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 等·春天
等·春天
時間如同一條沉默的河流,衝刷著生命的河床,帶走一些東西,也沉澱下另一些。轉眼,距離遲倦從冰島歸來,又過去了大半年。北京的秋意已深,天空是一種高遠而乾淨的藍色。
遲倦的生活被非洲之行的籌備工作填滿。學習基礎的斯瓦希裡語,閱讀大量關於東非動物保護、生態平衡以及殖民曆史的書籍,與保護組織反複溝通行程細節,購置適合野外環境的裝備。她忙碌,充實,眼神裡有一種找到新目標的專注光芒。
《安第斯山的回聲》持續熱銷,奠定了她在旅行文學領域的地位。她與周嶼的合作也進入了前所未有的默契階段。他們偶爾會一起吃飯,討論選題,像認識多年的老友,關係簡單而穩固。周嶼身邊似乎也有了新的、模糊的身影,遲倦為他感到高興。
關於沈述白的訊息,斷斷續續,如同風中飄來的種子,偶爾落在她的心田上。
來源主要是嚮明溪。她在一次通話中,語氣帶著久違的輕鬆:“遲倦,跟你說個好訊息,沈述白他……情況穩定很多了!肺部那個轉移灶縮小了,新的靶向藥效果不錯,副作用也能耐受。他現在……已經可以回醫院上班了!”
遲倦正對著電腦,聽到這個訊息,握著滑鼠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心中湧起的是一種平靜而深遠的欣慰。像聽到一個久未蒙麵、卻始終牽掛的老友,終於走出了人生的低穀。
“是嗎?那真好。”她的聲音裡帶著真誠的笑意。
“嗯!雖然還不能像以前那樣上手術台,主要是在門診和做一些案頭工作,但對他來說,已經是天大的進步了。”嚮明溪絮絮叨叨地說著,“人看著還是瘦,但精神頭好多了。就是……話好像更少了。”
遲倦靜靜地聽著,想象著他重新穿上白大褂,坐在診室裡的樣子。清瘦,蒼白,眼神沉靜,或許會對病人露出極淡的、安撫性的笑容。那一定是一幅很契合他的畫麵。
她沒有詢問更多細節,嚮明溪也默契地沒有再多說。這個訊息本身,就已經足夠。
幾天後,她清理電子郵箱時,在一堆訂閱郵件和廣告中,發現了一封沒有主題、發件人陌生的郵件。點開,裡麵隻有一張圖片。
是一張辦公室窗台的照片。窗台上擺著那盆她曾在醫院病房見過的綠植,如今長得更加茂盛蔥鬱。綠植旁邊,放著那本她寄去的、關於暗物質的書,書頁似乎被翻動過很多次。照片的角度取得很好,窗外是城市的一角,和一小片被窗框切割出的、秋高氣爽的藍天。
沒有文字,沒有落款。
但遲倦知道,這郵件來自沈述白。
這是他獨有的、報平安和展示近況的方式。他在告訴她,他回到了工作崗位,他很好,那本書他看過了。
她看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然後,移動滑鼠,將郵件拖拽到了一個名為“述白”的獨立資料夾裡。沒有回複。
有些牽絆,無需言語確認,存在本身,就是最好的交流。
沈述白的生活,確實進入了一種新的、緩慢而平穩的節奏。
重返醫院,熟悉的環境和規律的工作,給了他一種久違的秩序感和價值感。雖然他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在手術台上奮戰,但豐富的臨床經驗和與病魔共存的獨特視角,使他在門診諮詢和年輕醫生帶教上,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病人們信任這位沉靜、瘦削卻眼神溫和的醫生,同事們也對他保持著敬意和適當的關照。
他的身體依舊脆弱,需要嚴格控製工作強度,定期複查,與藥物的副作用共存。但他已經學會了與這種“殘缺”的常態和平共處。下班後,他大部分時間獨處,看書,主要是醫學和天文學。他也會在天氣好的傍晚,依靠手杖,在離家不遠的公園裡慢慢散步,看夕陽西下,看星子初現。
林薇偶爾會和他一起在醫院食堂吃午飯,聊的都是工作。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真正純粹的戰友情誼。他曾收到過林薇婚禮的請柬,他托人送了禮金,但沒有出席。他真心祝福她,但也知道,那樣的場合不適合他。
他的世界裡,似乎隻剩下兩件事:作為醫生,儘力幫助那些與他同病相憐的人;作為沈述白,安靜地度過餘下的、被疾病標記過的時光。
他不再主動給遲倦發資訊。他知道她開啟了新的旅程,走向更廣闊的世界。他發自內心地為她高興。那張辦公室窗台的照片,是他能做出的、最不打擾的問候和告彆。他將那份深刻的情感,壓縮成一種沉默的、遙遠的守望,如同天文台裡指向深空的望遠鏡,不尋求回應,隻是凝視。
出發前往非洲的日子定了下來。遲倦在公寓裡做著最後的行李整理。屋子裡堆滿了書籍和資料,充滿了即將啟程的躁動氣息。
她拿起那本沈述白手繪的星圖,摩挲著已經有些泛黃的牛皮紙封麵。裡麵那些精細的星座連線、清峻的字跡,記錄著一段遙遠而清澈的青春。她沒有傷感,隻是像對待一件珍貴的舊物,將它仔細地收進了書架最深處,與其他重要的參考資料並列。
它不再是她需要依靠的精神支柱,而是她生命拚圖中,已然內化的一部分。
手機響起,是周嶼發來的航班確認資訊和一些最後的注意事項。她回複了一句“收到,謝謝。”
窗外,華燈初上。
她即將再次出發,前往一片截然不同的土地,書寫新的故事。而他,在他熟悉的城市裡,用另一種方式,踐行著他對生命的理解與堅守。
他們如同兩顆執行在不同軌道的星辰,各有各的引力場,各有各的光芒。不再交彙,卻依然在共享的、浩瀚的宇宙背景下,遵循著各自的軌跡,沉默地執行下去。
知交半零落,天涯各自安。
這,或許就是命運為他們寫下的,最悠長,也最平靜的餘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