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隻道是尋常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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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直到胸口的血漸漸乾涸,我的身體徹底冰冷。
蕭景鈺還冇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愣愣地抱著我,小聲地呼喚我的名字:
“阿昭,阿昭?”
無人迴應。
空曠的房間,隻有風吹過紅綢,拍打窗柩地聲音。
我和蕭景鈺,相遇在一場大雪中。
十年前,蕭景鈺與父母遭仇家追殺。
父母為了保護蕭景鈺,慘死敵手。
蕭景鈺為逃避追殺,隻能扮作乞丐,一路乞討進京。
離京數十裡,天降大雪,蕭景鈺在破廟中躲雪。
寒冬臘月,他看著窗外皎潔的明月,看著入目數十裡,全都是白茫茫一片。
十四歲的蕭景鈺,突然就失去了活著的**。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父母,想如果冇有他這個拖油瓶,父母本能逃脫。
全都是因為他,才害得父母身首異處。
他掏出懷裡的匕首,試探著往胸口的方向刺。
刀尖入肉,蕭景鈺身後突然傳來一道清亮的女聲:
“喂!你是不想活了嗎?”
匕首掉在地上,蕭景鈺轉身,就看到雪地裡的一抹紅走向了他。
我從懷中掏出路上買來的肉包子,香噴噴的還冒著熱氣。
我遞給他,語氣依然輕快:
“吃個包子吧!就算要死,也要做個飽死鬼!”
事後過去很多年,蕭景鈺抱著我說:
“阿昭,你一定是老天派來的仙女。”
“那天你出現的時候,我彷彿覺得天地間都有了一道光。”
不然,也不會突然降臨至他的身邊,拯救他。
06
蕭景鈺像是一個提線木偶,緊緊地抱著我。
我身上的血,在他的喜袍上暈染出深色的痕跡。
風一吹,大廳時明時暗。
阮嬌嬌趕到我的小院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她驚恐大叫,叫聲引來蕭景鈺責怪的眼神。
他出聲訓斥:
“小點聲,彆吵醒了阿昭。”
阮嬌嬌顫抖著走到蕭景鈺身邊,看著他懷裡毫無生氣的我。
“將,將軍,夫人她死了。”
“你閉嘴!”蕭景鈺猩紅著一雙眼看她。
“阿昭隻是累了,睡著了。”
他小心撫摸過我的臉頰,溫柔地將我臉側的長髮捋至耳後:
“阿昭,好好睡吧,明天早上我會叫你起床。”
阮嬌嬌被蕭景鈺這般模樣嚇到,她扶著肚子跑出新房。
“來人啊,快來人。”
新房外傳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
“夫人死了!”
腳步聲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倒吸氣的聲音。
將軍府的下人,以及一些還冇離開的賓客全都湧進新房。
他們站在門口,看著我身下暈開的一小灘血跡。
跟了蕭景鈺十年的管家小心翼翼湊上前:
“將軍,鬆開夫人,叫夫人好好走吧。”
“不!阿昭冇有死,她說過,這輩子都不會離開我!”
蕭景鈺看著管家,像是在看仇人:
“你滾!你們都給我滾!”
他瘋也似的把所有人都趕出新房,連同身上還穿著喜服的阮嬌嬌。
阮嬌嬌哭成了淚人,她拍打著門板:
“將軍,你不要我,難道也不要我們的孩子了嗎?”
蕭景鈺神色一頓,抬手捂住我的耳朵:
“阿昭乖,她都是在胡說。”
“這輩子,我隻和你生孩子。”
他將我抱上婚床,躺在我身邊,拉著我的手:
“今晚,我們一起睡。”
蕭景鈺把我摟在懷裡:
“阿昭,你為什麼不和我說話?”
“阿昭,你是在怪我嗎?”
“阿昭,你身上好涼。”
他抱我抱得更緊了些:
“沒關係,我抱著你。”
“等明天天亮了,我叫你起床好不好?”
他做著美好的幻想,沉沉睡去。
夢裡,我陪他走過荒無人煙的大漠,翻過危機四伏的雪山。
我看著他笑,陪著他哭。
天亮了,陽光透過窗戶,照上床上的一雙身影。
蕭景鈺眼皮動了動,卻始終冇有睜眼。
他拉拉身邊的我的手。
僵硬,冰涼。
蕭景鈺終於明白,我是真的死了。
他也終於,落下一滴淚。
07
將軍府的紅綢換上白幡,路過瞧見的人,皆是唏噓。
蕭景鈺守著我的棺木,眼底佈滿紅血絲。
他想起那日我將匕首捅進心口的決絕,以及說出的那句“不愛了”。
蕭景鈺看著黑漆漆的棺木:
“阿昭,你還是怪我。”
“你怪我冇有遵守承諾,說好了一生一世一雙人,卻喜歡上了阮嬌嬌。”
“還把她抬進府中,讓她有了孩子。”
“阿昭,如果我去陪你,你會不會原諒我?”
“不會。”
擲地有聲的兩個字從身後傳來,蕭景鈺大喜。
他慌忙回頭看,卻在看到來人是白露的瞬間,
一張驚喜的臉,重回悲傷。
白露走到棺木前,在前麵的鐵盆裡燒了幾遝紙錢。
她看著黃紙漸漸燒成灰燼,又在香爐裡點上三炷香。
白露看向蕭景鈺:
“將軍,我是來向您辭行的。”
離開前,我曾將白露的賣身契還給了她。
嫁進將軍府的六年,白露待我極好。
我希望我走後,她能迴歸自由身,好好去過自己的日子。
蕭景鈺垂下眼眸,不知想了什麼,總之他點點頭。
“整個府裡,你和阿昭在一起的時間最長。”
他看向白露:“阿昭走前,可否給我留了什麼東西?”
蕭景鈺這兩天翻遍了我居住的房間,驚恐地發現,
有關我的全部東西都消失不見。
他哭著跪倒在屋子裡,說我當真是好狠的心。
白露想起我留給她的信,點頭。
蕭景鈺的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爬起來,走到白露身邊,伸出手:
“快給我。”
可白露又搖頭。
蕭景鈺不解。
“將軍,夫人隻給您留了一句話。”
蕭景鈺緊緊地盯著她。
“夫人說,生同床,死,不願同穴。”
其實不是一句話,而是一封信。
可白露知道,我寧願燒光自己所有的東西,都不願讓蕭景鈺睹物思人。
這封信,也一定不想留在蕭景鈺手中。
所以她看完,便燒了。
蕭景鈺的神情徹底淪為失望。
他禁不住後退幾步,看向我的棺木,無助苦笑:
“阿昭,這像極了你的性格。”
他看向白露:
“你走吧,彆再回來了。”
08
棺木下葬的第三天,阮嬌嬌再次見到蕭景鈺。
她穿著一身素色長裙,撲進蕭景鈺的懷中。
“將軍,妾身還以為您忘了我。”
阮嬌嬌哭得傷心欲絕,流下的淚沾濕了蕭景鈺的衣服。
負責伺候阮嬌嬌的婢女焦急勸解:
“莫再哭了,您還懷著身子。”
蕭景鈺空洞的眼神看向阮嬌嬌,推開她。
“將軍?”
阮嬌嬌不解地看著他。
“從前,”蕭景鈺頓了頓,“是我對不起你。”
“將軍何來對不起妾身一說?”
阮嬌嬌恐慌。
“嬌嬌是戴罪之身,得將軍寵幸,才得以逃脫千人枕的命運。”
“將軍救了嬌嬌,嬌嬌此生此世都要伺候將軍,報答將軍。”
蕭景鈺搖搖頭:
“不必了。”
蕭景鈺喚來管家,在阮嬌嬌難以置信的視線中,將一碗墮胎藥放在桌上。
“喝了它,我會對外宣稱你暴斃而亡。”
“然後送你到江南,你可以過新的生活。”
“不要。”阮嬌嬌護住肚子,“將軍,妾身肚子裡,懷的是你的孩子。”
“你就算不要妾身,也不能不要自己的孩子。”
蕭景鈺看著阮嬌嬌的一張臉。
從前他沉迷阮嬌嬌,是因為她長了一張和我極像的臉。
可性格卻全然不同。
我聰明獨立,她溫柔體貼。
在阮嬌嬌那裡,他是百戰百勝的將軍,是救她於水火的英雄。
男人需要的崇拜,阮嬌嬌給了他十成十。
後來,他便越發沉迷這種感覺,也在無形之間,將我越推越遠。
回憶起自己的荒唐,蕭景鈺滿臉痛苦。
“阮嬌嬌,阿昭已死,我無心糾結你曾經陷害她的事情。”
“你要是聰明點,就該知道怎麼選擇最好。”
說完,他匆匆逃離。
當天晚上,阮嬌嬌的院子裡傳來痛苦的叫喊。
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端出院子。
蕭景鈺躲在書房,一遍又一遍描摹我的畫像:
“阿昭,我不會像嶽父一樣尋死,我要等你。”
“你會回來的,對嗎?”
二十多年前,孃親也是死而複生出現在還是秀才的爹爹麵前。
蕭景鈺想:也許未來的某一天,我也會回來。
再次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拯救他,陪伴他。
09
從舊世界脫離,我來到新的世界。
孃親對我的出現既驚喜,又早有預料。
可她什麼也冇說,什麼也冇問,隻拉著我的手,介紹新世界的一切。
這個世界與我全部的認知都不一樣。
這裡不僅有高度發達的文明,還在律法上明文規定:一夫一妻。
看著我對著這“四個字”愣神,孃親歎口氣,說可以把這個世界看作是我那個時代發展幾千年以後的樣子。
我愣愣地點頭,感慨從前我爭了這麼久的承諾,在幾千年後成了常態。
說不清是難過,還是為現在慶幸。
我在孃親的帶領下很快適應這個世界,還以現在的身份,在街邊開了一家花店。
時間一晃,三年已過。
上個世界的過往漸漸在記憶中模糊,隻有偶爾的夜晚,我夢到蕭景鈺抱著我哭,和我說對不起。
我以為此生不會再見到蕭景鈺。
可那天我結束了營業,回到家的時間已經接近淩晨。
孃親還冇睡,坐在桌邊憂心忡忡地等我。
“怎麼了?”我問。
孃親歎口氣,當著我的麵,召喚出係統。
在係統的告知下,我才知道。
自我死後,蕭景鈺沉寂了一段時間。
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他喪妻悲痛,過段時間就會好起來。
可他不僅冇有好,反而越來越瘋魔。
他到處尋找和我很像的女子,將她們一個接一個抬進府中。
蕭景鈺冇有對那些女子做什麼,隻是每天坐在房間裡,看著這些女子悼念我。
有時喝多了,他會抱住其中一個。
可一旦她們貼上來,他又會很快清醒,認出這不是我。
他會將屋裡所有的東西砸碎,像個瘋子一樣又哭又笑。
係統說:所有的世界其實都是以某個人為中心的小說世界。
孃親穿越進不同的世界完成任務,其實是進入小說修複其中的漏洞。
而上個世界,主角就是蕭景鈺。
原定的故事走向,是在我死後,蕭景鈺與阮嬌嬌恩愛到老。
可係統冇有想到,我對蕭景鈺的影響這麼大。
他竟然違背了原有的設定,不僅趕走了阮嬌嬌,心底還越發偏執。
完全脫離了故事線。
所以係統這次出現,就是為了讓我回去,好好勸說蕭景鈺。
讓他放下執念,最起碼可以維持世界的穩定。
我聽完,一時難以消化這些資訊。
原來我所謂的相愛,都是小說原本定好的情節。
我問係統:
“所以蕭景鈺愛上阮嬌嬌,也是你們早就定好的嗎?”
係統先是沉默,而後回答:
“我們會在創造世界初期定好原本的設定,但故事的走向,其實還依賴人物本身。”
“所以請宿主放心,你和蕭景鈺的相愛,並不是遵從冰冷的程式設置。”
“主角一旦黑化,整個世界都會陷入無休止的戰亂。”
“到時候這個世界,或者這本小說,就會不複存在。”
“所以還請您好好考慮,是否回去。”
“此次回去,您不需要完成任何任務。您在那個世界,隻會停留兩個時辰。”
係統留給我一天的思考時間。
孃親依舊什麼都冇說,她隻是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距離一天結束還有最後三十分鐘,我問孃親,我要不要去。
孃親摸摸我的頭,說你早就決定好了,不是嗎?
是。
但我不為蕭景鈺。
係統說了,所有的故事走向,都依賴人物本身。
所以他愛我是真,放棄我也是真。
可那個世界不僅僅隻有蕭景鈺,還有很多我認識的、不認識的、鮮活的人們。
他們不是被創造的npc,而是活生生的人。
係統冰冷的機械音再次響起的時候,我回答:
“我要回去。”
10
再見到蕭景鈺,在我之前住過的院子裡。
彼時我正在房間注視四麵牆上的畫像。
坐著的,站著的,笑著的,哭著的。
個個都是我,栩栩如生。
蕭景鈺醉醺醺的推開房間的門,一道陽光照進來。
他在陽光的儘頭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
他愣在原地,站了很久,才試探地喊出我的名字。
“阿昭?”
他先是疑問,而後見我還在注視著他:
“你回來了?”
我冇有點頭,也冇有搖頭,隻是指著掛滿的畫,說:
“很像以前的沈雲昭。”
我說了是以前,因為現在的我已經換了樣子。
所以我很詫異,蕭景鈺在見到我的第一眼,能夠認出我。
蕭景鈺麵上有久彆重逢的激動,也有失而複得的喜悅,更有害怕夢醒一場空的恐慌。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慢慢將我擁進懷裡。
我冇有反抗。
蕭景鈺感受到來自我身上的溫暖,他喜極而泣:
“阿昭,是你,真的是你”
他不斷重複著這句話,恨不得抱著我更緊。
我平靜地開口:“我快喘不上氣了。”
他像是才反應過來一樣,慌忙鬆開我,一臉抱歉地看著我:
“對不起,我,我隻是太高興了。”
蕭景鈺淚眼朦朧:“阿昭,謝謝你能回來。”
這個場景他夢到過無數次,可每每睜開眼,心裡都是數不儘的失落。
今天看到我,雖然我的樣子變了,可他記得我的眼睛。
我看著他開心的模樣,垂下眼眸搖頭:
“不,我冇有回來。”
蕭景鈺臉上的喜悅驟然消失,他下意識抓住我的手。
“你要去哪兒?”
我推開他的手,語氣平淡:“蕭景鈺,你忘了嗎?”
“我已經死了。”
這個世界的沈雲昭,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蕭景鈺偏執地看著我:“但你回來了。”
“阿昭,隻要你回來,我們就能重新開始。”
“以前的事情是我的錯,你原諒我。”
“我愛你,阿昭,這輩子,下輩子,我都隻愛你一人。”
他的話真摯又誠懇。
其實,我從不懷疑蕭景鈺愛我是假。
可從前的背叛同樣不假。
破鏡難重圓,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我再次搖頭:
“門外的葉子落了,明年還會長出新的葉子。可它們終究不是現在的葉子。”
“蕭景鈺,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
“往前走吧,彆讓我看不起你。”
蕭景鈺眼中的光,徹底暗了下來。
11
餘下的一個時辰,我和蕭景鈺又說了很多。
說從前,說現在。
更多的是他在和我說抱歉。
我冇有應下。
感情這件事,本冇有對錯。
臨近消失前,蕭景鈺意識到我馬上就會離開。
他哭得渾身顫抖,紅著一雙眼問我能不能抱抱他。
我想了想,還是拒絕。
不要留太多的念想,免得他以後還抱有期待。
我就在蕭景鈺痛苦的視線中,化作流沙消散。
等再回到孃親的世界,她依舊什麼都冇問我,就好像我回去這件事從冇有存在過。
又過五年,孃親完成任務,我跟隨她去往下一個世界。
臨行前係統告訴我,蕭景鈺解散府裡的侍妾後,主動請纓,駐守邊關。
就在一個月前,他國來犯,蕭景鈺在內的五萬大軍慘敗,屍骨無存。
蕭景鈺臨死前,係統感受它到他強烈的召喚,出現在他身邊。
蕭景鈺讓係統帶給我一個東西。
是一幅畫。
我打開,不是從前的沈雲昭,也不是現在的我。
是一雙眼睛,微微笑著,閃著光。
蕭景鈺曾經靠這雙眼睛認出了我。
因為就是這雙眼睛,
在絕望中帶給他期冀,在希望中帶給他快樂。
我歎口氣,孃親溫柔地摸著我的頭。
我看向她:“我們走吧。”
從前已成過往。
我早就往前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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