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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春天 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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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春天

北京的冬天來得迅猛而決絕。一夜之間,寒流席捲,樹木隻剩下遒勁的黑色枝乾,直指灰白色的天空。遲倦裹著厚厚的羊絨圍巾,穿行在校園裡,嗬出的白氣迅速消散在乾冷的空氣中。她的課程臨近結課,學生們正為期末論文焦頭爛額,而她則在籌備一場關於“敘事倫理與非虛構寫作邊界”的小型研討會。

《乞力馬紮羅的雪》的出版進入了宣傳週期,封麵設計、宣傳語、媒體采訪邀約接踵而至。周嶼高效地處理著一切,偶爾會與她溝通細節,語氣是純粹合作夥伴式的乾練與敏銳。他們之間的關係,穩定得像經過了精密校準的儀器,執行順暢,不生波瀾。

在為研討會準備講稿時,遲倦再次審視自己書中關於“雪線”的論述。在乞力馬紮羅山,雪線之上是永恒的冰雪,是生命禁區,象征著絕對的界限與純粹的形態;雪線之下,則是生機勃勃卻又遵循著殘酷法則的塞倫蓋蒂平原。

她寫道:“寫作有時如同攀登,意義不在於是否抵達頂峰,而在於在無限接近雪線的過程中,對自身極限的清晰認知,以及對山下那片喧囂生命更深刻的理解與悲憫。真正的洞察,往往誕生於雪線邊緣那令人窒息的稀薄空氣裡。”

寫下這段話時,她腦海中浮現的,並非非洲的赤道雪山,而是沈述白。他的生命,就如同一直行走在一條無形的、殘酷的“雪線”之上。疾病是他的冰雪與稀薄空氣,而他在此之上構建的冷靜、秩序以及對他人痛苦的深刻體察,則像是在極限環境下開出的、最為堅韌的精神之花。

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本身就是一部關於“界限”與“存在”的深刻文字。她書寫自然界的雪線,而他,用生命詮釋著人類意誌的雪線。

沈述白的冬天則更多是在室內度過。持續的低溫讓他的骨骼舊傷處時常泛起隱痛,像某種陰鬱的背景音,提醒著他身體永久的“負債”。他早已學會了與這種不同等級的疼痛共存,並精確地把握著使用鎮痛藥的時機與劑量,將其控製在既能維持基本功能,又不至於過度依賴影響神智的微妙平衡點上。

這種對“疼痛閾值”的精確掌控,某種程度上也塑造了他對待其他事物的態度。情感、期望、乃至生命本身,都存在一個需要冷靜維護的“閾值”,超過它,便可能帶來整體的失衡與崩壞。

一位剛確診的年輕女孩在他的診室裡崩潰大哭,恐懼著化療的痛苦、脫發的尷尬和不確定的未來。女孩的父母在一旁手足無措。

沈述白沒有遞紙巾,也沒有說空洞的安慰話。他隻是等女孩的哭聲稍微平息後,用他那特有的、平靜無波的語調開口,彷彿在討論一個客觀現象:

“疼痛是有閾值的。身體的,精神的,都是。初次麵對,會覺得無法忍受,閾值極低。但我們的神經係統和意誌力,都有一種可塑性。就像登山,一開始覺得氧氣稀薄,舉步維艱,但慢慢適應,肺活量和肌肉力量都會增強,能抵達的高度也會改變。”

他看著女孩淚痕交錯的臉,“治療過程,某種程度上,就是在幫助你重新認識和訓練你的疼痛閾值。這不是鼓勵你忍受痛苦,而是讓你知道,你比自己想象的要堅韌。”

他的話像一種冷靜的催眠,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信服力。女孩漸漸停止了哭泣,擡起紅腫的眼睛看著他,彷彿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根雖然冰冷、卻足夠堅固的欄杆。

他開的不僅是藥方,更是一種麵對苦難的“認知療法”。他將自己與疼痛共存的私人經驗,提煉成了一種可以傳遞的、近乎哲學的力量。

遲倦收到出版社寄來的《乞力馬紮羅的雪》首印樣書。深藍色的封麵,燙銀的書名,觸手有一種冰涼的質感。她摩挲著封麵,彷彿能透過紙張,觸控到那片大陸的陽光與風塵。

她隨手翻開一頁,正好是那段關於“痕跡與存在”的論述。看著自己寫下的文字,關於雨林象群腳印與生命印記的思考,她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沈述白讀到這本書,他會如何“校對”這些文字?他會認同她對“痕跡”的解讀嗎?他會用他那冷靜的、醫生的眼光,指出其中哪些是過於浪漫的想象,哪些又觸及了某種本質?

這種想象並非出於尋求認可,更像是一種思想上的隔空對話。她彷彿能聽到一個沉默的聲音,在逐字審閱她的文字,用他那種近乎嚴苛的、追求本質的邏輯,進行著無聲的評判與補充。

她甚至覺得,這本書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寫給他看的。不是作為戀人,而是作為那個最苛刻、也最能理解她思考深度的“讀者”。她所有的探索、所有的感悟,都像是在向一個遙遠的、沉默的坐標,彙報著自己的精神航程。

而沈述白,在某個月光清冷的夜晚,也確實翻開了這本書。他跳過了那些壯麗的景色描寫和驚險的田野經曆,直接找到了那些關於生命、死亡、界限與存在的哲學思考段落。

他讀得很慢,手指無意識地劃過那些印在紙上的、屬於她的思想痕跡。他看到“雪線”的比喻時,目光停留了許久。他看到“寂寥的圓滿”那個他曾經用過的詞,被她巧妙地化用在獵豹的凝視上,嘴角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他沒有劃任何記號,也沒有寫任何批註。

合上書時,他隻覺得內心一片寧靜。

他們依然在各自的軌道上,但通過這本沉甸甸的書,他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緊密連線。彷彿兩個獨立的星係,通過引力波,感受到了彼此質量的存在與運動的和諧。

無需言語,無需見麵。

文字,成了他們之間最盛大、也最沉默的交談。

雪線寂靜,疼痛有閾,而思想的共鳴,在平行的時空裡,悠長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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