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華烈烈 第34章 第 34 章
大雲寺裡,
張夫人聽知客僧說盧華英和同進已經離開了,仍舊笑容滿麵,轉頭對管事道:“我們來得真是不巧,
不知道馬車裡的人的傷要不要緊,
你回去挑幾樣禮物送去魏刺史那裡,不能失禮。”
管事應喏。
張夫人身邊一個穿紅衫的小娘子不屑地冷哼一聲,道:“阿孃,馬車裡的人一定是盧三娘,我們剛過來她就走了,
顯然是故意避而不見。她隻是個賤籍女子,還沒名分呢,
就不把我們張家放在眼裡,阿孃還給她送禮?這口氣我忍不了!”
“不看僧麵看佛麵,
盧三娘是什麼身份不重要,
她以前認識魏刺史,她應該被送回柳城,可是魏刺史卻把她留了下來,還讓自己的親信跟著她。你阿耶求見魏刺史兩次都沒有迴音,
我們從盧三娘這邊入手,是最不失體麵的辦法。”
張夫人收了笑容,看著女兒,
目光帶了幾分責備。
“蘅娘,你明年就要嫁人了,馬氏和我們張氏一樣,族中子弟以文入仕,
以前我們輔佐高昌王,
現在我們輔佐都督。你要做馬氏主母,
不僅要相夫教子、主持中饋,令丈夫沒有後顧之憂,還要輔佐自己的丈夫和兒子,讓他們的仕宦之路走得更順、更穩、更遠。你記住,男人的戰場在朝堂之上,女人的戰場在內院之中。”
小娘子紅著臉低頭道:“女兒受教了。”
張夫人又語重心長地叮囑了一番怎麼相夫教子、與其他官眷應酬的話,小娘子恭敬地聽著,母女倆漸漸走遠。
寮房內,盧弘璧臉色冰冷陰沉,把窗推開了。
盧華英匆匆而去,柴雍準備送他和王妤回去時,被幾個同伴拉去無遮大會了,他們心情低落,不想參加法會,在這裡等柴雍回來。
王妤看了盧弘璧一眼,知道他聽見了張夫人和女兒的對話,她們說到盧華英時,語氣是毫不掩飾的輕蔑。
他們把盧華英當成了魏明肅的禁臠。
“二叔,我覺得腓腓的氣色比在柳城時好些了。”
王妤按下心酸,笑了笑,道。
剛才盧華英說魏明肅沒有拷打過她,洗清了殺人的嫌疑後,她不用整天提心吊膽,天亮了起來寫丹經,天黑了就躺下睡覺,胃口都變好了。
王妤知道盧華英一向報喜不報憂,她被府兵毆打,被周欽折磨,險些喪命的事,她提都不提,隻說些高興的事讓兄嫂放心,不過她的氣色確實好多了,眼裡有了神采。
眼見為實,王妤感慨道:“是我們誤會了魏刺史,他確實是個正人君子,至少對腓腓是這樣的。”
四年前,麵對自暴自棄、嬌豔放縱的盧華英,魏明肅始終沒有逾行,令王妤非常震驚。四年後,他們俯仰由人,魏明肅居然還能和當年一樣,王妤被他的胸襟和氣度所折服,一個念頭轉過心頭:魏明肅雖然出身寒微,但是腓腓沒有看錯人。
這個念頭生出來之後,王妤心裡越發不是滋味。
早知今日,她當初不會幫盧豫瑾拆散他們。
盧弘璧冷笑道:“大嫂怎麼知道腓腓不是在強顏歡笑?”
王妤低頭擦了臉上的淚,輕聲道:“二叔,我很久沒看到腓腓像剛才那樣笑。”
不管在外麵有多累、受了多少氣,盧華英回家時,臉上都帶著幾分笑,可是眉宇之間都是深深的倦色,她笑,是不想讓兄嫂難過。
剛才盧華英微笑時,眼睛裡也有笑意。
十五歲到十九歲,原本應該是最無憂無慮的年紀,盧華英卻受儘磨難。
以前,盧華英多麼愛笑。
王妤陷入回憶之中,臉上添了幾分惆悵:“二叔,我看著腓腓長大,四年前你們趕走了魏刺史,腓腓很愧疚,她說最怕見到的人是魏刺史……其實我看得出來,她最想見的人也是
魏刺史。我記得被流放去黔州的時候,到處都是深山野林,天天淋雨,所有人都生了病,又沒有吃的,我們快餓死了,腓腓神智恍惚,叫的是魏刺史的名字。”
盧弘璧望著院子裡的積雪,沉默片刻後,道:“來西州的路上,魏明肅嘲諷我身為腓腓的哥哥,一蹶不振,潦倒頹喪,不但不能保護腓腓,幫她遮擋風雨,還要腓腓默默扛起所有責任。”
王妤微微一怔。
魏明肅嘲諷的不是盧家落到現在的田地,而是盧弘璧不能振作起來?
難道他在心疼腓腓?
剛剛生出的念頭又冒了出來,王妤苦笑著道:“造化弄人啊。”
盧弘璧問:“大嫂,假如你是魏明肅
你會原諒腓腓嗎?”
王妤思索半晌,歎了口氣。
魏明肅既然肯為了盧華英折儘自尊來盧家求親,就不會在乎被盧家羞辱,四年前真正傷了魏明肅的人不是盧豫瑾也不是盧弘璧,是盧華英。
他不會原諒盧華英。
“現在我們身不由己,腓腓想和我們多待一會兒都不行。”盧弘璧唇角勾起自嘲的笑,雙眸一層陰翳,這種仰人鼻息的日子他受夠了,可是他無能為力,“等魏明肅放我們和腓腓回柳城的那一天,我們才能看清他到底想怎麼樣。”
王妤仰起頭,看向窗外陰沉的天空。
“二叔,我真後悔啊。”
她突然道。
盧弘璧問:“大嫂後悔四年前趕走魏明肅?”
王妤搖搖頭:“不,我後悔六年前,你父親和你大哥把腓腓騙回家的時候,我沒有幫腓腓。他們毀了腓腓,腓腓才會自暴自棄。”
盧弘璧垂下眼簾,目光落在了自己的雙手上。
那也是他這輩子最悔恨的事。
盧家毀了腓腓。
……
“到了。”
馬車停了下來,同進掀開簾子。
夾著零星雪花的冷風吹進車廂,渾渾噩噩之中的盧華英渾身一個激靈,回過神,拿起筆和紙,下車。
“魏刺史在寮房嗎?”
她問門口的隨從。
隨從搖頭道:“郎君去見都督了。”
同進回頭看了盧華英一眼,笑著問:“你找郎君有事?是不是缺什麼?”
盧華英搖頭。
她想問魏明肅,西州有那麼多房屋,他為什麼偏偏買了那間院子?
那裡很偏僻,離都護府和市坊都很遠,院子不大,牆上沒有挖窗戶,白天屋子裡也漆黑一片,她住那間院子時,在進門的地方摔了幾次。
盧華英回房,往硯台裡倒了點水,拿起墨塊畫著圈圈研墨,漸漸冷靜下來。
魏明肅不想見她,她應該遠離他,而不是和他提起他不想回首的過去,勾起他的痛苦。
她猶豫不決。
門前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阿福端著一碗藥走進屋,放在案上,微笑著道:“盧三娘,該吃藥了。”
盧華英放下墨塊,說了聲多謝,拿起碗。
阿福和顏悅色地看著她,笑道:“告訴你一個好訊息,和我們郎君定親的小娘子可能已經到西州了!郎君已經派人去接她了。”
盧華英一呆。
碗裡的藥濺了點出來,滴在手指上,很燙。
阿福喜滋滋地轉身走了。
盧華英垂下眼睛,看著碗裡的藥,徹底打消了去見魏明肅的念頭。
魏明肅值得一個新的開始。
她任性了一次,不能再打擾他的生活。
盧華英吐了口氣,定了定神,喝了藥,擦乾淨手指,提起筆寫丹經。
……
下午,空中又飄起了雪。
南北大道上仍然人來人往,從其他地方趕來的百姓,縷縷行行地湧向大雲寺。
魏明肅從都護府出來,把公文交給一個隨從:“送回神都。”
隨從立刻翻身上馬,向城外去了。
魏明肅吩咐另一個隨從:“長史和徐家那些人全都分開關押,押送回神都的路上也必須讓他們分開。”
隨從應喏,問道:“郎君,證據確鑿,長史他們也認罪了,不可能翻案了,您還擔心什麼?”
魏明肅擡起頭,看著北方,目光凝重。
“你們是在哪裡抓到徐家那些人的?”
“在城外一百裡外的一個山穀裡,他們不知道我們已經發現他們的行蹤,剛出城就以為高枕無憂了,沒有快馬加鞭。”
魏明肅問:“那些山對麵是哪個部落?”
隨從愣了一下,道:“好像是個突厥部落。”
魏明肅沉吟了一會兒,道:“你去市坊找坊正,給他三
天時間,我要突厥部落今年交易貨物的單子。”
隨從心頭一凜,立即領命去市坊。
魏明肅的視線順著擁擠的人流,看向大雲寺方向。
男女老少成群結隊地走在寬闊的大道上,北風裡傳來一陣陣悠揚的梵音和吟詠聲。
雪花飄飛,落在魏明肅的鬢角上,銀絲間的黑發也成了白色。
他收回目光,回寺院寮房。
阿福和同進站在窗前竊竊私語,見他回來了,一個去倒茶,一個迎上前,接過他脫下的外衣。
魏明肅看著同進:“什麼時候回來的?”
“阿郎,盧三娘擔心被張夫人誤會是您的家眷,我們提前回來了。”
同進將今天盧華英不得不匆匆離開大雲寺的經過說了一遍。
魏明肅眉頭皺起:“摔傷了?”
同進不由語塞,道:“腦袋撞在車壁上了,有點腫,我看了一下,摔得不重,兩天就能消了。”
阿福走過來,把一碗熱茶放在案上,插嘴道:“阿郎,您沒有成親,盧三娘和您住得這麼近,西州的人都會誤會您和盧三孃的!”
魏明肅沒有喝茶,垂下眼,默然不語。
同進道:“阿郎,我送盧三娘他們回柳城?等她寫完丹經,我去柳城取。”
魏明肅搖頭:“現在送她回去,不安全。”
他沉默了片刻。
“過幾天再說。”
同進點頭。
說話間,門口有腳步聲,早上派出去的隨從回來了。
隨從進屋稟告:“郎君,肖四娘確實來了西州,除了她,還有兩位肖公子,他們和大慈恩寺的僧人同行,今天剛進城,準備去大雲寺燒香。我在驛站找到了他們,他們很意外,說不知道郎君也來了西州。”
阿福聞言,一臉驚喜。
魏明肅平靜地道:“收了他們的過所,等無遮會結束,讓他們回神都去。”
隨從問:“郎君不見他們嗎?”
“不見。”
隨從出去了。
阿福臉上的笑容變成了困惑,同進丟了個眼神給他,拉著他出去,想起今天去過的那個院子,轉身問:“阿郎,城東那邊的院子要派人去收拾嗎?”
魏明肅搖頭。
他坐下給自己敷藥,拿起公文。
一個身影走進屋,點亮昨晚剩下的半支蠟燭。
魏明肅擡起頭。
窗外黑沉沉的,已經是晚上了。
他滿眼血絲,吩咐隨從把幾封寫好的信送出去,站起身,走出院子,看著北邊。
同進跟了出來,也看了看北邊,小聲問:“我去請盧三娘過來?她還在寫丹經。”
魏明肅搖頭,回頭看
他,目光嚴厲:“不要自作主張。”
同進凜然道:“是。”
魏明肅又看了一會兒,轉身,披了件白袍,上馬。
同進和另外兩個隨從騎馬跟上他。
幾人出了寮房,穿過南北大道,到了城東,沿著狹窄的小巷進去,在一座不起眼的院子前停了下來。
魏明肅下馬,走向院子。
同進牽著他的馬,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背影,對其他幾個人示意:“我們彆過去,就在這裡等著。”
魏明肅負手站在院門前,卻沒有進去。
他站了太久,旁邊的院子探出一個腦袋,一個胡人長相的老人提著燈往他這邊照了照,操著不熟練的河洛官話問:“這位郎君找誰?”
魏明肅聽見熟悉的聲音,擡起眼簾。
燈光照亮了他的臉。
老人呆了一呆,提著燈又走近了幾步,臉上露出驚訝欣喜的笑容:“木郎君,你回西州了?!”
他走到魏明肅麵前,擡頭環顧。
“木郎君,你娘子呢?”
魏明肅站在飄飄揚揚的雪中,看著眼前的院子,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