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 番外(五)[番外]
番外(五)
春信
春天還是來了。
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穿過凜冬的餘威,將色彩重新潑灑回人間。北京街頭的楊樹鼓出了毛茸茸的嫩芽,像一層朦朧的綠霧。玉蘭搶在葉子長出之前,迫不及待地綻開肥厚的花瓣,白的,紫的,在尚未完全回暖的空氣裡,顯得有些不真實的壯烈。
遲倦推開窗,帶著泥土和新生氣息的微風湧進來,吹動了書桌上攤開的稿紙。那本《等春天》已經完成了大半,寫作的過程,像一場漫長而安靜的告彆。她不再對著空白稿紙發愣,文字以一種沉靜而堅定的速度流淌出來,記錄下那些被星遊標記過的歲月。
她接受了易景行和鄧朝雨的邀請,去他們在京郊的工作室小聚。工作室有個小小的院子,此時已是春意盎然。鄧朝雨興致勃勃地給她看新創作的係列——不是畫星空,而是畫那些被忽略的春之征兆:破磚而出的草芽,蛛網上懸掛的露珠,池塘裡剛剛舒展開的第一片睡蓮葉。她用極細的筆觸,描繪著這些微觀世界裡蘊含的、爆裂般的生命力。
“遲倦姐,你看,”鄧朝雨指著一幅畫著嫩芽的油畫,“是不是很像一顆試圖衝破引力,倔強發光的、微小的星辰?”
遲倦看著那抹充滿韌勁的綠色,點了點頭。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這樣的春天,一個清瘦的少年成為她的同桌,像一顆沉默的星辰,驟然闖入她平凡的世界。
易景行在院子裡支起茶桌,煮沸的山泉水發出咕嘟的聲響。他話不多,隻是安靜地泡茶,然後將一杯澄澈的茶湯推到遲倦麵前。陽光透過新生的樹葉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
“電影送去參賽了。”易景行端起茶杯,語氣平淡地告知一個重要的訊息。
遲倦“嗯”了一聲,心裡並無太多波瀾。那部凝聚了心血的《歸途》,於她而言,更像是對過去某個階段思考的總結。完成,本身已經是一種抵達。
從郊區回城的路有些堵,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暖橙色。遲倦沒有直接回家,讓計程車在離公寓不遠的一個公園門口停下。
公園裡熱鬨了許多。孩子們在放風箏,風箏線牽著五彩的夢想,搖搖晃晃地升上高空。老人們在散步,活動著僵硬了一冬的筋骨。湖水泛著粼粼的金光,岸邊的柳樹垂下柔軟的綠色絲絛。
她沿著熟悉的路徑慢慢走著,走到那棵她曾經給沈述白拍過的老槐樹下。樹皮粗糙,記錄著歲月的紋理。她擡起手,輕輕觸控那冰冷的樹乾。
沒有悲傷襲來,隻有一種深沉的、如同這春日泥土般的平靜。
她記得他曾說過,生命是熵增洪流中一次短暫的、違背概率的駐足。那麼,他們的相遇,他們共同擁有的那些清澈的瞬間,就是這短暫駐足裡,最璀璨的一次區域性有序。如同這春天,年複一年,對抗著時間的熵增,固執地帶來新生。
他確實像一顆星星。曾經真實地閃耀過,用他的光芒,照亮過她的一段航程。然後,他遵循自身的物理定律,湮滅了。但她知道,他發出的光,已經抵達了她這裡,並且,會繼續在她往後的生命裡,產生悠長的、肉眼不可見的偏移。
一個穿著紅衣服的小女孩跑過來,好奇地看著她。遲倦對她微微一笑。小女孩也笑了,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然後轉身跑開,像一團跳躍的火焰,融入這蓬勃的春色裡。
遲倦深吸了一口春天的空氣,空氣中混合著青草、花香和濕潤泥土的味道。她擡起頭,天空是乾淨的藍,幾隻歸鳥匆匆飛過。
她忽然想起,他離去的時候,是冬天。萬物蕭瑟,適合告彆。而如今,春天來了,帶著它不可阻擋的生命力,撫慰著,也催促著所有倖存者,繼續向前。
她轉身,離開那棵老樹,步履平穩地走向公園出口。她的影子在夕陽下被拉得很長。
《等春天》快要寫完了。她知道,寫完它,不是結束,而是一個新的開始。她會帶著這片星光的餘暉,繼續走下去,走向下一個,屬於她自己的春天。
星光或許會湮滅,但被星光照亮過的人,會替它,繼續看這人間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