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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春天 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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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春天

時間像無聲的流水,裹挾著生活繼續向前。遲倦的散文集出版了,獲得了評論界“於平凡處見宇宙,在靜謐中聽驚雷”的好評。她與周嶼的合作愈發純熟,彼此是對方事業上最穩固的錨點。

周嶼推開門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遲倦蜷在寬大的窗台旁,午後的陽光將她周身鍍上一層模糊的金邊,卻暖不透她眼底的沉寂。她手裡捏著一支筆,麵前的稿紙一片空白。風吹過,紙頁窸窣,像一聲無人聽見的歎息。

“還在卡殼?”周嶼將一杯熱咖啡放在她手邊,聲音放得很輕。他認識遲倦多年,從她初出茅廬到如今聲名鵲起,從未見過她如此漫長的“瓶頸期”。她似乎想寫一個很重要的故事,重要到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無法輕易落筆。

遲倦沒有回頭,目光投向窗外高遠的藍天。“周嶼,”她的聲音有些飄忽,“你說,星星的光,走到我們眼前,需要多久?”

周嶼愣了一下,隨口答道:“幾萬年,幾十萬年,甚至更久吧。有些星星可能本身都已經不存在了。”

“是啊。”她極輕地應了一聲,像一片羽毛落地,“它們不在了,但光還在路上,還在走向我們……我們看見的,是它們億萬年前的,壯烈的餘暉。”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尖銳地響起,打破了一室的靜謐。螢幕上跳動著“嚮明溪”的名字。遲倦微微蹙眉,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沒有往日的喧鬨與活力,隻有一種被極力壓抑後的、破碎的寂靜。過了好幾秒,才傳來嚮明溪帶著濃重鼻音,幾乎不成調的聲音:“遲倦……沈述白……他走了。”

“走了?”遲倦下意識地重複,大腦像生鏽的齒輪,無法處理這簡單的兩個字。他能走去哪裡?他總是在醫院,在那個充滿了消毒水味道的地方,穿著白大褂,步履匆匆,或者停在某個病人的床前,微微俯身,耐心傾聽。

“是今天淩晨……葬禮,定在後天。”嚮明溪的哭聲終於壓抑不住,斷斷續續地傳來。

手機從遲倦手中滑落,砸在木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螢幕碎裂,蛛網般的紋路蔓延開,像她此刻猝然崩塌的某部分世界。

周嶼嚇了一跳,彎腰想去撿手機。“遲倦,怎麼了?誰走了?”

遲倦沒有回答。她隻是維持著接電話的姿勢,手指僵在半空,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周嶼看到她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變得像她身後的牆壁一樣蒼白。然後,他看見,那雙許久沒有波瀾的、屬於作家的、善於觀察和描繪的眼睛裡,瞬間彌漫起一片鋪天蓋地的、冰冷的霧氣。

她沒有哭,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那種極致的、無聲的哀慟,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讓人心驚。

沈述白。

這個名字,像一個被封印在時光深處的咒語。驟然揭開,湧出的不是甜蜜的懷舊,而是帶著冰碴的、遲來了十年的洪流,瞬間將她淹沒。

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幾乎帶倒了椅子。她繞過周嶼,像個夢遊者一樣走向書房角落那個蒙塵的舊紙箱。那是她幾次搬家都未曾丟棄的、屬於青春的全部家當。

周嶼擔憂地看著她,沒有阻止。他看著遲倦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近乎粗暴地扯開膠帶,手指顫抖著在箱子裡翻找。舊課本、發黃的試卷、乾涸的熒光筆……最後,她的動作停住了。

她抽出一個厚厚的、封麵是星空圖案的筆記本。

翻開第一頁,上麵是少年清峻挺拔的字跡,那是屬於十七歲的沈述白的筆跡:

“遲倦,如果有一天我先不見了,你會怎麼辦?”

晚自習的燈光是昏黃的,窗外是深沉的夜。他忽然放下筆,側過頭問她,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一道數學題。

她當時正被一道物理題困擾,頭也沒擡:“能怎麼辦?貼尋人啟事唄。寫上:沈述白,男,十七歲,特征……特征是很帥,但總愛說奇怪的話。”

他低低地笑了,聲音像夜風拂過琴絃。過了一會兒,他用一種她當時並未完全理解的、異常認真的語氣說:

“彆找我。去看星星吧。”

他指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你看,很多星星,其實本身已經湮滅了。但我們還能看見它們的光,因為它們發出的光芒,還在宇宙裡孤獨地旅行,需要好多年才能走到我們眼前。”

他轉回頭,看著她,眼睛裡有種她看不懂的、溫柔的決絕:“所以,如果你以後想看我了,就去看星星。也許我就在哪一縷光裡,正走向你。”

“沈述白,”她終於放下筆,認真地看著他,“你是不是物理作業太少了?”

他笑了笑,沒再說話,重新埋首於書本。

遲倦的指尖撫過那早已乾涸的墨跡,彷彿還能觸碰到那個夜晚的溫度,那個少年身上淡淡的藥味和陽光混合的氣息。

原來,那不是一句情話。

那是一封,跨越了十一年時光,直到今天才精準送達她手中的……遺書。

她一直以為,他們的故事結束在十九歲那場倉促而疼痛的分手裡。她帶著委屈、不解,甚至一絲被辜負的怨恨,轉身走向沒有他的人生。她戀愛,分手,寫作,旅行,努力活成一個“正常”的、精彩的樣子。她以為她早已走出那片名為“沈述白”的雨季。

直到此刻,這遲到了十年的噩耗,像一顆終於抵達的、來自已死星辰的子彈,擊碎了她用十年時間構建的所有平靜。

他沒有消失。他隻是變成了一顆星星。而她,在渾然不覺中,在他的“光錐”之外,行走了整整十一年。

淚水此刻才後知後覺地洶湧而出,不是抽噎,是無聲的、奔流的河,打濕了泛黃的紙頁,暈開了那些她曾以為早已遺忘的、他留下的字跡。

周嶼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蜷縮在舊紙箱旁、肩膀劇烈顫抖卻沉默無聲的背影。他忽然明白,他從未真正走進過遲倦的世界。在那個世界的中心,一直矗立著一座孤島,而她,是那座島嶼唯一的、遲到的守墓人。

遲倦緊緊抱著那本筆記,像抱著一塊浮冰,在徹骨的寒冷中,她混亂的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變得無比清晰——她要回去參加葬禮。

“我……我得回去一趟。”遲倦喃喃道,像是在對自己說。

“我陪你。”周嶼立刻說。

“不,”遲倦搖了搖頭,眼神逐漸重新聚焦,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不用。我自己可以。”

南方的冬天陰冷潮濕,小城籠罩在一片灰濛濛的霧氣裡。沈述白的葬禮在他家附近的一個小殯儀館舉行,簡單,肅穆。來的人不多,除了親屬,大多是他醫院的同事和幾位受他幫助頗深的病人代表。

遲倦穿著一身黑色的長大衣,靜靜地站在人群邊緣。她看到了沈述白的母親,那位曾經給她寄過詩稿的老人,一夜之間彷彿又蒼老了許多,被親友攙扶著,眼神空洞。林薇也來了,穿著白大褂外麵套著黑色西裝,神情專業而克製,但紅腫的眼圈泄露了她的悲傷。

她沒有上前寒暄,也沒有流淚。隻是安靜地看著那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眼神依舊是沉靜的,嘴角甚至帶著一絲極淡的、她記憶中熟悉的、近乎溫柔的弧度。彷彿死亡於他,並非恐怖的終結,而是另一個需要平靜麵對的課題。

儀式結束後,人群漸漸散去。遲倦最後走到墓前,放下了一束簡單的白色雛菊。她沒有停留,轉身離開。

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冷風拂麵。她想起他關於“星塵”的話,想起那本無名詩稿,想起他平靜接受熵增定律的樣子。他的一生,就像一顆質量巨大的恒星,短暫、明亮,內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和消耗,最終悄然坍縮,將所有的質量與光芒,都收斂進一個沉默的奇點,隻留下無形的引力,和構成他身體的那些星塵,回歸宇宙。

他沒有離開。他隻是換了一種形態,融入了她呼吸的空氣,她仰望的星空,她筆下試圖構建的秩序裡。

回到北京後,遲倦將自己關在公寓裡整整三天。她沒有沉浸在悲傷中,而是做了一件事——她將沈述白的手繪星圖、那本無名詩稿、以及所有與他相關的、零散的記憶碎片,全部攤開在書桌上。

然後,她開啟了一個嶄新的文件。

標題欄,她敲下了三個字:

《等春天》

她開始書寫。

不再是散文,不再是旅行筆記,而是小說。

她寫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像意外墜入平凡世界的星辰,帶著清冷的光和無法言說的秘密。

她寫星空下的天台,寫關於光年的浪漫與預言。

她寫醫院消毒水的氣味,寫隱忍的疼痛,寫沉默的守護與決絕的推開。

她寫多年的隔閡與平行的成長。

她寫星塵,寫熵增,寫疼痛的幾何學,寫苔蘚的宇宙。

她寫最後的、隔著遙遠距離的哲學致意,寫那本未曾交彙的無名詩集。

她寫一個靈魂如何與疾病共處,如何在有限的時空裡,活出無限的深度與尊嚴。

她寫另一個靈魂,如何帶著這些“餘響”,走向更廣闊的世界,並最終理解,所有的告彆,都是為了更深刻地銘記與前行。

她寫得很快,很投入,彷彿不是在創作,而是在進行一場遲來的、漫長的對話,一次徹底的清理與安置。淚水有時會模糊螢幕,但她的手指從未停下。

當她帶著初稿去見周嶼時,周嶼看完,沉默了許久。最後,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聲音有些沙啞:“遲倦,你寫的很好,它……很重,也很美。”

易景行和鄧朝雨是下一批讀者。鄧朝雨哭得不能自已,易景行則久久沉浸在故事裡。最後,易景行看著遲倦,眼神鄭重而清澈:

“遲倦,這個故事,不應該隻停留在紙麵上。如果你願意,我和朝雨,想把它拍出來。用我們的鏡頭,為這片‘星辰的餘響’,留下光影的紀念碑。”

遲倦看著他們,看著周嶼,看著窗外這座城市。她明白,沈述白的故事,他們的故事,即將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它的生命。它將成為小說,或許將來還會成為電影,去觸動更多的心靈,去講述生命、愛、失去與永恒。

她點了點頭。

“好。”

她走到窗邊,夜幕已然降臨。城市燈火璀璨,依舊掩蓋不了星辰的光芒。她知道,有一顆星已然湮滅,但它發出的光,穿越了漫長的時間,終於抵達了她這裡,並將在她的筆下,在未來的銀幕上,持續地發出溫暖而明亮的餘響,照亮更多前行的路。

星辰湮滅,餘響長存。

故事,於此落幕。

而新的故事,正隨著每一次書寫與凝視,悄然開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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