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之道我欲斬天 第30章 竹林遺言

    夜，深沉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

白日的喧囂早已散儘，連那些刻薄的議論和嘲諷，也終於被沉寂的夜色吞沒。破屋裡，隻有林塵粗重而艱難、彷彿隨時會斷裂的喘息聲，在死寂中回蕩。胸口的劇痛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如同附骨之疽，隨著每一次心跳，將絕望和冰冷泵送至四肢百骸。萬念成灰，生亦何歡？這個念頭，如同藤蔓，緊緊纏繞住他殘存的意識，並且越收越緊。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起初是淅淅瀝瀝，很快便轉為滂沱，雨點密集地砸在屋頂的破洞和窗紙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像是為他的終局奏響的哀樂。冰冷的雨水順著破洞流淌下來，滴落在他的臉上，混合著尚未乾涸的血跡和冷汗，蜿蜒而下，帶來刺骨的寒意。

但這寒意，卻意外地讓他昏沉的頭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可怕的清明。

結束吧。

是該結束了。

這無邊的痛苦，這無儘的屈辱，這看不到一絲光亮的絕境。

一個清晰的念頭，如同黑暗中點燃的磷火，冰冷而堅定地浮現出來。

他不再猶豫。用儘全身殘存的氣力，那雙原本空洞死寂的眼中，竟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求死的決絕。他用手肘死死抵住床板，忍受著胸骨摩擦帶來的、幾乎令人暈厥的劇痛，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將自己沉重的、幾乎不聽使喚的身體，從冰冷的板床上撐了起來。

「哢嚓……」細微的骨裂聲再次響起，他悶哼一聲，嘴角溢位新的血沫，但他不管不顧。

雙腿如同灌滿了鉛，尤其是左腿，之前在擂台上被林峰暗勁所傷，此刻更是鑽心的疼，幾乎無法支撐身體。他幾乎是半爬半滾地摔下了床，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麵上，濺起些許汙水。他趴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聲。

歇息了片刻，他再次用手臂支撐起上半身，拖著那條幾乎廢掉的腿，用另一條尚且能微微用力的腿，配合著手臂，一點一點，朝著那扇歪斜的木門爬去。地麵上留下了一道混雜著血水、汙泥和雨水的蜿蜒痕跡。

終於，他爬到了門邊。用頭頂，用肩膀，一次次撞擊著那並不牢固的木門。

「哐當……」門閂鬆動，木門終於被撞開。一股夾雜著雨水清新和泥土腥氣的冷風，瞬間灌了進來，讓他打了個寒顫。

夜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烏雲散開，露出一輪清冷孤寂的殘月，將水銀般的、慘淡的光芒灑向大地。月光下，林家宅院寂靜無聲，隻有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更梆的回響。

林塵掙紮著，用手扒住門框，艱難地將自己拖過了門檻，倚著牆壁，勉強站立起來。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細長而扭曲，搖搖晃晃，如同一個從墳墓中爬出的骷髏，鬼氣森森。

他辨明瞭方向，朝著記憶中的家族後山，一步一踉蹌地挪去。那條路，他童年時跑了無數次，歡笑著，追逐著父親的身影。而如今，他卻要以這種方式，走上生命的終點。

途中，遇到了兩隊巡夜的家仆。燈籠的光芒照射在他血跡斑斑、衣衫襤褸、形如惡鬼的身上。那些家仆先是一驚，待看清是他之後，臉上瞬間露出極度厭惡和恐懼混雜的神情，如同躲避瘟疫一般，遠遠地就繞開了道路，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彷彿多看一秒都會沾染上晦氣。竊竊私語聲在身後隱約傳來：

「是那個廢物……他怎麼還沒死……」

「看樣子是去後山……尋死吧？」

「噓！快走快走，彆惹麻煩！」

這些話語，如同耳邊風，再也吹不起他心湖絲毫漣漪。他此刻的目標隻有一個——後山那片竹林，那個承載了他最多溫暖回憶的地方。

終於，他跌跌撞撞地來到了後山。一片茂密的竹林映入眼簾。夜雨初歇，竹葉被洗刷得青翠欲滴，在月光下泛著濕潤的光澤，空氣中彌漫著竹葉的清新和泥土的芬芳。竹林深處，依稀可見一張粗糙的石桌和幾個石凳。那裡，是他父親林浩然生前最愛盤桓的地方，也是他童年時，與父親對弈、聽父親講述江湖軼事、接受武道啟蒙的樂園。

他拖著殘軀，走進竹林。竹葉上的積水被碰落，滴在他的臉上、頸間，冰涼刺骨。他走到石桌前，手掌顫抖地撫摸著那冰涼的石麵。石桌邊緣，生長著厚厚的青苔，但在那青苔之下，他依稀能摸到一些模糊的刻痕。那是他小時候頑皮，用石子刻下的棋盤格子，還有一次和父親對弈到一半，因故中斷，未來得及下完的殘局……父親當時摸著他的頭，笑著說：「塵兒，這局棋，我們改日再續。」

改日……再也沒有改日了。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石凳上，彷彿透過時間的薄紗，看到了那個一身白衣、瀟灑不羈的男子，正執著一枚黑子，眉頭微蹙，沉吟不語。父親的身影是那麼清晰，那麼溫暖，帶著讓他無比眷戀的氣息。

「爹……」他下意識地喃喃出聲，伸出手去，想要觸控那幻影。

然而，手指穿過的，隻有冰涼的空氣和無邊的夜色。幻影瞬間破碎，隻剩下冰冷的石凳，和他形單影隻的、狼狽不堪的身影。

巨大的悲痛和孤獨，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最後一點對塵世的留戀，也徹底消散了。

他緩緩低下頭，目光在泥濘的地麵上搜尋著。很快，他找到了一塊棱角分明、邊緣鋒利的碎石，那是之前山洪衝刷下來的，在月光下閃爍著冷硬的光澤。

他彎下腰，艱難地將石頭撿起。石頭的刃口，如同粗糙的鏡麵，映照出一張扭曲、枯槁、毫無生氣的臉——那是他自己的倒影。如此陌生，如此可憎。

他不再猶豫，將尖銳的石鋒，穩穩地抵在了自己左胸心脈的位置。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與體內那焚心蝕骨的痛苦形成了詭異的對比。

他抬起頭，望著被竹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那輪冰冷的殘月，積壓了太久太久的絕望、委屈、憤怒、不甘……所有情緒，在這一刻，化作一股直衝頭頂的悲愴，他猛地張開乾裂的、滿是血汙的嘴，發出了嘶啞卻用儘全力的狂笑：

「哈哈哈……爹！娘！你們看到了嗎？這就是你們的好兒子！這就是林家的『天才』！廢物！徹頭徹尾的廢物！」

「塵兒無能！不能為你們洗刷冤屈！不能手刃仇敵！甚至連像個人一樣活著……都做不到！」

「這世間……再無我林塵立錐之地！這天道……不公啊！」

「爹，娘……塵兒……來陪你們了——！」

淒厲、絕望、帶著血淚的狂笑聲，衝破竹林的寂靜，在夜空中回蕩，驚起了林中棲息的幾隻寒鴉，它們撲棱著翅膀，發出「呱呱」的怪叫，飛向遠方的黑暗。

笑聲戛然而止。

林塵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解脫般的、詭異的平靜。他閉上眼，手腕猛地用力，將那鋒利的石尖，狠狠朝著自己的心口刺去！

然而——

就在那石鋒即將刺破麵板、洞穿心臟的千鈞一發之際！

一股微弱卻無比清晰的灼熱感，毫無征兆地，從他緊貼胸口的、那件染滿乾涸血汙的破爛衣衫內側，猛地透了出來！

那灼熱感並不強烈，卻像是一點星火，驟然落在了他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湖之上！

動作，瞬間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