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 等·春天
等·春天
冰島的雷克雅未克,像一座被遺忘在世界儘頭的彩色積木之城。空氣冷冽而純淨,帶著北大西洋海風的鹹濕氣息。遲倦裹緊了羽絨服,拖著行李,入住了一家位於老港口附近、可以看到海景的青旅。她選擇這裡,是因為它有一個巨大的公共休息室,有著整麵的玻璃窗,據說在極光爆發的夜晚,躺在床上就能看到綠光舞動。
她需要這種置身於陌生大陸邊緣的疏離感,需要讓冰與火交織的奇景,來衝刷掉內心積鬱的、黏著的情緒。
抵達的第二天,她報名了一個小型的極光觀測團。入夜後,巴士將一車滿懷期待的遊客載離城市的光汙染,駛入一片無垠的黑暗。目的地是一處開闊的、覆著薄雪的平原,遠處是沉默山巒的剪影。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遲倦踩著積雪,找到一塊相對平坦的地方,支起三腳架,調整相機引數。周圍其他遊客的興奮交談聲,在曠野的寂靜中顯得有些遙遠。她嗬出一口白氣,擡頭望向墨黑的天幕,繁星低垂,銀河模糊可見,但期待中的極光卻遲遲沒有現身。
時間在寒冷的等待中流逝,一些遊客開始失去耐心,回到了溫暖的車裡。遲倦懶依舊固執地站在原地,腳趾凍得發麻。就在她幾乎也要放棄時,旁邊一個同樣架著三腳架、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影忽然低聲驚呼:“來了!”
遲倦猛地擡頭。
隻見天際線上,一道若有若無的、如同輕紗般的淡綠色光帶,正悄然鋪展開來。它緩慢地流動、變幻,像上帝不經意間打翻的調色盤,又像遙遠星係的靈魂在無聲呼吸。
“快!這個角度!”旁邊那個身影一邊快速按動快門,一邊用帶著些許南方口音的普通話提醒她。
遲倦回過神來,連忙對準那片逐漸變得濃鬱、開始舞動的綠光,按下了快門。光帶在空中蜿蜒、跳躍,從淡綠到翠綠,偶爾夾雜著一絲粉紫色的光暈,像一場盛大而寂靜的宇宙交響。
在那變幻莫測的極光下,兩個陌生的女孩,隔著幾步的距離,共享著同一份來自宇宙的震撼與恩賜。
極光盛宴持續了半個多小時,才漸漸消散,天地重歸寂靜與黑暗。遊客們心滿意足地開始撤離。
遲倦收拾器材時,旁邊那個女孩也走了過來,摘下了遮住大半張臉的毛線帽,露出一張被凍得通紅、卻洋溢著興奮和活力的圓臉,眼睛亮晶晶的。
“太美了,是不是?不虛此行!”她笑著對遲倦說,聲音清脆,“我叫葉晴,樹葉的葉,晴朗的晴。你也是一個人來的?”
“遲倦。”遲倦報以微笑,點了點頭。葉晴身上有種天然的、毫無負擔的熱情,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
回程的巴士上,她們很自然地坐在了一起。交談中,遲倦得知葉晴是一名自由攝影師,來自江南水鄉,卻癡迷於拍攝各種極端自然風光,這是她第三次來冰島。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是為了追極光,結果遇上陰天,等了五天都沒看到,灰溜溜地回去了。”葉晴笑嘻嘻地說,絲毫不以為意,“第二次看到了,但沒這次這麼強烈。所以我又來了!你看,隻要不放棄,總能等到最好的,對吧?”
她的話語裡有一種簡單的、蓬勃的樂觀,像冰原上頑強生長的地衣。遲倦被她的情緒感染,多日來沉鬱的心情似乎也透進了一絲光亮。
她們互加了聯係方式。接下來的幾天,因為行程相近,她們便常常結伴同行。一起徒步穿越覆蓋著苔蘚的火山熔岩地帶,在氤氳著硫磺蒸汽的間歇泉邊等待噴發,在黑沙灘上感受北大西洋巨浪拍岸的磅礴。
葉晴是個極好的旅伴。她知識豐富,對冰島的地理人文如數家珍;她體力充沛,總能發現一些常規路線之外的隱秘角落;更重要的是,她善解人意,從不過多打探蘇念知的過去,隻是分享著眼前的風景和當下的快樂。
一次,她們在斯瓦蒂瀑布前休息。瀑布水流從
hexagonal
的黑色玄武岩柱上傾瀉而下,結構奇異,帶著一種冷峻的美感。
葉晴一邊檢查相機裡的照片,一邊隨口問道:“遲倦,你是作家?看你一路上都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
“嗯,寫點旅行隨筆。”遲倦看著那黑色的瀑布,心裡忽然湧起一股傾訴的**。或許是因為這裡的景色太過疏離,或許是因為葉晴的純粹讓她感到安全。
“我來這裡……其實是為了躲清靜。”遲倦輕聲說,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黑色的岩石上,“心裡有些事,像塵埃一樣,揮之不去,需要一場大風來吹一吹。”
葉晴收起相機,在她身邊坐下,沒有看她,隻是看著瀑布,聲音變得柔和了些:“是為了……一個人?”
遲倦有些驚訝於她的敏銳,隨即釋然。一個能捕捉天地間最細微光影的攝影師,或許也更能感知人心的波瀾。
“算是吧。”遲倦沒有否認,“一個……很重要,但無法在一起的人。”
她沒有說細節,葉晴也沒有問。沉默在瀑布的水聲中蔓延,並不讓人尷尬。
過了一會兒,葉晴才開口,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說給遲倦聽:“我以前也喜歡過一個人,喜歡了很多年。覺得他就是我的光,沒有他,我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
遲倦側頭看她。
葉晴笑了笑,那笑容裡沒有悲傷,隻有經曆過後的通透:“後來才發現,我那是在用自己的愛,給他鍍上了一層金光。他本身,或許並沒有那麼耀眼。當我終於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去看真正的雪山,真正的極光,真正浩瀚的星空時,我才明白,世界那麼大,光源那麼多,何必執著於那一盞可能會熄滅的燈呢?”
她轉過頭,看著遲倦,眼神清澈而真誠:“遲倦,我們喜歡一個人,懷念一段時光,這本身沒有錯。但彆讓這些成為你世界裡唯一的風景,更彆讓它們變成困住你的塵埃。你看這瀑布,”她指向那黑色的、奔騰不息的水流,“它這麼特彆,這麼有力量,是因為它接納了火山噴發後的黑色塵埃,並將它們化為了自己獨特氣質的一部分。或許,我們心裡的那些塵埃,也是如此。”
遲倦怔怔地聽著。葉晴的話,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照進了她心中那片迷茫的區域。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來“逃避”或“忘記”,卻從未想過,是否可以“接納”與“轉化”。
是啊,沈述白是她生命裡最深刻的一段曆程,那些愛、遺憾、疼痛,都真實地存在過,如同冰川運動時留下的擦痕,無法磨滅。但她是繼續凝視這些擦痕哀歎,還是帶著這些印記,去走向更廣闊的山河?
旅程接近尾聲。在藍湖溫泉氤氳的霧氣中,葉晴對遲倦說:“我明天就飛格陵蘭了,下一個目標是拍冰川和北極熊。”
遲倦有些悵然,又為她高興:“祝你拍到想要的畫麵。”
“你也是,遲倦。”葉晴在溫熱的水中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因為常年握相機而有些粗糙,卻充滿力量,“祝你寫出你想寫的故事,也找到屬於你自己的,最舒服的光。”
她們在雷克雅未克分彆,沒有過多的依依不捨,如同兩片在風中偶然相遇的雲,交彙片刻,又各自飄向遠方。
遲倦獨自一人坐在青旅的公共休息室裡,窗外是寧靜的海港和遠山。她開啟筆記本,卻不再是修改書稿,而是開始記錄下這一路的見聞,記錄下葉晴的話,記錄下極光、黑沙灘、瀑布,以及內心那些緩慢而堅定的變化。
她給周嶼發了一條資訊,沒有談及感情,隻是分享了幾張冰島的照片,並告訴他,她還需要一些時間。
然後,她點開了與沈述白的對話方塊。上一次聯係,還是她告知他來冰島,他回複“祝順利”。
她看著那個沉默的頭像,心中不再有波瀾起伏的疼痛,也不再有不切實際的期待。他就像一顆遙遠的、已經確定了軌道的星辰,她曾有幸與之交彙,感受過他的光芒,如今,她也要繼續自己的航程了。
她緩慢地敲下一行字,又刪掉。最終,她什麼也沒有發。
她隻是拿起筆,在筆記本的扉頁上,寫下了一行新的字:
“願我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
葉晴的出現,像一陣清新而有力的風,吹散了她心頭的部分塵埃,讓她看到了塵埃之下,自身原本就存在的、等待被喚醒的廣闊世界。
極光會消散,旅程會結束,但那些被照亮的瞬間和領悟,將如同北極星一般,指引她接下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