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 等·春天
等·春天
沈述白的話,像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不遲倦心中激起了久久難以平息的漣漪。然而,預期的痛哭、質問或挽留並沒有發生。她隻是在那晚的雨聲停歇後,擦乾了眼淚,用一種異常平靜的語氣對他說:“你的願望,我聽到了。但怎麼活,是我的選擇。”
她沒有承諾會忘記,也沒有誓言會守候。她隻是陳述了一個事實——她的意誌,不再會因他的“推開”或“安排”而轉移。
這種平靜之下的堅定,反而讓沈述白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意識到,五年時間,改變的不僅僅是他被病痛侵蝕的身體,還有遲倦早已淬煉得更加堅韌的靈魂。她不再是那個會因為他的沉默而慌亂無措的少女,她擁有了自己的航道和錨點。
隨著強化治療週期的結束和感染的徹底控製,沈述白的身體狀況進入了一個相對平穩的平台期。雖然遠談不上康複,癌細胞依然潛伏,身體也極度虛弱,但至少暫時脫離了危急狀態。林薇評估後,認為他可以暫時出院,回家休養,定期返院複查和進行後續的維持性治療。
出院那天,天氣難得地晴好。沈述白的母親早早來到醫院,眼裡帶著久違的、如釋重負的微光。遲倦幫著收拾簡單的行李,大多是病曆、藥物和少量個人用品。
沈述白坐在輪椅上,由護士推著。他堅持自己換上了常服——一件寬鬆的灰色毛衣,更襯得他臉色蒼白,形銷骨立,但眼神裡,似乎有了一絲走出密閉病房後的、微弱的生氣。
遲倦和他母親跟在後麵。走到醫院大門口,明媚的陽光有些刺眼,沈述白下意識地眯了眯眼,深深吸了一口外麵帶著汽車尾氣和初春寒意的空氣。
“遲倦,這些天,真是多虧你了。”沈母拉著遲倦的手,聲音哽咽,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裡滿是感激,“要不,一起回家吃個便飯吧?”
遲倦能感覺到前方輪椅上,沈述白背脊瞬間的僵硬。
她微笑著,輕輕拍了拍沈母的手背,婉拒了:“阿姨,不用客氣。你們剛出院,還有很多要安頓的。我正好也回住處收拾一下,這麼多天沒回去,估計灰塵都積了一層了。”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態度自然大方,既表達了關懷,也清晰地劃下了界限。她沒有看沈述白,卻能感覺到他緊繃的背脊似乎放鬆了些許。
計程車來了。遲倦幫忙將輪椅收好放進後備箱,看著沈母攙扶著沈述白,極其緩慢、艱難地坐進車裡。
關上車門前,沈述白忽然擡起頭,目光越過母親,落在了遲倦身上。陽光照在他過於白皙的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睛裡,情緒複雜難辨,有感激,有釋然,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鯁在喉的澀然。
“……保重。”他最終,隻低聲說了這兩個字。
“你也是。”遲倦站在原地,臉上帶著平靜的微笑,朝他揮了揮手,“按時複查,按時吃藥。”
車門關上,計程車緩緩彙入車流,消失在街角。
遲倦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但並沒有悲傷。她隻是站在那裡,感受著陽光照在身上的暖意,心中一片澄明,也一片空曠。她知道,一個階段結束了。
遲倦回到了她臨時落腳的小旅館。房間果然積了薄薄的灰塵。她花了半天時間打掃清理,又將帶來的行李重新歸置。做完這一切,她坐在窗邊,看著樓下小城裡緩慢流淌的生活景象,第一次感到了某種無所適從。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周嶼發來的訊息,詢問她是否安頓好了,並再次提到了書稿的事情。
遲倦回複了一句“已安頓,書稿我會儘快處理”,然後開啟了膝上型電腦。《安第斯山的回聲》的終校稿靜靜地躺在郵箱裡。她試圖集中精神,卻發現那些曾經讓她心潮澎湃的文字,此刻讀起來有些隔閡。
她的心,似乎有一部分還留在了那間充斥著消毒水味的病房裡,留在了那個與病魔艱難抗爭、沉默而倔強的身影旁邊。
幾天後,她去了沈述白家一趟,帶了一些容易消化的營養品和幾本新出的、內容輕鬆些的遊記。她沒有久留,隻是將東西交給沈母,在客廳裡站了幾分鐘,詢問了一下他回家後的情況。
“還是沒什麼力氣,大部分時間躺著。不過精神比在醫院時好一點,能稍微看會兒書了。”沈母說著,眼圈又有些紅,“遲倦,你有空……多來看看他吧,你們……說說話也好。”
遲倦能理解一位母親的心,但她隻是溫和地說:“阿姨,他現在需要的是靜養。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您隨時給我打電話。”
她始終沒有提出進去看看沈述白。她和他之間,不需要這種流於形式的、徒增尷尬的探視。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某種軌道,但底色已然不同。遲倦開始重新投入工作,處理書稿,與周嶼溝通後續事宜。她依舊留在這座小城,沒有立刻開始新的旅行。理由連她自己也無法完全說清,或許,隻是想確保他真的穩定下來。
她和他,以一種奇特的方式,保持著聯係。
有時,她會收到他發來的簡訊,內容極其簡短,往往隻有幾個字。
“複查結果穩定。”
“新藥副作用尚可忍受。”
有時,是一張照片,拍的是窗外的一棵樹,發了新芽;或者是夜晚天空中,一顆特彆明亮的星。
沒有字首,沒有署名,像是一種無聲的報平安,也像是一種確認彼此存在的訊號。
遲倦通常不回複,或者隻回一個“嗯”字,或者也拍一張自己窗外的天空發過去。
他們默契地不再談論感情,不談論過去,不談論未來。所有的交流,都侷限在“此刻”與“此地”,像兩條平行的溪流,各自流淌,卻因共享同一片土壤,而能感知到彼此的溫度和存在。
一次,遲倦在逛書店時,看到一本新翻譯出版的、關於宇宙暗物質的前沿科普著作。她想起沈述白曾對這類話題感興趣,便買了下來。她沒有親自送去,而是找了個跑腿,將書送到了他家,沒有附言。
隔天,她收到他發來的一條稍長些的資訊:“書收到了。很有意思的理論,試圖解釋宇宙大部分缺失的質量。謝謝。”
又過了幾天,他發來一段話,是關於書中某個理論的思考,帶著他特有的、理科生的邏輯和冷靜。
遲倦看著那段文字,彷彿能看到他靠在床頭,戴著眼鏡,認真閱讀和思考的樣子。她沒有立刻回複,而是在晚上,仔細查閱了一些資料後,才謹慎地回複了自己的理解,從一個更偏向人文的視角。
他們的交流,就這樣小心翼翼地、從最中立的領域重新開始。像在一片經曆過山火的焦土上,試探性地種下第一顆可能存活的種子。無關風月,隻為真心,亦或是,在無法擁有愛情之後,所能找到的、另一種靠近對方靈魂的方式。
嚮明溪偶爾會和遲倦通話,語氣唏噓:“你們這算什麼呢?說朋友不像朋友,說戀人更不是……”
遲倦看著窗外漸漸濃稠的春意,輕聲回答:“不算什麼。隻是……我們找到了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共處的方式。”
這種方式,建立在巨大的遺憾和無法挽回的過去之上,也建立在共同麵對過生死考驗的深刻理解之上。它不夠圓滿,甚至帶著鈍痛,但在此刻,對於兩個都曾在情感中飽經顛簸的靈魂來說,或許已是風暴過後,所能找到的、最平靜的港灣。
星光不再試圖交映,而是各自照亮腳下的一方路途,知道另一束光在平行的軌道上同樣亮著,便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