聲音冷得像朔方的冰,“要麼現在打開寨門,交出貢鹽和賬本;要麼,我就奏請陛下,讓代州防禦使楊業帶著刀來跟你算。”
提到楊業的名字,野利朵兒的腿肚子突然軟了。代州城下,楊業單騎衝陣的凶名,早就在黨項部落裡傳開了。他死死攥著刀柄,指節發白,最終還是猛地一跺腳:“開寨!”
金明寨的木寨門在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緩緩打開。陳琅帶著人走進寨內,隻見曬鹽場上堆著不少青鹽,鹽堆旁還散落著幾個印著“大周鹽鐵司”的麻袋。野利朵兒的賬房裡,幾本賬簿被藏在炕洞裡,上麵密密麻麻記著與回鶻、吐蕃的私鹽交易。
“這些,”陳琅將賬簿扔在野利朵兒麵前,“夠你去晉陽行營喝一壺了。”
野利朵兒癱坐在地上,麵如死灰。趙虎帶著武衛們清點私鹽,突然喊道:“提舉!這鹽堆裡藏著些鐵器!”
眾人圍過去,隻見鹽堆下埋著幾十副甲冑,甲片上的狼紋赫然是契丹樣式。安大福倒吸一口冷氣:“這是鐵林軍的製式!野利朵兒,你敢私通遼軍?”
野利朵兒嚇得連連磕頭:“不是我的!是……是耶律璟死前留下的,我冇敢交出去……”
陳琅的目光陡然銳利。耶律璟的殘餘勢力,竟已滲透到了夏州腹地。他轉身對符清漪道:“把賬簿和甲冑收好,帶野利朵兒回夏州,交給李彝殷處置。告訴他,這是給他的‘投名狀’。”
符清漪點頭,鐵麵具後的眼睛掃過那些瑟瑟發抖的黨項武士,聲音冷得像冰:“誰再敢私通遼軍,代州的京觀,還能再壘高些。”
處理完金明寨的事,已是黃昏。安大福湊到陳琅身邊,看著武衛們將私鹽裝車,低聲道:“大人,河西那邊有動靜。曹氏歸義軍的曹元忠,派兒子曹延恭去瓜州練兵,說是要跟吐蕃打一仗,還托回鶻人來買神臂弩的箭簇。”
陳琅望著西南方向的落日,那裡的天空被染成了血紅色:“曹元忠倒是比李彝殷識時務。他想要箭簇,可以,但得用沙州的玉來換。”
“大人英明!”安大福笑得像隻老狐狸,“小人這就派人去聯絡。隻是……”他猶豫了一下,“李光睿那邊剛送了些黨項紫羔皮,想讓小人幫忙搭線,跟鹽鐵司做筆‘私鹽’生意,您看……”
“讓他把紫羔皮換成鹽引。”陳琅翻身上馬,玄色披風在風中展開,“告訴他,想要鹽鐵司的生意,就得先把賀蘭山裡的遼軍殘部清乾淨。”
趙虎帶著武衛們跟上來,甲冑碰撞聲在暮色裡格外清晰。符清漪策馬與陳琅並行,鐵麵具後的目光望著遠處的鹽池,那裡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光,像一塊巨大的傷疤。
“你就這麼信安大福?”她突然問,聲音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擔憂。
“不信,但能用。”陳琅的目光落在武衛們挺直的背影上,“就像這八百武衛,他們是代州的血喂出來的,比任何盟約都可靠。”
夜色漸深,隊伍向著朔方鹽池緩緩移動。武衛們的馬蹄聲震得凍土微微發顫,鹽鐵司的令牌在月光下閃著銀線,像一顆釘子,正被緩緩敲進這片暗流湧動的土地。遠處的賀蘭山脈在夜色中沉默,彷彿藏著無數雙眼睛,而陳琅知道,真正的較量,纔剛剛開始——鹽池裡的汙穢要清,邊地的蛀蟲要除,而這八百從屍山火海裡爬出來的武衛,就是他最鋒利的刀。
風掠過鹽池,帶著鹹澀的氣息,卷著武衛們的歌聲飄向遠方。那歌聲粗糲得像砂紙,卻透著一股悍勇的勁兒,彷彿在說:代州的血冇白流,這西北的天,該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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