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 等·春天
等·春天
文件的標題在螢幕上閃爍著微光,像夜空中的最後一個句號,感覺像是跑完了一場漫長而耗儘全力的馬拉鬆。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十七歲那年的空氣、聲音、光影,以及那份獨屬於少年時代的、混雜著消毒水與青草氣息的心動,彷彿依舊縈繞在鼻尖,不曾散去。
她起身,為自己重新磨豆、衝泡了一杯黑咖啡。濃鬱的苦澀在舌尖蔓延開,讓她因沉浸在回憶中而有些恍惚的神經,稍稍清醒了一些。窗外的東京已經徹底蘇醒,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步履匆匆,構成一幅高效而冷漠的現代都市圖景。這與她剛剛在文字裡構建的那個節奏緩慢、情感豐沛的小城,形成了尖銳的對比。
她端著咖啡,再次坐回電腦前。文件停留在的結尾,那句由二十七歲的她寫下的旁白:“……他是在預習告彆。”
是啊,預習告彆。遲倦的嘴角牽起一絲苦澀的弧度。可十七歲的她,當時滿心滿眼,都以為那是一場關於永恒的開場白。
記憶的閘門一旦開啟,往事的洪流便不再受控製。接下來的幾天,遲倦幾乎足不出戶,完全沉浸在《等春天》的創作中。她白天寫作,夜晚則對著星空發呆,儘管東京的夜空實在乏善可陳,讓思緒飄回那個決定性的,讓她和沈述白的關係發生質變的夜晚。
那是高二下學期的期末,一個罕見的,沒有霧霾的冬夜。
期末考試的壓力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整個年級。就連一向舉重若輕的遲倦,也感到了些許疲憊。沈述白更是如此,連續的複習和隱約持續的疼痛,讓他的臉色看起來比平時更蒼白幾分。
晚自習結束時,他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肘。“今天……能陪我去一下天台嗎?”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請求,“就一會兒。”
遲倦有些意外。自從那次“骨癌”坦白後,他們雖然熟悉了很多,但沈述白始終保持著一種禮貌的、不願過多打擾她的距離感。這樣主動的、帶著點私人意味的邀請,還是第一次。
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好。”
冬夜的天台,寒風凜冽。但空氣也因此變得格外清透,能見度極高。墨藍色的天幕上,繁星如同被打碎的鑽石,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銀河像一條朦朧的光帶,橫跨天際。
“哇……”遲倦忍不住驚歎,撥出的白氣在眼前迅速消散,“好久沒看到這麼清楚的星星了。”
沈述白靠在水泥欄杆上,仰著頭,目光在星空中逡巡。寒風吹動他額前柔軟的黑發,露出光潔的額頭。他的側臉在星輝下,有一種近乎雕塑般的完美和易碎感。
“嗯。”他應了一聲,然後指向一個方向,“看那裡,獵戶座。很容易認,三顆星排成一條直線,是他的腰帶。”
遲倦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找到了那三顆排成一線的、異常明亮的星星。“找到了!”她有些興奮,像完成了一個了不起的發現。
“獵戶座左下角那顆最亮的,是天狼星。是夜空中最亮的恒星。”沈述白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講述知識時特有的、平靜的魅力。“它其實是一個雙星係統,有一顆肉眼看不見的白矮星伴星……”
他開始娓娓道來,講述各個星座的神話傳說,不同恒星的特點、距離、演化階段。他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因病而顯得陰鬱的少年,此刻的他,眼眸明亮,語氣裡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熱愛和專注,彷彿整個宇宙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遲倦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她看著他被星光點亮的眼睛,心裡某個地方被深深觸動了。她見過他忍耐疼痛的倔強,見過他解題時的聰慧冷靜,卻從未見過他如此……神采飛揚的一麵。這片星空,似乎是他唯一可以肆意馳騁、暫時忘卻病痛的自由之地。
“……所以,我們看到的星光,都是它們很多年以前的樣子。”沈述白的話鋒漸漸轉向了哲學,“就像那顆獵戶座α,參宿七,我們看到的它是六百四十年前的它。因為光從它那裡傳到地球,需要走六百四十年。”
他頓了頓,轉過頭,目光深邃地看向遲倦。星輝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彷彿沾染了碎鑽。
“遲倦”他叫她的名字,聲音很輕,卻像羽毛一樣搔刮著她的心尖,“你說,如果一顆星星在三百年前就已經爆炸消亡了,但我們此刻卻依然能看到它發出的光,那麼,對於看著它的我們來說,它到底是存在,還是不存在呢?”
這個問題太過玄奧,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對生命和存在的終極追問。遲倦怔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沈述白也沒有期待她的答案。他重新望向星空,聲音飄忽得像遠處的風吟:“星星的光,是穿越了無數光年才被我們看見的。也許有一天,我不在了,我的光還在走向你的路上。”
這句話,他後來在不同的情境下,以不同的形式,對她說過好幾次。但唯有這第一次,在這片無垠的星空下,帶著一種未經雕琢的,宿命般的悲愴和溫柔,直直地撞入了遲倦十七歲的心房。
她感到心臟猛地一縮,一種混合著心疼、感動和某種不明所以的恐慌的情緒,瞬間攫住了她。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不會的!你會一直在!你會好起來,然後去看真正的,世界各地的星空!”
她的聲音因為急切而有些微的顫抖,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沈述白回過頭,深深地望著她。女孩的眼睛在星光下亮得驚人,裡麵有一種近乎固執的信念和純粹,像一團溫暖而明亮的火焰,試圖驅散他周身所有的陰霾與寒冷。
那一刻,有什麼東西在兩人之間悄然改變了。空氣彷彿凝固,隻剩下寒風掠過耳畔的聲音,和彼此逐漸清晰的呼吸聲。
沈述白忽然笑了。不是平時那種禮貌的、淺淺的弧度,而是一個真正的、帶著暖意的、甚至有些如釋重負的笑容。那笑容點亮了他整張臉,讓他看起來不再是那個背負著沉重命運的早熟少年,而隻是一個英俊的、會為了一句笨拙的安慰而真心感到開心的男孩。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目光沒有從她臉上移開,“借你吉言。”
那一刻,遲倦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心跳如擂鼓的聲音。砰,砰,砰……一聲聲,敲打在寒冷的夜空中,與遙遠的星辰彷彿產生了某種共鳴。
從天台下去的路上,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沉默不再令人尷尬,反而流淌著一種心照不宣的、甜絲絲的暖流。
走到教學樓下的岔路口,一個往左是學校大門,一個往右是自行車棚。
“我送你到車棚。”沈述白說。
“不用了,你……”遲倦想說他腿不方便,早點回家休息。
“沒事,幾步路。”他堅持,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
遲倦便不再推辭。兩人並肩走在通往車棚的小路上,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長、交疊、再分開。
就在遲倦彎腰開車鎖的時候,沈述白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遲倦”
“嗯?”她直起身,回頭。
他站在一步開外的地方,路燈的光線從他頭頂灑下,在他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讓他的表情顯得有些朦朧。他看著她,眼神專注,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
“下學期……我們還能繼續做同桌嗎?”他問。聲音不高,但在安靜的夜裡,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遲倦的耳中。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高三上學期,麵臨著可能重新排座位的變數。這更像是一種試探,一種對彼此關係的確認和期許。
遲倦的心跳又一次失控了。她感覺臉頰有些發燙,幸好有夜色遮掩。她低下頭,假裝擺弄著車鎖,用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又無比堅定的聲音回答:
“當然。”
說完這兩個字,她幾乎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不敢再看他,迅速騎上自行車,丟下一句“路上小心,明天見!”,便飛快地蹬著車子衝進了夜色裡。
寒冷的夜風刮在臉上,卻絲毫無法降低她臉上滾燙的溫度。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嘴角在上揚,怎麼壓都壓不住。心裡像揣了一隻快樂的小鳥,撲棱著翅膀,想要放聲歌唱。
她知道了。她知道他那句話的意思,不隻是“做同桌”那麼簡單。
而他,站在原地看著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拐角,才緩緩地、緩緩地籲出一口氣。嘴角,同樣抑製不住地,揚起了一個大大的、帶著傻氣的笑容。腿上的疼痛似乎也減輕了不少,冬夜的寒風也變得溫柔起來。
他擡頭,看了一眼深邃的、布滿了“過去之光”的夜空,覺得其中某一顆,或許正承載著他此刻的、指向未來的喜悅,正在努力地,向著某個方向跋涉。
從那個星空之夜後,遲倦和沈述白的關係,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
他們依舊是最好的同桌,在學習上互相扶持。但更多了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小動作。比如,她會偷偷在他抽屜裡放一盒溫熱的牛奶;他會在她因為文藝活動忙得顧不上吃飯時,默默幫她打好飯菜;他們會共用一副耳機,在午休時聽同一張cd,分享彼此喜歡的音樂;他們的目光會在課堂上不經意間相遇,然後迅速分開,彼此耳根微紅。
那種朦朧的、未曾言明卻早已心知肚明的曖昧,像初春的藤蔓,悄無聲息地蔓延、纏繞,將兩個年輕的心緊緊聯係在一起。
班上的同學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嚮明溪就曾私下裡擠眉弄眼地問遲倦:“哎,你跟那個沈述白……是不是有情況啊?他看你的眼神,跟看彆人完全不一樣!”
遲倦總是紅著臉否認:“彆瞎說!我們就是……好朋友。”
“好朋友?”嚮明溪拖長了語調,明顯不信,“好朋友會天天幫你接熱水?好朋友會記得你不愛吃香菜?得了吧遲倦,你騙鬼呢!”
遲倦嘴上否認,心裡卻像浸了蜜一樣甜。是啊,那些瑣碎的、微不足道的細節,拚湊起來,就是獨屬於他們兩人的、無聲的告白。
然而,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或者說,與沈述白相關的幸福,總是伴隨著陰影。
期末考結束後的第三天,沈述白沒有來學校。也沒有提前告訴她。遲倦看著旁邊空蕩蕩的座位,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直到下午,她才從班主任那裡得知,沈述白前天晚上舊疾複發,住院了。
她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遲倦是在第二天下午,才鼓起勇氣去了醫院。
按照班主任給的地址,她找到了市人民醫院的腫瘤科病房。走廊裡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偶爾有穿著病號服、麵色憔悴的人被家屬攙扶著走過,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她在病房門口猶豫了很久,才輕輕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沈述白的母親,一位看起來溫柔但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憂色的中年女人。遲倦自我介紹是沈述白的同學。
沈媽媽顯然聽兒子提起過她,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是遲倦啊,快進來。述白剛做完治療,睡著了。”
遲倦輕手輕腳地走進病房。這是雙人間,但另一張床空著。沈述白躺在靠窗的那張床上,閉著眼睛,睡得似乎並不安穩。他的臉色比平時更蒼白,幾乎看不到血色,手臂上打著點滴,透明的液體正一滴滴輸入他的血管。床頭櫃上放著水杯、藥瓶,還有一本她借給他的,包著書皮的《時間簡史》。
眼前的景象,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遲倦這些天來沉浸在曖昧甜蜜中的泡泡,讓她無比清晰地認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她喜歡的這個少年,正在經曆著一場多麼艱難的戰鬥。星空下的哲思與溫柔,日常相處中的點滴心動,都無法掩蓋疾病本身帶來的痛苦與折磨。
她站在床邊,看著他沉睡中依然微蹙的眉頭,心裡充滿了巨大的心疼和一種無能為力的酸楚。
沈媽媽小聲說:“他這次有點感染,發燒,腿也疼得厲害。昨天折騰了一晚上,剛睡著沒多久。”
遲倦點了點頭,聲音有些哽咽:“阿姨,他……會好起來的吧?”
沈媽媽看著她,目光複雜,裡麵有感激,也有更深沉的遲倦當時還無法完全理解的疲憊與哀傷。她輕輕拍了拍遲倦的肩膀,沒有直接回答,隻是說:“好孩子,謝謝你來看他。等他醒了,我會告訴他的。”
遲倦沒有久留。她把自己帶來的,一本手抄的詩詞集和一盒沈述白提過想吃的進口巧克力,輕輕放在了他的床頭櫃上,然後悄悄地離開了病房。
走出醫院大門,冬日下午稀薄的陽光照在身上,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腦海裡反複回響著沈述白在星空下說的話,和眼前他躺在病床上虛弱蒼白的模樣,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心碎的對比。
他的“光”還在路上,而他的身體,卻已經在承受著隕落的痛苦。
那一天,遲倦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到,喜歡一個人,除了甜蜜和心動,還會伴隨著如此沉重的擔憂和恐懼。
也是從那天起,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她和沈述白之間,橫亙著的,不僅僅是他人的目光和學業的壓力,還有一條更寬、更深的鴻溝——那就是懸在他頭頂的、名為“命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她對他的喜歡,能跨越這條鴻溝嗎?
十七歲的遲倦,站在冬日寒冷的街頭,第一次對看似明亮的未來,產生了巨大的迷茫和不確定。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離開後不久,沈述白就醒了過來。他看到了床頭櫃上的詩詞集和巧克力,也聽母親說了她的來訪。他拿起那本字跡娟秀工整的詩詞集,翻到扉頁,上麵是她抄寫的一句詩:“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他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扉頁展平,把詩集妥帖地收在了枕下。窗外,夕陽正在落下,天際一片橘紅。他默默地想,他的星光,是否也能有與她交相輝映的那一夜?
未來如同被迷霧籠罩的航程,但此刻,枕下那本小小的詩集,卻像一顆小小的定心丸,給了他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