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 等·春天
等·春天
與鄧朝雨、易景行的相識,像在遲倦原本相對封閉的創作世界裡,開啟了一扇新的窗。空氣對流,帶來不同領域的氣息,也帶來了新的光線。
鄧朝雨果然如約,帶遲倦去了她的“秘密觀星點”——不是天文台,而是東城區一條即將被納入改造計劃的老衚衕深處,一個廢棄的社羣公共澡堂。澡堂早已停用,斑駁的白色瓷磚牆壁上爬滿了枯萎的爬山虎藤蔓,巨大的鍋爐沉默地鏽蝕著,但頂棚部分坍塌,露出了一個不規則的天空畫框。
“你看,”鄧朝雨興奮地指著那片被限製的天空,“白天,光線會透過這個窟窿投下來,在布滿水漬和青苔的地麵上移動,像一塊緩慢行走的鐘表。晚上,如果運氣好,能看到幾顆星星。這個地方,同時裝著時間、記憶,還有一點點被切割下來的天空。是不是一個完美的‘城市星體’?”
遲倦被這個地方震撼了。這裡彌漫著衰敗的氣息,卻也充滿了頑強的、詩意的生命力。鄧朝雨用她的藝術家的眼睛,發現了這個被遺忘角落的宇宙性。她們在這個廢棄的空間裡待了很久,鄧朝雨用相機記錄光影的變化,遲倦則在筆記本上速寫著感受和細節。她們討論著如何將這個空間的“痕跡”——瓷磚的裂紋、鍋爐的鏽跡、光斑的路徑——轉化為藝術作品和文字。
易景行偶爾會來接鄧朝雨,他第一次走進這個廢棄澡堂時,並沒有表現出驚訝,而是像一位導演勘景般,沉默地環顧四周,用手指觸控牆壁的質感,仰頭看著那個天空的窟窿。
“這裡收音效果會很好。”他忽然說,聲音在空曠的空間裡產生微弱的回響,“雨水滴落的聲音,風吹過斷壁的聲音,甚至……寂靜本身的聲音。”
他的視角再次讓遲倦感到啟發。他關注的是空間的“聲景”,是那些不可見的振動,這為“城市星圖”又增添了一個感知維度。
作為這種跨領域交流的深化,易景行邀請遲倦參加了他新電影劇本的第一次小型研討會。地點就在他和鄧朝雨的工作室,工作室一麵牆是書架,堆滿了書和影碟,另一麵牆則掛滿了鄧朝雨的畫作和靈感板。
參與討論的除了易景行、鄧朝雨和遲倦,還有編劇和一位資深的老演員。劇本講述的正是那個老城拆遷背景下的故事,聚焦於一個守著祖傳修表鋪的老匠人,一個試圖記錄消失街區的年輕攝影師,以及一個從海外歸來、對故土感到疏離的建築師。
討論非常激烈。編劇傾向於更戲劇化的衝突和煽情台詞;老演員則更關注人物動機的合理性和情感的層次;鄧朝雨不斷從視覺和空間感知的角度提出建議;而易景行,大多數時候沉默地聽著,隻在關鍵處提出問題,引導討論走向更深層。
“我覺得老匠人麵對拆遷的憤怒,可能不是嘶吼,”遲倦在討論一個關鍵場景時開口,她的聲音平和,卻讓爭論暫時停歇,“他修了一輩子表,最懂得什麼是‘秩序’,什麼是‘精密的執行’。拆遷對他而言,不僅僅是家園被毀,更是他賴以理解世界的那個內在秩序,被徹底打碎了。他的崩潰,可能更像是他店裡那些被猛然摔在地上的鐘表——外部看起來或許還完整,但內部的齒輪已經崩壞,再也無法準確地丈量時間。這是一種更徹底的絕望。”
她的話說完,工作室裡安靜了幾秒。易景行看著她,目光深邃,然後緩緩點頭:“外部完整,內部崩壞……這個意象很好。比任何台詞都更有力量。”編劇也若有所思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什麼。
那一刻,遲倦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寫作訓練——對細節的觀察,對人物內心世界的勘探,對情感“痕跡”的精準捕捉——在另一個敘事領域裡,同樣能找到落點,並激發出新的可能。她不再僅僅是一個被邀請的“顧問”,而是真正成為了這個創造性對話的一部分。
而在那座遙遠的南方小城,沈述白的生活依舊遵循著緩慢的節律。他對植物的興趣與日俱增,尤其是那些生長在不起眼角落的苔蘚和地衣。他買了一個便攜的放大鏡,在植物園陰濕的牆角、醫院後院老樹的背陰處,仔細觀察那些微小的、往往被忽視的綠色生命。
他發現了一個全新的宇宙。在放大鏡下,苔蘚呈現出令人驚歎的複雜結構,像一片微縮的森林。它們安靜、堅韌,不需要肥沃的土壤,僅憑一點點水分、陽光和空氣中的塵埃就能存活,甚至在岩石上開辟疆土。它們是最古老的生命形式之一,見證了漫長的地質年代,卻以最謙卑的姿態存在著。
這種觀察帶給他一種奇特的寧靜。與星空的浩瀚無垠相比,苔蘚的宇宙是向內收斂的,是關於“堅持”與“適應”的微觀史詩。這似乎暗合了他自身的生命狀態——在有限的、甚至貧瘠的條件下,尋找內在的秩序與安寧。
他開始在病曆本的空白處,用醫生特有的清晰筆跡,畫下放大鏡下的苔蘚結構圖,旁邊標注簡單的觀察筆記。這並非為了學術研究,更像是一種冥想和記錄。有一次,林薇無意中看到他的“苔蘚筆記”,驚訝之餘,半開玩笑地說:“沈醫生,你這是要開辟腫瘤科的新分支——植物精神療法嗎?”
沈述白擡起頭,窗外陽光正好,他臉上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柔和的表情:“隻是覺得,它們活得很有智慧。”
遲倦參與的劇本討論持續了數次。在這個過程中,她與易景行和鄧朝雨的默契日益加深。他們三個,像三個頻率相近的電台,在創作的波段上清晰地接收著彼此的訊號。鄧朝雨的熱情和靈感是催化劑,易景行的沉穩和宏觀視野是壓艙石,而遲倦對人性細微處的洞察和文字的精煉,則提供了豐富的肌理和深度。
一次討論結束後,易景行和遲倦在工作室門口。夜色已深,春末的風帶著暖意。
“遲小姐,”易景行忽然說,語氣比平時更鄭重一些,“我和朝雨商量過,想正式邀請您,作為我們這部電影的文學顧問。希望您能全程參與,特彆是在人物塑造和文字質感上,給我們更多的支援。”
這個邀請在遲倦的意料之中,但正式提出時,她還是感到一種被認可的喜悅和責任。“我很榮幸,易導。”她微笑著應承下來,“我會儘我所能。”
“叫景行就好。”易景行也笑了笑,“合作愉快,遲倦。”
“合作愉快。”
走在回公寓的路上,遲倦感到一種充盈的疲憊和滿足。她的小說寫作是孤獨的航行,而這種跨領域的合作,則像是加入了一支探險隊,各有分工,互相支援,朝著一個共同的目標前進。這種感覺很新奇,也很有力量。
她下意識地拿出手機,習慣性地想分享這種“新大陸”般的感受。手指在那個幾乎空白的對話方塊上停留片刻,最終卻隻是點開了鄧朝雨剛發來的、幾張在廢棄澡堂拍攝的新照片。
她看著照片上那些斑駁的光影和鏽跡,忽然覺得,她和沈述白,就像生存在不同介質裡的生命。她如同鄧朝雨畫中那穿透城市光幕的星光,努力在喧囂中保持精神的可見;而他,則像他顯微鏡下的苔蘚,在疾病的陰影下,構建著內在的、寧靜的微觀宇宙。
他們不再試圖跨越介質去溝通,隻是各自在頻率的兩端,清晰地、獨立地執行著,並以這種執行本身,構成對彼此存在最深刻的確認。
夜風中,她收起手機,步伐穩健地走向燈火通明的公寓樓。她的內景,正與更廣闊的外景,發生著越來越豐富的連線。而那條遙遠的、平行的軌道,依然是她的背景星圖,沉默,恒定,為她提供著無需言說的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