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 等·春天
等·春天
《乞力馬紮羅的雪》出版兩個月後,一個冬末春初的下午,在一家以人文社科藏書聞名的書店咖啡廳,僻靜的角落,遲倦接受了一個采訪。
(以下為采訪實錄整理)
李靜(以下簡稱“李小姐”):遲小姐,非常感謝你接受我們的采訪。你的新書《乞力馬紮羅的雪》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很多讀者評價說,這本書和你之前的作品相比,似乎多了一種……更沉靜,也更鋒利的東西。你自己有這種感覺嗎?
遲倦(以下簡稱“遲小姐”):
(微微笑了笑,端起麵前的溫水喝了一口)謝謝。沉靜,或許是因為在非洲那片土地上,人不得不慢下來,去傾聽遠比人類聲音更古老、更宏大的節奏。至於鋒利……(她沉吟片刻)可能是在那種極致的自然麵前,很多平日裡包裹著我們的、虛浮的東西會被剝落,露出底下更本質的形態。書寫這些本質,文字自然就顯得不那麼圓滑了。
李小姐:書中有一個貫穿始終的意象,就是“雪線”。你寫道:“寫作有時如同攀登,意義不在於是否抵達頂峰,而在於在無限接近雪線的過程中,對自身極限的清晰認知……”
這個“雪線”的比喻非常動人,它對你而言,具體象征著什麼?
遲小姐:
(目光投向窗外,彷彿在尋找恰當的詞語)“雪線”是一個界限。是生命能夠存活的最高點,再往上,就是永恒的冰雪和絕對的寂靜。它象征著一種極限狀態。對我們每個人來說,可能都存在這樣一條無形的“雪線”——可能是能力的邊界,可能是情感的閾值,也可能是像書中提到的,麵對疾病或死亡時,生命意誌所能承受的最終壓力測試。接近它,是痛苦的,令人恐懼的,因為你會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力。但正是在這種極度不適中,人對自我、對生命、對與這個世界的關係,反而能產生最清醒的認知。寫作於我,就是這樣一種不斷靠近自身“雪線”的過程。
李小姐:這種對“界限”的敏銳感知,是否與你書中另一處令人印象深刻的描述有關——關於在雨林中追蹤大象,通過它們留下的“痕跡”來感知其“存在”?這似乎是一種通過“缺席”來理解“在場”的哲學。
遲小姐:
(點頭)是的。在雨林裡,你看不到完整的大象,它們太龐大,也太善於隱藏。你能看到的,隻是被踩踏過的泥土,被折斷的樹枝,新鮮的糞便。這些“痕跡”是它們存在過的唯一證據,沉默,卻充滿了資訊。這讓我想到,我們與他人的關係,與過去的關係,甚至與某些宏大概唸的關係,很多時候不也正是如此嗎?那個具體的人、那段具體的時光可能已經不在場了,但他們留下的“痕跡”——可能是思維方式,可能是情感模式,可能是某個改變了你人生軌跡的決定——卻持續地塑造著我們當下的地貌。我們需要學習的,是解讀這些痕跡,理解它們如何構成了我們今天的風景,而不是執著於讓“過去”本身重新在場。
李小姐:這個解讀非常深刻。這讓我想到你書裡提到的一個翻譯細節,關於獵豹眼神的“寂寥的圓滿”。你堅持不使用更常見的“空洞”或“統治”,而選用了這個充滿張力的詞。能談談這個選擇背後的思考嗎?這似乎也觸及了某種“界限”的理解。
遲小姐:
(眼神中閃過一絲回憶的神色,隨即恢複平靜)“空洞”意味著虛無,而“統治”意味著對抗。但那隻獵豹在完成獵殺後,趴在樹下的狀態,給我的感覺並非如此。它彷彿是履行完一個古老契約後,暫時從“獵殺者”的角色中解脫出來,回歸到一種與天地共生、與自身和解的狀態。那眼神裡有疲憊,有滿足,有一種超越了具體行為的、對自身存在本質的確認。那是一種……在承認生命必然伴隨殺戮與消耗(這是它的“寂寥”)的同時,也全然接納自身在這食物鏈中位置(這是它的“圓滿”)的複雜狀態。這個詞,確實幫我觸碰到了我想表達的那種,存在於殘酷自然法則內部的、一種奇異的寧靜與和諧。這本身也是一種界限——善與惡、殘酷與寧靜、消耗與滋養之間的模糊地帶。
李小姐:你的描述讓我想到,你的寫作似乎一直在嘗試打破一些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在你的筆下,生命的壯麗與殘酷、個人的渺小與堅韌、遠方的呼喚與故土的牽絆,常常是交織在一起的。這是你有意追求的敘事風格嗎?
遲小姐:與其說是刻意追求的風格,不如說是我逐漸認識到的真相。世界本身就是複雜、矛盾,甚至混沌的。我們習慣於用清晰的
categories
去劃分它,以獲得安全感。但真正的理解,往往發生在這些
categories
的縫隙和重疊之處。就像乞力馬紮羅的雪,它既是赤道線上不可思議的極寒奇跡,也正因全球變暖而在緩慢消逝;它象征著永恒,本身卻處於流變之中。書寫這種複雜性,對我來說,是一種誠實。
李小姐:這種對複雜性的誠實,是否也體現在你處理“觀察者”與“被觀察物件”的關係上?你書中花了很大篇幅討論旅行寫作的倫理,擔心自己的書寫是否會成為一種“凝視”甚至“剝削”。
遲小姐:
(神情變得嚴肅)是的,這是一個我無法繞過的問題。作為一個來自外部世界的寫作者,我帶著我的文化背景、我的預設、我的好奇心進入一片陌生的土地和人群。我的筆,本身就帶著權力。我無法假裝自己是一個完全透明的、中立的記錄者。所以,在書中,我嘗試做兩件事:一是儘可能深入地學習、理解當地的語境,不是浮光掠影地獵奇,而是試圖去把握其內在的邏輯和曆史脈絡;二是在敘事中保持一種自反性,即不斷反思和揭示我自身位置的侷限性,承認我的視角隻是眾多視角之一,我的書寫必然是一種“翻譯”和“重構”,而非真相本身。我希望我的文字能成為一扇窗,引導讀者去看,但同時也要提醒他們,這隻是一扇窗,窗外還有無數其他風景,是我這扇窗所無法容納的。
李小姐:這種自反性和對界限的自覺,讓人印象深刻。這讓我想起一個或許比較私人的問題。你的文字裡,有一種非常獨特的冷靜和一種深藏其下的、巨大的溫柔。這種特質是如何形成的?它與你個人的經曆有關嗎?
遲小姐:
(沉默的時間比之前稍長,她用手指輕輕摩挲著杯沿)……我想,每個人都由他們的經曆塑造。我經曆過……深刻的連線,也經曆過同樣深刻的失去和漫長的告彆。(她擡起眼,目光清澈而平靜)當你親眼見過生命可以如何脆弱,又如何堅韌;當你明白有些光,即使其源頭已經遙不可及,它的餘響依然能照亮很長的路——你可能就會慢慢學會,不再輕易地用激烈的情緒去覆蓋事物本身的樣子。冷靜,是為了更清晰地看見。而溫柔……(她頓了頓)或許是因為知道,無論是壯麗的星空,還是泥地上的腳印,無論是他人的痛苦,還是自身的侷限,都值得被認真對待。這種對待本身,就是一種溫柔。
李小姐:
“餘響”……這個詞很美,也很有力量。它似乎連線著過去與現在,缺席與在場。在你看來,我們該如何與生命中的這些“餘響”共處?
遲小姐:我想,不是試圖抓住它,或讓它重複響起。而是承認它曾經存在過,承認它改變了我們生命的音軌,然後,帶著被它改變後的頻率,繼續演奏我們自己的樂章。就像一顆星星湮滅了,我們看不到它了,但它發出的光,還在宇宙中旅行,或許在億萬年後,會被另一雙眼睛看到。我們的責任,不是一直回頭去尋找那顆死去的星星,而是好好利用它曾經照亮過我們的那段路程,去走好接下來的路,或許,也能成為彆人路上的一點微光。
李小姐:最後一個問題。經曆了這麼多地方的旅行和書寫,你對“家”的理解,是否發生了變化?
遲小姐:
(露出了一個真正放鬆而溫暖的笑容)“家”對我來說,不再是一個固定的地理坐標,或者某個人。它更像是一種內在的狀態。是當你在午夜的書桌前,為一個詞找到最精準的表達時,內心那份篤定的寧靜;是當你在異鄉的曠野中,感受到與萬物連線的刹那,那種深切的歸屬感;也是你知道,無論你走多遠,總有一些沉默的坐標,在遙遠的地方,與你共享著對生命本質的相似理解。家,是我攜帶的書寫本身,是我不斷構建又不斷拆解的內在秩序,是那些讓我感到“活著”並且“在思考”的所有瞬間的總和。
李小姐:非常感謝你,遲小姐。今天的對話,就像閱讀你的書一樣,是一次充滿啟發的精神旅程。
遲小姐:也謝謝你,李小姐,你的問題讓我有機會梳理一些平時不太會去係統言說的想法。
(采訪結束)
采訪結束後,遲倦獨自在書店裡逛了一會兒。她在科學類書架前駐足,手指拂過幾本關於宇宙學和神經科學的書籍封麵,最終沒有取下任何一本。她走到擺放著自己作品的展台前,看著那本深藍色封麵的《乞力馬紮羅的雪》,旁邊立著一個小小的、手寫的推薦卡,上麵引用的正是她關於“雪線”的那段話。
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彙入書店外傍晚的人流。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春寒依舊料峭,但她的大衣口袋裡,彷彿還殘留著方纔對話中產生的、思想的暖意。
她想起采訪中未曾言明,卻始終縈繞在心的一個念頭:那個教會她看待“界限”與“痕跡”的人,那個讓她理解“寂寥的圓滿”的人,此刻或許也在某個燈火通明的診室裡,或是在一間安靜的書房中,用他的方式,對抗著自身的“雪線”,解讀著生命的“痕跡”。
他們依然是平行的軌道,執行在各自的夜空下。
但在這篇采訪刊發之後,在那本沉甸甸的書籍流通於世之後,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釋然與完整。
她已經用她最擅長的方式——文字——完成了最盛大的一次傾訴與回應。
那無聲的交談,已然發生。
而生活,依舊向前。
她拿出手機,給周嶼發了一條資訊,關於下一個可能的選題方向。
然後,她擡起頭,深深吸了一口這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空氣,走向地鐵站,身影堅定,逐漸消失在暮色與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