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 番外（一）[番外]
番外（一）
高二那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長，卻也格外清澈。期末考試的緊張氣氛像一層薄冰，覆蓋在校園之上，冰下卻湧動著少年人按捺不住的、關於未來的隱秘躁動。
晚自習的鈴聲像是救贖，人群如同開閘的洪水般湧出教學樓。遲倦因為整理筆記，耽擱了一會兒。等她收拾好書包，教室裡已空無一人，隻剩下頭頂慘白的日光燈管發出輕微的嗡鳴。
她搓了搓凍得有些發僵的手指，正準備離開，卻看見沈述白還坐在位置上，沒有動。他微微側頭，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眼神卻異常清亮。
“還不走嗎？”遲倦輕聲問。
沈述白回過頭，目光落在她身上，那裡麵有一種她熟悉的沉靜，但今夜，似乎又多了一絲不同尋常的、細微的波瀾。“等一下，”他的聲音不高，帶著點晚自習後的沙啞，“……陪我去一下天台吧？”
他的請求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認真。遲倦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點了點頭：“好。”
冬夜的天台，寒風凜冽，卻也將白日的喧囂滌蕩得一乾二淨。城市的燈火在遠處鋪陳開，像一片墜落人間的星河。而真正的星河，則高高懸掛在墨藍色的天幕上，清晰，冷冽，彷彿觸手可及。
沈述白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開始指認星座，講述星雲。他隻是沉默地靠在水泥欄杆上，仰頭望著星空，撥出的白氣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氣裡。遲倦站在他身邊，也安靜地陪著，沒有催促。她感覺他似乎有話要說。
過了許久，久到遲倦覺得自己的手指都要凍僵了，沈述白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融在夜風裡：
“遲倦。”
“嗯？”
“我最近……總是在想一個問題。”他依舊望著星空，彷彿在與那些遙遠的光點對話。
“什麼問題？”
“我在想，宇宙的壽命，據說有一百多億年。人類的文明，不過彈指一瞬。而我們個人的生命，就更像是一粒塵埃。”他的語氣是理科生特有的、試圖客觀分析的口吻，但遲倦能聽出底下暗藏的情緒。
她輕輕“嗯”了一聲，表示在聽。
“按照物理定律，熵增是不可逆的。一切終將走向無序和熱寂。所有的燦爛，所有的文明，所有的……記憶和情感，在宇宙尺度下，最終可能都毫無意義。”他說著這些宏大的、帶著悲觀的詞彙，語氣卻異常平靜。
遲倦忍不住轉過頭看他。他的側臉在星光照耀下，輪廓清晰，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近乎神性的孤獨感。她心裡微微發緊，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這些。
“可是，”沈述白的話鋒忽然一轉，他也轉過頭，目光精準地捕捉到她的視線。那雙總是沉靜如古井的眸子裡，此刻清晰地倒映著天上的星辰，以及……她的身影。“可是就在這註定虛無的背景下，在這短暫如蜉蝣的一瞬裡，我遇到了你。”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遲倦心裡漾開層層漣漪。
“我會記得你偷偷換掉我止痛藥時的表情，記得你幫我記的每一頁筆記，記得你聽我講星星時亮晶晶的眼睛，記得……你遞給我的每一顆糖的味道。”他頓了頓，彷彿在積蓄勇氣，聲音更低沉了幾分，卻字字清晰，“這些瞬間，這些感覺，對我而言，它們抵抗著熵增。它們在我有限的生命裡，創造了意義。”
寒風似乎在這一刻靜止了。天地間，隻剩下他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和頭頂那片沉默而浩瀚的星空。
遲倦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她看著他，看著這個清冷、驕傲、背負著沉重命運卻依然努力發著光的少年，看著他眼中那份不容錯辨的、專注而溫柔的情感。
他沒有說“喜歡”，沒有說“愛”。他用了他最熟悉、也最鄭重的方式——用宇宙的宏大與生命的渺小作對比，用物理定律來反襯情感的珍貴。
“遲倦。”他叫她的名字，彷彿這是一個鄭重的儀式，“我知道我的未來，有很多不確定性。我可能……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但是，”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坦誠和希冀，“我想請求一個可能。一個……讓我這份因為遇見你而產生的、對抗虛無的意義，能夠繼續存在下去的可能。”
他攤開一直緊握著的左手掌心，裡麵不是星星，也不是藥片，而是一枚小小的、造型簡單的銀色指環，上麵隱約刻著細密的紋路，在星光下泛著微光。
“這不是承諾，”他看著她的眼睛，語氣無比認真，“承諾太沉重，我怕我負擔不起。這更像是一個……標記。一個在我覺得很難、很疼的時候，提醒自己，生命裡還有值得堅持的、美好的東西的標記。”
他的指尖因為緊張和寒冷而微微顫抖，但舉著那枚指環的手卻穩穩定在那裡，像舉著他全部的真心。
“你願意……接收它嗎？”
遲倦的視線瞬間模糊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一種洶湧的、酸澀又甜蜜的情緒堵住了她的喉嚨。她看著他蒼白的臉，看著他眼底的小心翼翼和隱藏不住的期待，看著他掌心裡那枚小小的、承載了他所有未竟之言的指環。
她沒有立刻去接，而是伸出自己凍得冰涼的手，輕輕覆蓋在他微微顫抖的手上。她的指尖感受到他掌心的微濕和冰涼銀環的觸感。
她擡起頭，迎上他緊張的目光，眼淚終於忍不住滑落，嘴角卻高高揚起，用力地點了點頭。
“嗯。”她哽咽著，卻無比清晰地回答，“我願意。”
那一刻，沈述白眼底的緊張如同冰雪消融，化作了一種明亮得幾乎要溢位來的溫柔和如釋重負。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枚微涼的指環，套在了她右手的食指上。尺寸竟然剛剛好。
他沒有擁抱她，也沒有再做其他親密的舉動。隻是輕輕反手握住了她覆蓋上來的手，兩人的手指都冰涼，卻彷彿有暖流在交彙的指尖傳遞。
他們並肩站在天台上，望著頭頂那片見證了無數誕生與湮滅的星空。寒風依舊，未來依舊未知，但在這一瞬，兩顆年輕的心，憑借著一點微光，在一片浩瀚的虛無中，為彼此圈定了一個充滿意義的、小小的宇宙。
星光無聲，卻為他們的青春，作下了最鄭重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