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 等·春天
等·春天
高燒的危機如同一次劇烈的風暴,雖然過去,卻留下了明顯的痕跡。沈述白的身體彷彿被這場戰鬥掏空,變得更加虛弱,需要更多的時間在昏睡中修複。但風暴過後,天空總會顯得格外澄淨。他與遲倦之間那層厚重的堅冰,在共同經曆了那個不安的長夜後,似乎悄然融化了許多,露出底下緩慢流動的活水。
他不再刻意迴避她的目光。在她幫他調整枕頭高度,或者遞過溫水時,他會低聲道一句“謝謝”,聲音雖輕,卻不再帶著疏離的客套。有時,他會主動要求看看那本天文圖冊,手指劃過那些遙遠星係的圖片,眼神裡不再是純粹的逃避,而是多了幾分沉靜的思索。
林薇在一次查房後,看著沈述白比前幾日略顯清明的眼神,對遲倦說:“感染控製住了,血象也在慢慢回升。接下來,除了繼續化療,康複鍛煉很重要。長期臥床會導致肌肉萎縮,對他本來就受累的骨骼更是負擔。”
她示範了幾個簡單的、可以在床上進行的腳踝和腿部活動。“量力而行,循序漸進,目的是維持關節功能和肌肉力量,千萬不要勉強。”
遲倦認真記下。
當病房裡隻剩下他們兩人時,她轉述了林薇的話。沈述白沉默地聽著,沒有反對。
第一次嘗試是在下午。遲倦幫他捲起寬鬆的病號褲褲腿,露出他那條因為疾病和缺乏運動而顯得異常瘦削、甚至有些變形的右腿。她的動作極其輕柔,彷彿怕碰碎了他。
沈述白垂著眼簾,看著自己這條不爭氣的腿,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
“我們試試腳踝,好嗎?”遲倦的聲音很輕,帶著商量的口吻。
他幾不可查地點了一下頭。
遲倦用手小心地托住他的腳後跟,另一隻手輕輕握住他的前腳掌,極其緩慢地、按照林薇教導的方向,幫他做踝泵運動——勾腳背,停頓,再繃直。
他的肌肉僵硬,關節活動時能聽到細微的聲響。每一下動作,都伴隨著他隱忍的呼吸聲。才做了五六下,他的額角就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累了就休息。”遲倦立刻停下動作。
“繼續。”他卻閉著眼,聲音低啞但堅定地吐出兩個字。
遲倦看著他緊蹙的眉頭和蒼白的臉,心裡不忍,但還是依言繼續。她知道,這對於驕傲的他來說,不僅是身體的複健,更是一種尊嚴的掙紮。
一套簡單的動作做完,他幾乎虛脫,靠在枕頭上微微喘息,汗水浸濕了鬢角。
遲倦擰了熱毛巾遞給他,他沒有接,隻是閉著眼,彷彿連擡起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她便自然地、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額頭的汗。
他沒有拒絕。
這種沉默的配合,成為一種新的默契。每天,他們都會進行這樣短暫而艱難的複健。過程是痛苦的,氣氛是凝重的,但遲倦能感覺到,某種東西正在這無聲的汗水和堅持中,一點點重建。那是對抗命運的微末武器,也是生命不甘沉寂的微弱呐喊。
周嶼打來了電話。遲倦走到走廊儘頭去接。
“遲倦,你那邊……怎麼樣了?”周嶼的聲音帶著關切,但更多的是討論工作的冷靜,“《安第斯山的回聲》終校稿已經出來了,有幾個細節需要你最後確認一下。另外,出版社這邊在策劃一個旅行文學係列的推廣活動,希望你能參與幾場線上分享會,時間上……”
遲倦聽著電話那頭熟悉的工作安排,看著窗外醫院裡行色匆匆的人影,忽然覺得有些恍惚。那個充斥著選題、稿費、推廣、名利的世界,此刻顯得如此遙遠和不真實。
“周嶼,”她打斷他,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校對稿你發我郵箱吧,我這兩天抽空看。至於分享會……暫時幫我推掉吧,或者無限期延後。”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是因為……他嗎?”周嶼問得直接。
遲倦沒有否認:“他需要人照顧。而且,我現在……靜不下心來做那些。”
周嶼歎了口氣,語氣裡沒有責備,隻有理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複雜情緒:“我明白了。工作的事你先放一放,照顧好自己。有任何需要,隨時聯係我。”
“謝謝。”遲倦由衷地說。
結束通話電話,她回到病房。沈述白正醒著,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帶著一絲詢問。
“是工作上的事。”遲倦簡單解釋了一句,沒有多說。
他看著她,沉默了幾秒,忽然開口:“不必一直守在這裡。”
這話聽起來像是勸她離開,但語氣卻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和推拒,反而帶著一種……平靜的陳述。
遲倦迎上他的目光,搖了搖頭:“外麵沒有非我不可的事情。這裡,”她頓了頓,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有。”
沈述白深邃的眸子凝視著她,彷彿想從她眼中分辨出這話裡有多少是同情,多少是責任,又有多少是……其他。過了許久,他才緩緩移開視線,重新望向窗外,沒有再說話。
但遲倦看到,他放在被子外的那隻手,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隨著血象的恢複和感染的徹底控製,沈述白的體力有了一絲微弱的改善。他能清醒的時間變長了一些,雖然依舊疲憊,但不再是之前那種令人擔憂的昏沉。
這天晚上,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敲打著玻璃,發出細碎的聲響。病房裡隻開著一盞床頭燈,昏黃的光線營造出一方與世隔絕的寧靜空間。
遲倦沒有看書,隻是安靜地坐著,聽著雨聲。
忽然,沈述白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裡響起,比雨聲更輕:“你書裡寫到的,那個印第安老婦人……她說星星是祖先的眼睛?”
遲倦微微一怔,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這個話題。她點了點頭:“嗯。當地很多原住民都有類似的信仰,認為逝去的親人會化作星辰,在天上守護著活著的人。”
沈述白沉默著,目光投向被雨水模糊的窗外,彷彿想穿透那一片迷濛,看到其後的星空。
“很古老的想法。”他低聲說,聽不出情緒。
“但也是一種安慰。”遲倦輕聲接話,“讓人覺得離彆不是終結,而是換了一種形式的陪伴。就像……就像你以前說過的,星光可能來自早已湮滅的恒星,但我們依舊能看見它的光芒。”
沈述白緩緩轉過頭,看向她。床頭燈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讓他那雙過於沉靜的眼睛,此刻顯得格外深邃。
“遲倦。”他叫她的名字,聲音低沉而清晰。
“嗯?”
“如果……”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語,又像是在積蓄勇氣,“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不要像她一樣,隻在星空裡尋找我的影子。”
他的語氣平靜得近乎殘忍,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遲倦的心臟像是被猛地撞擊了一下,酸澀瞬間湧上鼻尖。她張了張嘴,想反駁,想阻止他說下去,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看著她瞬間泛紅的眼圈和難以置信的表情,眼神裡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痛楚,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你應該去你看過的那些地方,”他繼續說著,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去阿塔卡馬,在沒有月亮的夜晚,看真正的銀河。去所有你想去而沒去過的地方。你的世界,應該比星空更廣闊。”
他的話,像是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開啟了她記憶的閘門。那些年少時的夢想,那些他曾鼓勵她去追逐的遠方,那些在五年分離中被她刻意壓抑的、對自由和未知的渴望,在這一刻,伴隨著他平靜的“遺囑”般的囑托,洶湧地迴流,衝擊著她的心房。
她明白了。他推開她,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太愛。愛到不希望自己成為束縛她翅膀的枷鎖,愛到希望即使沒有他,她也能擁有最燦爛的人生。
眼淚終於無法抑製地滾落下來。她沒有哭出聲,隻是任由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頰。
她看著他,看著這個在生死邊緣,依然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而絕望地愛著她的男人,心中充滿了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悲傷和一種更深沉的、混雜著痛楚的柔情。
“沈述白,”她哽咽著,聲音顫抖,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你的光,還在路上。在它抵達之前,你不準……單方麵決定它的終點。”
雨,依舊在下,輕柔地洗刷著這個世界。
而在這一方被雨聲包裹的靜謐裡,那些未曾言明的愛意、遺憾、犧牲與守護,如同無聲的潮汐,在兩人之間洶湧澎湃,留下了深沉而悠遠的、生命的餘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