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 等·春天
等·春天
春天真正降臨北京,楊絮開始如同細雪般飄飛。遲倦的生活節奏隨著學期結束稍微放緩,但《乞力馬紮羅的雪》持續發酵的影響力,帶來了更多意料之外的工作。除了常規的媒體采訪和文學活動,她開始接到一些國際文化交流機構的邀請,希望她參與策劃或主持關於“非虛構寫作與全球本土化”主題的論壇。
周嶼將一份製作精良的邀請函推到她麵前,是歐洲一個久負盛名的文學節,希望她作為
keynote
speaker
之一,做一個關於“地方感知與敘事倫理”的主旨演講。
“這是一個很好的平台,遲倦,能把你的思考帶給更廣闊的國際受眾。”周嶼的語氣是純粹的職業判斷,“當然,決定權在你。行程可能會比較緊湊。”
遲倦看著邀請函上那座古老歐洲城市的名字,沒有立刻回答。她想起非洲的遼闊,冰島的極光,想起沈述白關於“星塵”的郵件。世界的確很大,而她的“地方感知”似乎總是在遠離熟悉環境時才最為敏銳和深刻。但這一次,她心中升起一絲微妙的抗拒。
這種抗拒,源於一種新生的、想要“停留”片刻的**。連續多年的旅行與駐外寫作,讓她像一棵不斷被移植的樹,雖然每一次都努力向下紮根,汲取異質土壤的養分,但也消耗著巨大的能量。她渴望一段相對完整的時間,能夠沉澱、消化、整合這些龐雜的經曆,讓它們不僅在書稿中,也在她的生命體驗裡,真正地內化、生長。
她婉拒了那個文學節的邀請,給周嶼的理由是“需要時間構思下一本書”。這並非托詞。她的確開始構思下一本書,一個關於“日常的奇跡與附近的宇宙”的散文集。靈感源於她回到北京後,重新觀察這座她曾一度逃離的城市。她開始在清晨去家附近的公園,看老人打著緩慢的太極,聽京胡咿呀;她會特意穿過那些即將被改造的衚衕,記錄下牆壁上斑駁的字跡和窗台上倔犟的盆栽;她甚至開始嘗試辨認北京夜空中,那些在光汙染中頑強閃爍的、為數不多的星星。
這是一種有意識的訓練,訓練自己在她曾經認為“窒息”的日常和“平庸”的附近,重新發現詩意和連線。這比在非洲追蹤獵豹、在冰島追逐極光,似乎更需要一種內在的定力與專注。
與此同時,沈述白的生活進入了一種罕見的、近乎“穩定”的週期。新的靶向藥物彷彿為他量身定做,將癌細胞的活性壓製在一個極低的、幾乎檢測不到的水平。雖然免疫係統的脆弱和骨痛的背景音依然存在,但他的體力有了一些改善,甚至可以偶爾在週末,由母親陪著,去離家稍遠的一個植物園散步。
他重新拾起了一些擱置已久的興趣。並非天文學,而是植物學。他開始辨認醫院花壇裡、回家路旁、植物園中的各種植物,記錄它們的名字、科屬、花期。這種關注是微觀的、向下的,與他以往習慣的、仰望星空的宏大視角截然不同。
他發現,每一片葉子的脈絡,每一朵花的結構,都蘊含著不亞於星雲演化般的精妙與秩序。生命在最微小的尺度上,依然遵循著嚴謹的法則,展現著驚人的韌性。觀察一株在牆縫中艱難求生的蒲公英,帶給他的慰藉與啟示,有時不亞於思考一個遙遠的星係。
他的診室裡,除了那盆茂盛的綠植,開始出現一些乾燥的、他親自壓製的植物標本。他會向好奇的病人或同事,平靜地介紹這些植物的名字和特性,語氣就像以前談論星座。這種轉變細微而自然,彷彿是他內在生命節奏調整的外在體現——從向外、向上的無限探索,部分地轉向向內、向下的細微體察。
林薇在一次聯合查房後,看著他筆記本裡夾著的一片銀杏葉書簽,笑著說:“看來沈醫生開始接地氣了。”
沈述白擡眼,窗外春光明媚,他淡淡回應:“宇宙的法則,本就存在於一粒塵埃之中。”
遲倦決定紮根“附近”的嘗試,並非完全與世隔絕。她的新書影響力,像投入水麵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以各種間接的方式,回蕩到她的生活中。
一天,她收到一封郵件,來自一位在醫學院就讀的年輕讀者。女孩在郵件裡寫道,她原本對學醫感到迷茫和厭倦,直到讀了《乞力馬紮紮羅的雪》。書中關於“痕跡”、“存在”和“生命界限”的思考,尤其是遲倦提及的、一位醫生朋友對“疼痛閾值”和“生命如同物質能量迴圈”的看法,讓她重新審視自己的職業。
“我突然意識到,”女孩寫道,“醫學不僅僅是和疾病對抗,它更是在生命最脆弱、最接近‘雪線’的時刻,去守護那份尊嚴,去解讀那些沉默的‘痕跡’,去幫助病人找到他們自身的‘圓滿’,哪怕是在寂寥之中。謝謝您的書,它讓我找到了繼續穿上白大褂的意義。”
遲倦反複讀著這封郵件,心中湧動著一股暖流。她沒有想到,自己書中那些融入了沈述白影子的思考,竟然能以這種方式,激勵著一個遙遠的、未來的醫生。她與沈述白之間那條無形的連線,彷彿通過這個陌生的女孩,完成了一次無聲的能量傳遞,在另一個年輕生命裡,激起了向善的波瀾。
她沒有回複這封郵件,覺得任何話語都顯得多餘。但她將郵件儲存了下來,感覺像收到了一個來自遠方的、沉默的禮物,是對她所有探索與書寫價值的、最珍貴的肯定。
春深時節,遲倦受一位建築師朋友的邀請,參與一個關於“城市記憶與社羣營造”的小型沙龍。地點在一個由舊廠房改造的藝術空間。她分享了自己在記錄北京衚衕時的觀察與思考,關於如何從日常的、被忽視的細節中,打撈即將消逝的城市記憶。
沙龍結束後,她在附近隨意瀏覽。在一個展示藝術家作品的展覽會,她被一幅油畫吸引。
畫麵上是夜晚的城市天際線,燈光璀璨,但在畫布的上方,藝術家用極細膩的筆觸和微妙的色彩,描繪出了被城市光暈掩蓋的、模糊卻真實存在的星空。銀河的痕跡依稀可辨,幾顆明亮的恒星頑強地穿透了人造光幕。畫的標題叫《可見與不可見》。
她在這幅畫前站了很久。
這彷彿是她當下狀態的隱喻。在喧囂的、可見的日常之下,那些不可見的、來自遠方的星光,那些深刻的精神連線,依然在背景中持續執行,提供著一種更深沉的定位與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