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聞鼓下的紅妝 001
??
【1】
老皇帝病逝,宮中無子嗣的太妃都要陪葬。
有剛及笄送來衝喜的妙齡女子,也有年老色馳的妃嬪。
幼帝登基,封相上諫,廢陪葬製。
眾人喜不勝收:“封相真是我們大旻朝的天降紫微星,彆看平日陰鷙冷酷,現如今願為女子謀福,求旨廢陪葬製的也隻他一人!”
封相,封賀軒曾是呂夏荷的竹馬戀人。
如今,他也是萬人之上的丞相。
她收拾起包袱準備回家時,內監突然前來傳旨。
他臉色有些為難:“荷太妃,封相說了,您與先帝情深意篤,是自願殉葬。”
呂夏荷瞭然點點頭,放下了手中包袱。
盛雪中她回望著紅色宮牆,忽然想起十六歲的封賀軒。
那時他鮮衣怒馬,紅著眼執拗地攔住她的轎子。
“阿荷,你若不願入宮,縱萬箭穿心,我也帶你離開。”
……
雪花簌簌落在呂夏荷的臉上,沾染濕涼一片。
宮殿冷淒淒的,她穿著素衣,就站在門內看著。
有喜極而泣,失而複得女兒的年邁爹孃。
也有整理著金銀細軟說要回家,嫁心上郎君的年輕嬌娘。
趙內監有些不忍:“娘娘,在殉葬前,您還可以再見一見您的家人。”
冰涼的雪落在額間,她心生了涼意。
呂夏荷嗓音暗啞,搖了搖頭:“不必了,我在這世上早無親人……”
趙內監有些詫異:“您爹孃皆在,幼妹,哥哥……”
沒聽他說完,她麵色凜然送客。
“多謝公公好意,雪下大了,您路上慢些。”
轉身便要進去。
趙內監卻提高音量,叫住了她。
“娘娘這是何苦,你同封相低個頭,這事必有轉圜啊。”
是啊,全盛京,無人不知封相,封賀軒他曾愛呂夏荷如命。
呂夏荷胸腔瞬間堵湧得有些難受,那個曾經是最愛她的人,如今卻也是恨她最深的人。
及笄那年,封賀軒親自打了聘燕。
日暮西下,照見少年眸光炙熱愛意,他激動地和呂夏荷說:“阿荷,我終於能娶你了。”
可那天,她等到晚上都沒能等到上門提親的封家人。
等來的卻是封將軍叛國,滿門鋃鐺入獄的訊息。
後來,封將軍用免死金牌換幼子封賀軒一命。
一月後,封賀軒紅著眼,執拗地攔住她被送入宮中的車轎。
鮮衣怒馬的少年,往日閃亮的眸隻剩下了疲憊。
他說:“阿荷,你若不願嫁,縱是萬箭穿心,我也帶你離開。”
那時呂夏荷怎麼說的。
她說:“封賀軒,不嫁皇帝嫁你嗎?然後呢,是陪你流放三千裡還是陪你一起去死?”
他就那樣悲悸地看著她,瞬間就不說話了。
直到轎子再次啟程。
他嘶啞著嗓音,懇求她。
他說:“阿荷,封家是被冤枉的。天下人不信,為何連你也不肯信我?”
他說:“阿荷,你為何不能再等等我……”
轎子顛簸,呂夏荷把帕子都絞爛了,都不敢去看跪在雨地裡的少年。
收回思緒。
她看著趙內監,笑容慘然:“能為先帝殉葬,是呂家之幸。”
就在這時,一道玄色的高大身影罩住了她。
趙內監欠身行禮:“封相。”
封賀軒周身倨傲矜貴,手裡拿著兩卷聖旨,墨色在他深眸中翻湧。
麵容陰冷,壓著冰碴宣讀了旨意——
【七日後,先皇入皇陵,我呂氏之女呂夏荷皆願一同殉葬。】
“太妃與先帝情深意篤,此去可與先帝泉下相聚,再續前緣。先帝亦可含笑九泉。”
他那般的漠然像是釘子刺穿她的心臟,曾經一雙盛滿愛意的眸此刻竟也隻剩憎惡。
“荷太妃,天命已定,你那些翻雲覆雨的智計,是時候收斂了。”
呂夏荷接過聖旨,嗓音喑啞:“陛下之死,奴家哀痛萬分,能入皇陵繼續伺候陛下,死亦無悔。”
封賀軒直接走了。
呂夏荷凝著他的背影,注意到他一身華貴,唯有衣衫下那雙靴子陳舊破爛。
那是她十五歲送他的生辰禮,他視如珍寶捨不得穿。
那時她笑著和他保證:“穿爛我便再給你繡。”
她是真的做到了。
她的殿內倉房,堆滿的都是她繡的鞋。
隻是她沒能送出去,也不能送出去。
呂夏荷瞥到他骨節分明的大手中,攥著的另一道尚未送出聖旨。
她問向一旁的趙內監:“大監可知,可還有其他妃嬪也跟我一般,要給先皇殉葬?”
趙內監注意到她眸光,輕聲回稟道:“回太妃,殉葬的隻有您一位,封相手中握的是他親自求來的賜婚旨意。”
“賜婚?他幫誰討要的?”她下意識脫口而出。
出了口便覺得不妥,可已然來不及。
就聽趙內監字字誅心:“他要娶的,是您的幼妹,呂映紅。”
呂夏荷喉嚨驀地發緊。
其實最初選中入宮的,是她的幼妹呂映紅。
可爹孃不願幼妹受苦。
於是他們對呂夏荷曉之以情:“陛下病體垂危,時日無多,夏荷你憐惜憐惜妹妹,你去好不好?”
“聖意難違,我們呂家不能抗旨不遵啊。”
君要臣死尚且得死,生身父母要她跳火坑,她沒有不跳的道理。
入宮那天,呂夏荷便已下定決心,此生再無來處。
封賀軒恨呂夏荷,也恨呂家,他娶呂映紅定然隻為報複。
可無論如何,幼妹無辜。
呂夏荷攥緊手心,拔腿追上,在冷殿門口叫住了封賀軒:“封相。”
他回眸,滿臉冷然。
和兩年前她入宮時,他冷然看著她出嫁的樣子如出一轍。
呂夏荷將頭低了又低,喉間堵湧,艱澀開言:“封相,若你娶映紅是為報複我,還請你放過她。”
他冷聲諷笑沒忍住失言:“呂夏荷,你以為你是誰,值得本相報複?”
他轉身走了。
呂夏荷僵在原地,心臟像被人扯了一下,隱隱難過起來。
過路的浣衣局宮女,三三兩兩,小聲議論。
“荷太妃是受什麼刺激了嗎?這京中人人皆知,封相愛映紅小姐是愛到骨子裡的。”
“映紅小姐畏寒,他親手打造暖沉木車轎。”
“而且上次呂小姐染了瘟疫,太醫都隔簾問診,封相卻不顧安危貼身照顧……”
如針芒刺骨,呂夏荷竟連唇間嫩肉被咬破了,咬爛了,都沒發覺。
如今的呂家,出了個陪葬的朝天女。
無能兄長可授封錦衣衛千戶,呂家在朝堂中站穩了腳跟,如今又有封相庇護。
前路儘是坦途。
封賀軒也早已如她所願那般,放下了她,有了新的愛人。
呂夏荷該高興的,可轉身,眼淚還是掉了滿臉。
她轉身抹去,回了寢房。
差婢女小春尋了塊的木牌,往上麵一刀一刀刻自己的名字。
小春加了炭火,添了茶水,看清她所雕之字,驚訝道:“太妃的碑自有皇家供奉,何須自己來攥刻?”
呂夏荷強扯出一抹苦笑:“皇家供奉的碑,是先帝太妃。”
小春不解:“先帝太妃不就是您嗎?”
她握緊刻刀。
她的前半生是呂氏嫡女夏荷,後半生是先帝的太妃,是薑朝唯一一位殉葬的朝天女。
唯有死後,才能是她自己呂夏荷。
她想為自己立個衣冠塚,刻著刻著,心中驀地湧上悲涼。
可悲的是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刻。
……
最終呂夏荷隻能刻上呂氏女三個字。
字刻完了,天也已亮了。
呂夏荷請旨出了宮。
此身不由己,她卻想在城外翠雲廊給自己立了一個簡單的衣冠塚。
回望此處,翠綠不再,白雪覆蓋。
猶記得十六歲的封賀軒與她同乘一馬,他扯著韁繩,她靠在他懷裡。
他就指著這片翠綠的山林,興奮與她說:“阿荷,待日後我們成了婚便在此處開府。”
“我替你劈木做鞦韆,閒暇時我來釣魚,你烹飪,好不恣意。”
呂夏荷彷彿看見,封賀軒拿著魚餌就站在湖泊旁,笑著和她說:“阿荷,我想吃你做的紅燒魚了。”
不覺間,嘴角蕩開了笑意。
再抬眸,什麼都不見了,那湖泊處早已冰封成冰。
呂夏荷黯然了眸子。
曾經親手選定的新婚府邸,如今,成了她的埋骨地。
呂夏荷轉身上了馬車,車轎緩緩向前,卻在北街寸步難行。
她掀開簾子去看,笑嘻嘻的喜婆給她塞了一把喜糖:“姑娘,沾沾喜氣!今兒封相與呂小姐下定了,正沿街派發喜糖呢。”
轎子外,此起彼伏的恭賀聲。
呂夏荷怔著接過:“真好啊,祝他們百年好合。”
接過喜糖,剝開糖衣,甜膩的滋味在唇內蔓延開來。
可怎麼那麼苦呢,浸痛了她的五臟六腑。
車一路顛簸,呂夏荷隻覺周身冷氣逼人,冷到止不住發顫。
小春趕緊扶住她,聲音哽咽:“太妃,您寒毒又發作了,我馬上去叫太醫!”
呂夏荷牙關打著顫,無力回應她,隻陷入了一片混沌。
前方的路滿是血色的窟窿,路上的行人舉著白幡,哀樂聲陣陣響起。
她又驚又恐,害怕得喊封賀軒的名字:“封賀軒,你在哪啊……”
隻有在夢裡,呂夏荷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
才會希望封賀軒能出現在她身邊,能短暫地將肩膀給她靠一靠。
下一瞬,封賀軒真的出現在了呂夏荷眼前。
她再忍不住懼意,撲進他的懷裡。
他的懷裡是熟悉的檀木香,那樣真實。
她將頭埋得很深很深,無比眷念:“封賀軒,你帶我離開這裡好不好……”
話音未落,呂夏荷剛刻好的牌位狠狠砸了下來。
痛意將她思緒拉回。
不是夢啊,封賀軒真的冷著一張臉站在了她身前。
“刻牌位詛咒我未來妻子,這就是荷太妃送給我的新婚賀禮嗎?”
冷寂的話像把鈍刀,剜疼了呂夏荷。
她攥緊手心啞然道:“這牌位……是給我自己刻的。”
話落,喉間湧上一股腥甜。
她咬緊牙關,生生把那口血嚥了回去,她不要他看見。
“牌位自有皇家工匠來刻,不必多此一舉。”
封賀軒抬腳,一腳踏裂她刻好的牌位折斷,一分為二。
他剛一走。
深入骨髓的痛衝她襲來,她再忍不住嘔出一口血。
暗紅刺目。
沒走遠的封賀軒微微側目了瞬,最終沒有回頭。
等呂夏荷回到宮中時,一眾太醫早已候在殿內。
為首的張太醫恭敬道:“太妃,是封相吩咐,我等為您看病。”
小春又驚又喜:“太妃,封相他心裡……是仁慈的,見您嘔血竟派了這麼多太醫來為您瞧病……”
呂夏荷眉心微蹙緊:“不必了,呂夏荷無礙。”
婉拒卻無用,一碗黑色湯藥遞到眼前,張太醫率眾人俯首跪於呂夏荷身前。
“請太妃飲藥!”
“此去泉台與先帝相會,乾乾淨淨去,才能好好服侍先帝。”
“乾淨?”呂夏荷怔然不解問:“是何意?”
張太醫微微抬首,平視的目光正對她小腹。
原來封賀軒看到她作嘔,請眾太醫來瞧病是假,是生怕她懷孕有求生念頭,來就絕她求生的念想纔是真的啊。
從前隻聽人說他手段狠辣,冷血無情。
呂夏荷不以為意,這一刻才真有了實感。
唇邊蔓延苦澀,呂夏荷閉眼失笑,可她身體裡的,育的不是血脈,是寒毒。
先帝去世前,已經不能人事,久病心裡成疾,疾症發作時便喂她飲下寒毒。
美其名同甘共苦。
而今,毒入六腑,呂夏荷再無生機。
她還是飲下了那碗苦藥,不為身後名,隻願封賀軒能放下心來。
太醫們撤去,小春沒忍住哭出聲:“封相好沒理由好過分。太妃為何不告知封相,您從未移情更未曾讓陛下碰過身子!”
她擠出苦澀笑容,擦去眼角不知何時溢位的淚。
“不必說,說也無用。”
她將身死已成定局,他要成親亦是定局。
已然下定的事又何必去說。
窗柩外,曉風殘月,月圓人難全。
……
是以夜色沉沉,呂夏荷卻輾轉難眠。
小春捧著暖爐走近,勸她早些安寢。
呂夏荷卻推開窗欞,瞧著銀裝素裹的梅園輪廓,生出一念:“我想去梅園看看。”
“可今年又逢寒霜凍,滿園的梅花也被凍死了。”
小春攔不住呂夏荷,隻好為她披上外袍。
呂夏荷記得那年。
那年她院中的梅花被凍死,枝椏光禿,不見半點紅意。
跟封賀軒說起時,她滿腔遺憾,說沒有紅梅的冬天是蒼白的。
就在與他話彆後的第七日,她院中的寒梅竟再度盛開,紅意滿園。
呂夏荷穿梭梅園喜不勝收賞梅時,封賀軒頂著一頭白雪驚喜跳到她麵前,問她喜歡不喜歡。
原來為救活她這滿園寒梅,他纏著宮中花匠移來數百綻放的新梅。
他趁呂夏荷睡時連夜種下,雙手都凍得生了瘡。
在他抑不住的咳嗽聲中,呂夏荷抽抽噎噎,怨他愚笨,幾株花而已,來年再開便是。
不知覺間,濕潤的紅梅飄落手心。
她再抬眸,隻見滿園紅意,寒梅綻放。
真美啊。
遠處,一行婢女身影緩緩行過,其中一人低聲道:“仔細些,這些寒梅是封相親自帶人養活的,可不能再被凍壞了。”
呂夏荷的心好像被一根細細的絲線扯住了。
是他?
然而,下一瞬就聽身旁婢女附和:“封相對映紅小姐真好。”
“映紅小姐明日在家中設梅花宴,封相便親自照料宮中寒梅,要明日折了去做賀禮呢。”
夜風淒冷,寒意凜凜。
呂夏荷心上的風雪漸起。
那年呂映紅又哭又鬨要折呂夏荷院中的梅,呂夏荷攔住她。
她啼哭不止,爹孃便罰呂夏荷跪祠堂,任她去采擷。
封賀軒站在呂夏荷院中,攔她:“阿荷,有我在,便不會讓任何人折你一株寒梅!”
這般失禮,回去封將軍打了他九十九鞭。
可第二天他仍守在呂夏荷梅院門外,不讓呂映紅靠近她的梅。
而如今,他卻為她折遍滿京寒梅。
小春為呂夏荷緊了緊身上的大氅。
她斂下眸:“回寢殿吧。”
風雪落了一夜。
翌日,封賀軒的車轎侯在了呂夏荷殿外,他是來替呂映紅來接她去梅花宴的。
他不容呂夏荷拒絕,漠聲裡帶著威壓:“請太妃上轎。”
“莫要辜負映紅心意。”
他那雙冷凜的眼睛看著她。
大有一副,她不去他就不走的姿態。
看來不得不去走一遭了。
垂眸,呂夏荷看見他換下了那雙舊靴,取而代之的是一雙褐色蟒靴,呂夏荷一眼就能認出來是呂映紅做的。
她的針腳還是呂夏荷教的。
上轎後,呂夏荷靠著軟墊,看著窗外緩緩倒退的素景。
突然,一聲尖銳的馬嘶劃破空氣。
一輛失控的馬車如脫韁的野馬般朝著轎子猛撞過來。
呂夏荷心下一沉暗暗抓緊了身下的軟墊,眼看馬車即將相撞,她本能的害怕閉上了眼。
然而,預料的慘烈並沒有到來。
她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睛。
隻見封賀軒牢牢扯住失控馬車的韁繩,手掌鮮血汨汨而出。
是他,救了她。
呂夏荷喉間哽澀:“封賀軒……”
然而,他沒看呂夏荷一眼,隻是沉著一張臉,吩咐侍衛:“好好駕車,本相贈的禮品若是損壞,拿你們是問!”
她的唇角,瞬間勾起嘲諷的弧度。
一刻鐘後,抵達呂府。
小春扶她下轎時,不由感歎:“好氣派啊。”
呂夏荷抬眸看去,呂府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綢緞從門樓一直掛到院牆,好不熱鬨。
父母哥哥也候在了門前。
所有人都歡欣雀躍,隻有呂夏荷心中驀地湧上悲涼。
她嫁入皇宮時,僅僅一頂未加裝飾的紅轎子。
無父母相送,無兄長扶轎,就連婚嫁的儀式母親都沒為她準備。
呂夏荷艱澀地斂了眸,圍觀的百姓的話更是刺入呂夏荷心臟:“這女兒都要死了,怎麼全家還喜笑顏開的。”
“恭迎太妃回府!”
爹孃虛以為蛇著,客套話說了一籮筐,竟也隻問一句殉葬事宜是否妥帖。
呂夏荷實在不願周旋,找了藉口自己一人閒逛。
在呂府裡漫無目的地走著,每到一處,記憶就如潮水般湧來。
壞了一角的石墩子,她曾經不小心磕到過,封賀軒得知後,便立刻派人將周圍的石墩子全都包上了柔軟的棉布,生怕她再受傷。
還有後院的那棵槐樹,曾經她的風箏掛上樹梢,怎麼取也取不下來。
封賀軒就立在牆上笑,可次日他卻親手為她做了好多風箏,他說取不下來便不取了;
看見了膳房,她便想起。
有一年京中傳她和多名公子有染的謠言,爹孃不準封賀軒入府,也不準她出府。
她鬱悶一天沒吃飯,封賀軒就藏在潲桶中,進府逗她開心。
……
一幕幕,交織在呂夏荷眼前。
許久,她才收回思緒,緩緩回到宴廳。
剛一進去,就聽見貴女們壓低的議論聲。
“當初相爺落難,她拜高踩低嫁入皇宮,如今落了個殉葬的下場,薄情人罪有應得。”
“我要是她,腸子都悔青了。”
“……”
聽著這些刺耳的話,呂夏荷心底並無波瀾。
世間多憾事,本就難得圓滿。
呂夏荷抬腳正要進去,身後卻傳來一道熟悉清沉的聲音。
“呂夏荷,所以,你後悔了嗎?”
呂夏荷愕然轉身,卻正好對上封賀軒墨色翻湧的眸,他站在殿外,一臉醉意,眸底浮動痛楚。
呂夏荷抬眸,語氣平靜:“不悔。”
雪花靜靜落著,她無聲說著。
能讓封家沉冤得雪,封賀軒青雲直上,她不悔;
能還清生育之恩,從此隻是呂夏荷,她不悔。
“可我悔。”
封賀軒冷著一張臉,聲音比十二月的寒霜還要凍人。
他說:“悔與你相識,悔我往日真心成今生敗筆。”
冷寂的話刺痛了呂夏荷。
悔了好啊,放下了好啊。
這不正是她殷切希望著的嗎?
宴席開席了,封賀軒與呂映紅同坐一席。
幼妹呂映紅已經褪去青澀稚氣,出落大方邀大家品鑒:“這梅花鹿是前日封相帶我去獵得,今日恰逢梅花宴,特邀各位一同品鑒。”
小春在為呂夏荷佈菜,擰眉看向鎏金碟裡堆著鮮嫩的鹿肉。
“太妃您鹿肉過敏,切勿食用。”
這事,呂夏荷爹孃也是知道的。
十二歲那年,秋日圍獵,呂夏荷吃了封賀軒獵的鹿肉全身起紅疹,差點身死。
他被嚇紅了眼眶,他和呂夏荷保證:“阿荷,我此生再不會獵鹿,我向你保證。”
思緒間,呂映紅已來至她身前。
見呂夏荷遲遲未動筷,她委屈盈盈:“姐姐,這是封賀軒特意為我去獵的,你怎麼不吃?”
瞬時,滿堂目光如針刺過來。
就好像,呂夏荷是故意為難幼妹的惡毒姐姐。
呂夏荷嗯了一聲:“不合口味,我從不吃鹿肉,妹妹是第一天知道嗎?”
從前阿孃一句“映紅尚且年幼”,呂夏荷便對她百般忍讓。
而今,她都到了嫁人的年歲,而呂夏荷也快死了,她沒有再忍讓她的道理。
她淡淡扔下一句:“大家慢吃”便起身直接離席。
剛出院子,呂母在身後笑著喊住她等等。
娘一字尚未喚出口,呂夏荷就被阿孃一巴掌扇痛了臉。
“呂夏荷,你剛剛是成心給你幼妹難堪嗎?”
“在皇宮耍太妃威風,回家還要耍嗎?我怎麼會教養出你這樣的女兒?”
被扇痛得右臉灼燒疼痛。
呂夏荷側著臉,看著她不達眼底的笑意
就聽她又冷著聲音說:“殉葬前,陛下按例會給你一個恩典,屆時你便替你幼妹,求封縣主,就當你今天辱她的補償。”
“日後她嫁入相府,也不會被人輕視。”
若是往常,呂夏荷定會紅著眼眶滿心委屈,問她一句:“一母同胞,娘為何要如此偏心?”
可如今她將身死,內心隻剩平靜。
呂夏荷淡淡回道:“多謝娘提醒,屆時,我一定會向陛下去求個恩典。”
話落,呂母眼底寒冰融化。
呂夏荷接著脫口道:“求隻求他待我死後,自呂家族譜除名,從此我不再是呂家女。”
言畢,呂夏荷轉身就走。
呂母在身後指著她怒罵,罵她自私自利罵她忘恩負義,她說早該在她出生那時就該將她掐死。
她確實應該把她掐死。
那年她去上香,被馬匪擄了去,失了清白。
發現有呂夏荷時,已有六月身孕。
爹爹不忍娘受墮胎之苦,更不忍她遭人非議,於是認下了呂夏荷。
在呂府十六年,替幼妹嫁入皇宮,為兄長掙得功名,她給予的生養之恩呂夏荷早已還清了。
寒意凜然,出院門時,有踏雪聲響。
呂夏荷抬眸,才發現封賀軒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院門外。
他瞥到呂夏荷臉上的巴掌痕跡,眉頭極輕微地皺了下。
呂夏荷加快腳步匆匆離開。
隻是剛走出沒幾步遠,封賀軒的侍衛追了過來。
“太妃,皇宮那邊已經抬轎來接,請太妃稍等片刻。”
雪大路不好行,還得等上許久。
大雪紛紛揚揚下著,小春盯著呂夏荷臉上新添的巴掌痕,閃過心疼。
她轉而指著遠處燈火通明處,說:“太妃,車轎來接還有些時辰呢,不如我們去逛逛廟會?”
也好,總歸不在呂府待著,去哪裡都好。
小春拉著呂夏荷擠入人群。
華燈初上,孩童手裡提著花燈戴著麵具,攤販叫賣,好不熱鬨。
而前方河道旁,許多女子在放飛孔明燈。
她們的願望,無非是願家人身體康健,願與心愛之人相守白頭。
恰逢賣孔明燈的攤販從呂夏荷身旁經過:“姑娘,把願望寫於孔明燈上,靈的很呢!我這盞,可是龍骨絲所製,定能飛得又高又遠。”
下雪天裡,小販還著夏衫,冷得嘴唇發青。
呂夏荷讓小春給了他幾錠銀子,買下了他所有的孔明燈。
恰在此時,遠處登對人影卻驀地闖入呂夏荷視線。
是封賀軒和呂映紅。
她笑著望向他,而他鬆開手心。
一隻繪著並蒂蓮的孔明燈便扶搖直上,漸漸融進墨色的夜空。
呂夏荷看見上麵寫著——
【願封呂結兩姓之好,願共白首。】
呂夏荷鬆開手指,任由手裡的孔明燈徐徐升空。
身旁的小春急了:“太妃,你還沒寫願望,怎麼就放飛了?”
她唇邊蔓延苦澀。
因為死人,是不配有願望的。
雪越下越大,寒意鑽進她脖頸,四肢百骸都徹骨發涼。
她艱澀斂了眸:“回宮吧。”
封賀軒婚事準備得如火如荼,無比盛大。
這幾日,宮中熱議的都是封相的婚事。
第一日,呂夏荷聽聞封賀軒將相府門庭的燈,換成了西域進貢的價值千金琉璃盞。
也聽聞娘因打碎了一個杯盞,爹爹為平息封相怒火,竟當眾打了她三巴掌。
小春感歎:“封相最是沉穩隱忍,為了這映紅小姐,可當真是用心呢。竟也不怕遭受非議了。”
而這一日,她體內寒毒劇烈發作。
甚至喘息不能,每呼吸一次,牽動全身,疼痛難忍。
第二日。
聽聞封賀軒,為她備下鋪滿鮮花的喜轎,請來西域的歌姬獻舞,甚至還請來民間巨匠趙三爺為他們作畫。
而這些,都是封賀軒曾答應過她的。
他打下聘燕,說要上門求娶那日。
呂夏荷就昂著頭和他說:“封賀軒,娶我可沒那麼容易。”
“我要西域的歌姬獻舞,南陽的花椒酒,要鋪滿鮮花的喜轎,還要趙三爺為我們作畫。”
他笑著答應了:“這有何難?”
而如今,他真的辦到了。
卻是為了另一人。
這一日,呂夏荷疼痛寒症加劇,甚至連連嘔血,是穿腸爛肚的痛。
第三日,陛下召見。
呂夏荷強撐著梳了妝,鮮紅的口脂堪堪遮掩她慘白的臉色。
陛下高坐龍位。
“荷太妃,朕念你侍奉先帝有功,特賜你一個恩典,你提任何要求朕都可以答應,你想清再答。”
任何要求四字,他隱隱加重了語氣。
呂夏荷盈盈跪伏,叩首到底:“陛下,能侍奉先帝,是我之幸。我了無遺憾,隻願死後,自呂家族譜除名。”
站在陛下身側的封賀軒,眸底一片晦暗,看不清情緒。
陛下看了看封賀軒,又看了看呂夏荷。
“朕聽聞太妃年輕與封相情深意篤,當年若非遵先皇旨意進宮衝喜,如今二人也該是兒女繞膝。”
呂夏荷呼吸微滯,想說什麼。
卻被陛下揚手阻住:“如今封相上書廢除殉葬製,朕也有意推行新政,更願成全你們二人。”
“隻是太妃改嫁臣子,恐惹人非議。太妃可願改名換姓,以姬妾身份陪侍封相左右?”
呂夏荷身形微傾,婉拒了他的好意:“本宮不願。”
她堅決的語氣讓陛下愕然一瞬。
最終他衝她拂了拂手:“罷了,權當朕多言。你剛才所求恩典,朕允了。”
呂夏荷離開後不久,在轉角迴廊處,又見到了封賀軒。
他一身緋紅官服,眉上沾了雪,清冷又疏離。
側身從他身邊經過時,他森然開了口。
“呂夏荷,你就寧願死也不願做我的姬妾?”
呂夏荷忽然就想起十八歲的他,看到她曾因話本子裡,男主誤會女主,最終錯過不得圓滿而落淚時。
他便是這般指責男主的。
他說:“這趙郎怎能因愛生恨,羞辱這周小姐?周小姐是有苦衷的,他話也不說分明,便肆無忌憚傷害周小姐,活該悔恨終生。”
他還說:“阿荷,若我們真有那一天,哪怕你將我傷得遍體鱗傷,我對你也會癡心不改。”
呂夏荷愣了愣,問他:“若我改嫁了他人呢?”
他沒有絲毫猶豫,很認真地看著她說:“那我就等你。”
“五年,十年,二十年,哪怕一輩子我都等。我封賀軒隻會有阿荷一妻。”
而今呂夏荷斂回思緒,喉間驀地湧上悲涼。
“封賀軒,嫁給你。然後呢?任你羞辱嗎?”
“若是那樣……我還不如去死。”
行此一程,已經足夠了,她與他,今生也隻能到此了。
呂夏荷徑自朝前走去,不再對他有任何留戀。
埋頭走了很遠很遠,遠到他看見的迴廊拐角,呂夏荷再撐不住,扶著牆緩緩滑坐在地。
喉間腥甜翻湧,鮮血順著她唇角溢位。
紅色落到潔白的雪麵,一點點蔓延,恰似一朵寒梅綻開來。
小春把呂夏荷攙回了寢宮。
白燭繞了寢殿一圈又一圈,明日殉葬準備的冰棺也已為她準備安妥。
桌上是明日殉葬,要用的一尺白綾。
小春看著這一幕,眼眶紅透了,她止不住抽噎。
而她卻很平靜。
一切終於都要結束了啊。
呂夏荷吩咐小春:“去幫我煮碗餃子,溫一壺花椒酒來吧。”
在民間,遠行的餃子歸家的麵。
她要遠行了,無人為她踐行。
銅鏡前,呂夏荷開始為自己梳了個妝。
上一次坐在銅鏡前梳妝彷彿昨日,那天封賀軒要來上門求娶。
呂夏荷彷彿看見那時還燦若桃花的自己,純澈的眼裡堆的全是歡欣,心裡隻想著一件事,那就是要以最美的樣子見封賀軒。
恍若隔世,像是上輩子的事。
鏡子裡的呂夏荷,早褪去少女青澀,不複往日圓潤,一張臉俱是死寂和慘白。
不多時,小春將她要的餃子和花椒酒端上來了。
呂夏荷拿起早早就準備好了的靈芝,這靈芝與她體內寒毒最是相剋,隻要吃下,便會立刻毒發身亡。
這靈芝,是她在被下寒毒,疼痛難耐就已準備好的。
兩次三番都最終未能服下。
第一次準備吃,聽聞封家要洗清冤屈了,她想親眼見證;
第二次準備吃,是封賀軒遭奸人陷害,於是她設法斡旋,她想等此事了卻;
而今,終於能用上了啊。
呂夏荷不願等明日,也不願用那一尺白綾吊頸子。
聽說自縊之人死相很是醜陋,舌頭都會伸出來,太不體麵了。
就著花椒酒和餃子,她服下靈芝,苦膩膩的滋味如泥水入喉,艱澀難咽。
再難咽,也終究是嚥下了。
枕酒酣眠,她閉上雙眼,一行清淚自眼角滑落。
呂夏荷想啊,這一夜,她總算能睡個好覺了。
……
與此同時,金鑾殿。
陛下盯著封賀軒腳上那雙舊靴:“封相啊封相,朕賞賜你的金銀珠寶還少嗎?竟讓你連雙新靴都換不起。”
封賀軒不言隻是沉默。
“朕還從未見過你這般擰巴的人。分明這婚事是為太妃準備,讓她殉葬,也不過是為她找個假死的藉口,好讓她改名換姓,名正言順成為你的妻。”
“剛剛朕都幫你開了口,你為何就是不肯同她說?”
封賀軒腦海裡又浮現呂夏荷說“我不願”時,那篤定的神情。
先皇過世的這兩年,兩人數次照麵,他都在等,等她主動開口說她那時是言不由衷,想她能向自己訴訴她的苦衷。
可她什麼都沒說。
所以他故意求來一道假聖旨,讓她一人殉葬。
故意放出要和她幼妹呂映紅聯姻的訊息,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她低一次頭。
她明知,隻要她向自己低頭。
哪怕是她曾經拿刀在他身上淩遲,他都會原諒她的。
可她沒有,一次都沒有。
君臣兩人相對無言,年輕的帝王扶額,頭有些發痛了,他揮手讓封賀軒退下。
從金鑾殿走出,天色已然黑沉,白雪也下得愈發大了。
白皚皚的,好像要將一切都掩埋。
侍衛上前撩開轎簾,等封賀軒上轎。
轉頭恭請,封賀軒卻徑直往呂夏荷所在的梅園方向走去了。
侍衛著急跟上:“封相,您又去梅園親自侍弄梅花?這梅霜凍了,來年再開便是,天寒地凍的,當心風寒呐。”
封賀軒腳步不停,之後獨身立在梅花叢中。
鵝毛般的大雪洋洋灑灑如柳絮飄逸,紅意凜凜,他抬手去接濕潤的梅。
好像看見了那年,他為呂夏荷移栽百樹紅梅,她高興得在梅樹下轉圈:“封賀軒,好美啊……”
封賀軒用很輕的聲音回了句:“美的從來不是梅。”
而是他目之所及便無法移開視線的人。
沉默良久,他突然釋然般長歎了口氣:“呂夏荷,我輸給你了。”
他想明白了,她不低頭便不低頭罷,他去低這個頭。
還有什麼比跟她在一起更重要的事呢?
封賀軒轉身往回走,轉身之際,聽見不遠處,喪鐘沉沉響起。
一下,兩下,三下……整整二十七下。
這是後宮嬪妃薨了的撞鐘聲數。
不一會兒,司禮監的太監如牽線的螞蟻,行色匆匆朝梅園方向趕來。
封賀軒眉頭一蹙,後宮嬪妃分明不在那方。
他隨手抓了一個太監發問:“是哪位嬪妃過身了?”
小太監低著頭,聲音裡夾著害怕:“回相爺,所薨之人是先皇的太妃。”
封賀軒呼吸微滯:“是哪位太妃?”
小太監顫巍巍抬起頭,鬥膽看了他一眼:“相爺今晚可是吃酒了?”
“先皇的妃嬪得益於您諫言,全都放出宮去了,現如今這宮中就隻有一位太妃,正是時年雙十的呂夏荷,荷太妃,薨的正是她。”
【2】
封賀軒隻覺耳鳴陣陣,幾乎快要喘息不過來。
封賀軒大腦倏地一片空白。
他顧不得禮數,顧不得森嚴宮規。
直接往宮殿方向闖。
怎麼可能呢?殉葬明明是在明日,她怎麼會死呢?
呂夏荷當初為了權勢,毫不猶疑將他舍棄,如今也有可能為了生,鬨一出假死戲碼。
一定是這樣的。
直到他看見呂夏荷麵色蒼白,躺在床榻上,他直接怔愣住了。
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嚨。
讓他喘息不能。
小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守在床榻旁,緊緊握住呂夏荷的手。
“太妃,走好啊……”
封賀軒悲悸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床榻上的女子妝容得體,安靜得就好像隻是睡著了一樣。
可他在定睛看她的麵容,才發現已經凹陷厲害了,那般的瘦弱。
這是他的阿荷嗎?何時變成這般的模樣了?
他不敢去探她的鼻息,更不敢去探她的脈搏……
侍衛擋住他上前的路,在他耳畔輕聲說:“相爺,回府吧。私闖後宮,太後若是怪罪,如何是好啊。”
“王爺,你多辛苦才爬上這位置,不要為了一個女人,功虧一簣。”
封賀軒就那樣悲悸漠然地看著那侍衛。
侍衛不敢再說話了。
封賀軒看向小春,聲音驀地啞澀:“殉葬在明日,太妃如何死的?”
小春跪伏在地,聲音在哽咽。
她說:“太妃早就中了寒毒,無論是不是殉葬,她都沒有活路了……”
寒毒?
封賀軒不敢置信。
寒毒是世間最殘忍的毒之一,發作起來全身冰冷,毒液在周身流淌,痛不欲生。
阿荷最怕痛了,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他冷眼看在跪在一側的太醫,那太醫點了點頭:“封相,太妃的確中了寒毒,本還有幾日存活的,可她服用了靈芝。”
“靈芝與寒毒最是相剋,太妃毒發身亡了……”
封賀軒的眸色一寸一寸灰敗下去,麵色更是一片慘白。
侍衛在身旁,看著太妃宮殿外,圍滿了宮女婢子。
他在耳畔輕聲道。
“封相,這般薄情寡義的女子,在你最狼狽,在你最落魄的時候離開,她心裡隻有權勢,你又何必為她傷懷?”
“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啊。”
是啊,他無數次告訴自己,那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該恨她的。
可是他怎麼都恨不起來。
他敗在了呂夏荷手上。
小春聽到了侍衛的話,此刻怒氣無法再壓。
她將茶杯砸在侍衛身上,怒聲道:“你胡說!太妃纔不是薄情寡義,你以為太妃有得選嗎?”
“嫁入宮中有得選嗎?被先帝下寒毒有得選嗎?若不是封相非要請旨讓她殉葬,至少她還能在宮外有一段自由的時間啊……”
小春,一字一字,如利刃。
剜得封賀軒生疼。
他將呂夏荷抱在懷裡,艱澀地從喉間擠出一句話來。
“阿荷,我帶你回家……”
然而,下一刻,就被人攔住。
是太後。
她滿臉威儀地站在門口,冷著聲音說。
“呂夏荷乃殉葬女,明日是要隨先帝一同入皇陵的。”
“封相私闖後宮,將人帶走,是想抗旨不遵?”
封賀軒依舊抱住人不肯鬆。
他忽然就想起,十五歲的呂夏荷顫著他一起去看花燈。
那日,他們在酒肆裡喝多了酒,他就是這樣抱著呂夏荷回來的。
可那時她的身體是滾燙的,她會勾住他的脖子,會喊他封賀軒,那時她的身體沉甸甸的。
可現在她在他的懷裡,就好像一片羽毛,那樣輕。
封賀軒眸色淡漠,他冷著一張臉。
“太後,今日人臣要帶走,要殺要罰臣都認了。”
封賀軒帶著人走了。
太後滿臉愕然,她身旁的李嬤嬤說:“太後娘娘,要派人將其追回來嗎?”
太後凝著他們的背影,不覺間就紅了眼眶。
她說:“先帝屠殺後宮無數,甚至虐殺宮女,如今,太妃死了,自由了。”
“有人不顧生死,隻願接她回家,多好啊。”
太後看著她,就想起兒時的自己,也曾有心儀郎君。
而今,不知那郎君是否娶妻生子。
世上諸事,本就由不得自己所選。
李嬤嬤又說:“那寒毒解藥……”
太後的臉沉了一分。
李嬤嬤又說:“是奴失言了。”
……
馬車上。
封賀軒就握著呂夏荷的手,如醉酒那夜般,他將她小心抱在懷裡。
“阿荷,我帶你回家,我帶你回家……”
她的手遙遙墜下去。
他忽的看見手腕上一抹朱紅。
他徹底怔愣住了,那是守宮砂。
所以呂夏荷入皇宮三年,她都未曾……
封賀軒喉間一陣堵湧,他忽然就想起,她入皇宮那日。
她身旁的婢女來找過他的。
婢女說,呂夏荷是有苦衷的,可那時的他,隻聽見了那句。
“不嫁皇帝,嫁你嗎?然後呢,是陪你流放三千裡,還是陪你去死?”
那時的他,朝不保夕。
他心裡想的是,她退婚他認,縱使她要嫁旁人,他也無怨。
可偏偏是皇宮。
一入宮門,他如何還能等到她?
她是親手斬斷了,他們之間所有的可能啊。
封賀軒捂住心口,痛難自抑。
馬車剛行駛到相府門口,就被人攔住了轎子。
是呂映紅。
封賀軒抱著人下了車轎。
呂映紅看到他懷中屍體,震愕了一瞬,然而她說的卻是:“相爺,怎能把太妃帶回相府?”
封賀軒眉眼,發絲上沾染一層雪霜。
此刻更是冷寂得嚇人。
他說:“她是我的妻,我帶她回家。”
說罷,他一眼都沒看她,轉身就走。
呂映紅瞬間委屈紅透眼眶,她執拗地扯住他的袖子不肯鬆。
“相爺,明日便是我們的大婚了,如今你把阿姐的屍體帶回來,你將我置於何地?”
封賀軒終於掀開眼皮看她,聲音卻是更淡漠了。
“呂映紅,你阿姐死了,你從未問過一句。”
“你可知當年,她是頂替你入宮啊。”
他在皇宮,遇到了趙內監,趙內監和他說:“荷太妃原本是可以不入宮的,選中的人本是呂映紅,可呂家送來的人卻是呂夏荷。”
他還說:“荷太妃是替幼妹赴死的。”
然而,呂映紅卻不屑一顧。
“奸生子,本就該死。”
封賀軒漠然看著呂映紅。
呂映紅後知後覺自己說錯了話,大顆大顆的淚珠瞬間砸落下來。
“相爺,映紅所言並非那個意思。”
“是阿姐自請去皇宮的,爹孃從未逼迫……”
“阿姐不是爹爹親生的,是阿孃去寺廟被馬匪侮辱所生的,爹爹為了顧全阿孃的名聲,這才認下了阿姐。”
“阿姐說,她一介馬匪女兒,能入宮為妃,是莫大榮幸。”
“阿姐身死,映紅也惋惜,可終歸並非血親,這條路是她所選,也算死得其所。”
封賀軒心中驀地湧上悲涼。
和阿荷自幼相識,呂父呂母偏心,他亦是知道的。
卻不知,還有這般的緣由。
她總自嘲笑說,自己是六親緣淺。
而他就握住她的手,那般堅定和她說:“阿荷,等你及笄,我會給你一個家。”
他想,她之前沒有過的家人疼愛。
他之後都會通通補上。
可如今卻……再等不到他的阿荷。
封賀軒越過呂映紅:“呂小姐,我與你的婚事不作數,還請你另擇佳婿。”
呂映紅急了,她急得眼淚掉了滿臉。
“相爺,你答應過要娶我的,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你不能讓我淪為上京城的笑話……”
“你忘了,我們在城外破廟,早就有了夫妻之實,你不能這樣對我!”
封賀軒的臉瞬間就黑沉下來了。
他捂著呂夏荷的耳朵,語氣極儘嘲諷。
“夫妻之實?呂映紅,當初若非是你假意被馬匪所劫,我急著救你,又怎會中了你家的圈套?”
“你以為下了藥就天衣無縫了?可蒙汗藥對我不起作用,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和你從未有過夫妻之實!”
那時,呂映紅以用夫妻之實逼迫封賀軒娶他。
封賀軒煩悶之下,與好友醉酒。
好友同他說:“若那呂夏荷心中當真有你,如何能忍受你娶她幼妹,你不妨借她試上一試。”
於是封賀軒真的去試了。
可呂夏荷,從始至終,隻懇求他不要報複她的幼妹。
他更生氣了。
這般對她百般算計的幼妹,她尚且會為她說上一句。
可他付諸了所有的真心,最後卻換來她另嫁他人。
於是封賀軒,任由呂映紅打著他的名義在這上京城胡作非為,下定散喜糖,是呂家手筆;宣揚他如何如何愛呂映紅,也是呂家手筆。
他任由她去鬨,呂家卻以為他預設,越發肆無忌憚。
肆無忌憚纔好呢。
這樣摔下去才疼啊。
算計他,總要付出代價的。
呂映紅不可置信抬眸:“所以,相爺,從頭到尾,都是在利用我?”
雪下得越發大了,冷風刺骨。
封賀軒看著懷裡的人兒,生怕她凍了,用大氅將她緊緊包裹著。
“呂小姐請回吧,我要帶我的妻回家了。”
封賀軒真的帶人走了。
呂映紅凝著他的背影,剛還委屈落淚的眸子,瞬間變得怨毒無比。
她不明白。
呂夏荷,一個死人怎麼還能和她爭?
她攥緊了拳心,眸色狠厲:“阿姐,你竟死了還要同我爭,那我便將你挫骨揚灰!”
封賀軒將呂夏荷帶回相府,不肯發喪,也不肯下葬。
用冰棺將呂夏荷放了起來。
他總在棺材旁自言自語。
一日又一日,如今已是第三日了。
他讓人從南陽帶回了花椒酒,她喝不得,他就喝過之後,用唇覆上她的唇;
他還叫人請來了趙三爺,他將呂夏荷抱在懷裡,趙三爺就為他作畫。
趙三爺畫裡的人是沉睡著的,封賀軒就發了怒。
他說:“阿荷沒死!”
他請來西域的舞女,為她演奏。
這些,都是他曾答應過她的,也是他準備用在他們的婚禮上的。
這些天,他被漫天的愧疚裹挾著。
他一個人坐在棺材旁,喃喃自語,總是重複著。
“阿荷,如果我和你早些解開誤會,如果我告訴你,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我都會一直陪在你身旁。”
“如果我不跟你慪氣,是不是你至少不會這麼傻,死在我們成婚前一夜。”
“我馬上要兌現諾言了啊,我來娶你了啊……”
封賀軒痛不欲生。
他忽然就想起,曾經阿荷看過的那本話本子。
那時阿荷,為話本子裡的趙郎和周小姐落淚。
她說:“世上多遺憾,不得圓滿。趙郎誤會周小姐欺騙隱瞞她的身世,卻不知周小姐亦有苦衷。”
那時他怎麼說的。
他說:“這趙郎怎能因愛生恨,羞辱這周小姐?周小姐是有苦衷的,他話也不說分明,便肆無忌憚傷害周小姐,活該悔恨終生。”
他還說:“阿荷,若我們真有那一天,哪怕你將我傷得遍體鱗傷,我也絕不會鬆開你的手。”
這趙郎活該悔恨終身。
而今,悔恨終身的人成了他。
他盯著冰棺裡的人看,就好像在等。
他總覺得她沒死,偶爾探出手去試鼻息,好像還尚有一息。
再去探,又沒了,就好像剛剛那一切隻是他的幻覺。
然而就在這時候,侍衛林泉來報:“封相,呂家上門了。”
他奪走太妃屍身的事,被皇上和太後壓了下來。
殉葬之事,就此掩下,滿朝大臣,也無人敢提此事。
封賀軒仔細為呂夏荷蓋上了被子,他輕聲說:“阿荷,等我處理些事,等處理完,我就回來陪你。”
不過三天,封賀軒的臉憔悴不堪,雙目渙散。
從前清亮的眸子裡,如今隻剩麻木空洞。
來的是呂夫人。
呂映紅跟著身後,又是一副委屈紅眼的模樣。
呂夫人是穿著品服來的,她冷著聲音說:“封相,夏荷乃是我呂家女,還請您能歸還屍身,能圓她入皇陵,侍奉先帝的遺願。”
她眸子裡全然沒有一絲悲傷,說得那樣堂而皇之。
封賀軒替呂夏荷難過。
她死後,她的家人還在想著如何利用她,真真是要將她拆骨入腹。
他說。
“呂夏荷殉葬前,已經請旨,自呂家族譜除名,從此不再是呂家女。”
呂夫人徹底怔住了。
她冷著聲音說:“那她也得去殉葬。”
“封相要抗旨不遵,難道還要拉著我呂氏滿門嗎?”
“又或者,先帝之妻,封相怎敢覬覦?”
封賀軒知道。
呂夫人心裡打的算盤,無非是呂夏荷若不為先帝殉葬,那呂家大郎便不會授封錦衣衛千戶。
呂映紅就站在呂夫人身後,怯弱地扯著呂夫人的衣袖。
“阿孃,殉葬之事,自有聖上定奪。”
她又同封賀軒說:“封相,阿孃也隻是想讓阿姐早日入土為安,說話才衝了些,還請封相不要在意。”
封賀軒冷著一張臉。
他說:“阿荷會以我亡妻的身份入葬,此後她不冠姓氏。”
“還請呂夫人莫要再登我相府的門。”
“否則,呂大人私下裡乾的那些醃臢事,看你們呂府有幾族株連?”
呂夫人和呂映紅沉著臉走了。
剛走,趙內監就過來了。
趙內監是來帶聖上的話的。
“封相,聖上說,你胡鬨也胡鬨夠了,如今呂夏荷已死,朝堂社稷需要你,還請你儘快修整,早日上任。”
趙內監又說:“幼帝登基,此時正是用人之際,各方虎視眈眈,若無封相坐鎮,恐朝堂又是腥風血雨啊。”
封賀軒點了點頭:“我知曉了。”
話已帶到,趙內監卻遲遲沒有離開。
“大監可還有事?”
趙內監屏退了左右,然後沉沉歎了一息:“封相可知,太妃是如何得的寒毒?”
其實,先帝喜愛虐殺女子,這事朝堂之內,無不知曉。
也因此,廢陪葬製,才會得到眾臣呼應。
封賀軒擰眉。
趙內監緩緩道:“荷太妃在宮內很低調,她很善於隱藏自己,所以先帝從未在意過她。”
“直到,封相被奸人汙衊,先帝差點將你革職查辦。”
“是荷太妃在後宮設法轉圜,最終拿到證據,交給了禦史大人。”
“後宮妃嬪插手朝堂,還是為了一個曾和她有過婚約的男子,先帝惱怒,每日看她寒毒發作後,將她扔在烈火籠子裡炙烤。”
“荷太妃她,這些從來都是默默忍受,未曾同彆人說過的。”
封賀軒喉間瞬間堵湧,心臟像是被重錘錘下。
他聲音不自覺發著顫:“所以,阿荷,心裡一直是有我的……”
趙內監眸色很是沉重,他又說:“封相,你知道呈上封家無罪證據的人,是誰嗎?”
封賀軒搖頭,不知。
趙內監又說:“是呂大人,那時他拿到了真正內賊私通外敵的證據,他威脅荷太妃。”
“他說,如果她不替幼妹嫁入皇宮,他便要眼睜睜看著封家滿門抄斬。”
“在你全家入獄時,也隻有荷太妃去敲響了登聞鼓。可她受了刑罰,整整六十大棍,卻還是沒能上達天聽,她沒有證據啊,憑的隻是她對封家的信任,對您的信任。”
“荷太妃,是咱家見過最癡情的女子。”
趙內監說完,看著漸起的風雪,嗓音暗啞著說了句。
“風雪大了,咱家該早些啟程了。”
封賀軒怔愣原地,他的大腦倏地一片空白。
趙內監的話像鎖魂鏈,絞在他的胸口,疼痛難忍。
阿荷嫁入皇宮是因為她,被下寒毒是因為他,而今生死也是因為他……
就在他深陷情緒時。
侍衛林泉匆匆跑了進來,他驚魂不定,大聲呼道。
“封相,不好了,太妃的屍體不見了!”
封賀軒呼吸瞬間滯住。
他怒聲道:“找!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來!”
“本相定要將其挫骨揚灰。”
可找了一天遲遲都沒找到。
能在丞相府,堂而皇之將人帶走的。
要麼是皇家的人,要麼就隻能是今日進過相府的。
而進過相府的,就隻有趙內監,和林家人。
趙內監是皇帝的人,皇上要屍體大可直接討要,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更何況,他沒有理由。
因此,封賀軒想到的便隻有一人。
呂夫人。
……
封賀軒直接去了呂家。
呂大人笑臉相迎:“相爺到此,所為何事啊?”
封相如今大權在握,更是皇帝唯一信任之人,因此呂大人可不敢得罪這尊大佛。
尤其是聽聞家裡這蠢婦,居然直接找上門去,討要屍體。
實在是愚蠢至極。
若非皇帝首肯,太後同意,封相又怎能從皇宮中將人帶出來。
封賀軒冷著聲音說:“呂大人不妨和本相說說,為何呂夫人和呂小姐來了本相府中一趟,本相的亡妻屍體就不見了,這是為何?”
封賀軒的眸色淩厲又駭人。
隻那一眼,呂大人就害怕得打了寒顫。
他立刻吩咐管家:“趕緊將夫人和小姐帶過來。”
任何事在封相的眼皮子底下,是糊弄不過去的。
如今,若這是這兩蠢貨帶走了屍體,即刻奉還道歉纔是。
呂夫人和呂映紅來了。
然後兩人卻都委屈至極。
呂夫人委屈紅眼:“老爺,這夏荷是我親生女兒,我今日去丞相府,隻是想討回屍身,讓她早日入土為安。”
呂映紅亦然委屈:“爹爹,我也隻是想讓阿姐早些入土為安。”
“哪怕阿姐真的同皇上請旨,自呂家族譜除名了,可在映紅心中,她永遠是我的阿姐……”
她們說得那樣煞有其事,就好像她們真的很愛呂夏荷。
封賀軒隻覺得這般的態度,惡心至極。
呂大人輕咳了幾聲。
“要真的是你們,就趕緊將人交出來!”
呂夫人,呂映紅連連說冤枉。
封賀軒忽然就想起,趙內監說的。
他說,呂大人手中握有可替封家平反的證據,可呂大人威脅呂夏荷,替幼妹嫁入皇宮,他便將證據呈上。
而那時,陪葬製尚還在,她嫁入皇宮隻為衝喜。
那時,她就做好了準備,用她的命換封家沉冤得雪。
可他又為她做了什麼?
他在和她慪氣,他說他悔與她相識,悔真心相付。
那時,他問她是否後悔,她說的不悔。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此刻,像是有無數根密密麻麻的針刺來,紮得他無法忍受分毫。
他冷聲說:“呂大人,呂夫人,你們可知,夏荷亦是你們的親生女兒,你們怎可如此對她?”
話落,呂大人呂夫人麵麵相覷。
林泉帶入一個滿臉傷疤的男子,呂夫人愕然一怔,因為那正是她尋了多年的,玷汙她清白的馬匪。
呂夫人臉色鐵青:“你將此人帶來是何意?”
那馬匪長跪在地,老實交代:“呂夫人,小人從未玷汙你的清白。小人隻是給你下了藥,讓你沉沉睡了一覺。”
“小人自五歲起,就被淨了身,實在有賊心也沒能力啊。”
呂夫人聽到這話瞬間頭皮發麻,也顧不得外人在場。
“你胡說什麼,分明是你說,你汙我清白。”
馬匪又說:“你們這種高高在上的世家小姐,不就是最看不慣我們這種人嗎?我就是想惹惱你,誰知那時你還真懷孕了。”
呂大人沉著一張臉,比黑墨還要陰沉。
“膽敢胡說,本官要你的命。”
接著,下一刻,林泉就將他的奴籍遞交了上去。
那上麵,真真切切,寫著他五歲入宮被淨身,而後趁采買逃出宮去。
逃奴找不到生計,他隻能成為馬匪。
呂夫人接過奴籍,瞬間哽咽不止:“夫君,夏荷是我們的孩子,她怎麼能是我們的孩子啊……”
而呂大人隻是沉痛地,閉了閉眼。
他安撫著呂夫人:“當下是辦好夏荷的身後事。”
呂夫人整個人猶如五雷轟頂,臉色煞白,
她整個人帶著無儘的痛楚。
她彷彿看見,年幼的呂夏荷被她罰跪在地上,她就那樣悲悸地看著自己。
她聲音是那般的委屈。
她說:“娘,為何一母同胞,你愛映紅卻未曾對我有過半分偏愛。”
她彷彿看見十二歲的呂夏荷。
因為她感染風寒,便在寒冬臘月,一叩一拜為她求得平安。
可她病重差點沒了命。
夏荷怕她擔憂,便和她說:“娘,我沒事的,隻要吃了藥便能好了。”
她高燒不止,在睡夢中頻頻喊阿孃。
可她沒去看過她,一眼都沒有。
她彷彿看見讓夏荷頂替映紅入宮時。
她隻問了一句:“阿孃可知,送入宮是衝喜,然後是殉葬?”
那時的她滿臉悲悸。
可她怎麼回她的?她說:“侍奉陛下,是你的榮幸。”
她出嫁時。
無兄長扶轎,無父母相送。
她就那樣孤零零入了宮。
那時的她,該有多難過啊。
這是她的親生女兒啊,是她本該捧在手心裡的女兒啊。
不是什麼奸生子,是真的,她的女兒。
她再忍不住,從身旁抽出一柄劍來,直接捅進那馬匪的心臟。
不解氣,又重新捅了幾劍。
鮮血飛濺滿臉,她的手都在抖。
她整個人無措地癱軟在地上:“我的女兒啊……”
她在最後一刻,最後一刻,都在責怪她拂了呂映紅的麵子。
便是這般,所以她才會不願再為呂氏女。
呂夫人疼痛得難以喘息。
呂父整個人也癱軟在了椅子上,整個人臉色鐵青,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過,他又轉念一想,不過就是個女郎,死了又有何惜。
封賀軒冷著聲音說:“為保阿荷屍身不腐,本相在她體內灌了水銀,若有人搬運她的屍體,隻需查驗雙手便可知。”
呂夫人立刻召來今天入相府的婢女們。
呂映紅神色擔憂,額間也滲出了汗來。
封賀軒一雙鷹眼,就這樣在眾人身上掃視:“若自己承認,便免一死,但若被我勘驗出來,本相有一萬種方法,讓你們生不如死。”
水銀是假,封賀軒隻不過攻心。
最後呂映紅貼身婢女小綠,顫巍巍跪在地上:“相爺饒命,相爺饒命……”
最先動怒的是呂夫人,她怒不可遏指著呂映紅:“你為什麼要帶走你阿姐的屍體,為什麼……”
呂映紅盈盈跪伏,聲音發抖:“娘,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呂夫人神色威嚴,盯著小綠。
“老實交代,否則我便將你碎身萬段,用油鍋烹你的心!”
小綠被嚇破了膽,砰地一聲,跪在地上。
“老爺,夫人,是小姐,小姐讓我將屍體帶出去,原本是想帶到林子裡去燒了的,誰知半路上,卻忽然闖出一路人馬。”
“直接把人搶走了,那人走的時候,我在地上撿到了一塊對牌。”
她不敢有隱瞞。
顫巍巍把對牌盛上。
呂父接過那對牌,隻看一眼,便知曉那是宮中的。
是誰呢?
陛下和太後都已經默許,呂夏荷出宮。
那還能有誰?
呂夫人直直衝呂映紅甩了兩巴掌,呂映紅直接被甩翻在地上。
她像瘋了般,情緒不受控地,指著呂映紅破口大罵。
“從小,我就是這麼教養你的嗎?”
“你阿姐替你入宮,從小隻要是你想要的,你阿姐從未和你搶過半分。如果不是她,現在死的就是你!”
“你卻連她全屍都不能容!”
呂映紅聽著聽著,眼角卻溢位了眼淚來。
“娘,你打我,你就為了那個奸生子打我?”
“從小到大她是都讓給了我,那為什麼,她臨死前還要搶走我的夫君,她就不能再讓我一回嗎?”
一同旁觀的呂父終於忍不住,拿起桌上的杯盞猛地摔碎在地上。
“鬨夠了嗎?”
“還要讓相爺看我們家的笑話嗎?”
封相就冷著一張臉,他說:“我的亡妻是你們帶走的,呂大人,若找不到她的屍身,我要你們陪葬。”
封賀軒說得很平靜,就好像在說一件很稀鬆平常的事。
呂父呂程仁是知道他的手段的。
否則,也斷然不會在短短半年,爬上相位;更無可能趁先帝病重,廢太子扶新帝,坐上這萬臣之首的位置。
呂程仁立刻保證:“封相放心,夏荷也是我相府女兒,這事我定全力。”
封賀軒沉著一張臉走了。
剛到門外,侍衛就說:“那對牌,相爺可能看出是哪個宮的啊?”
封相搖頭:“這對牌隻是普通侍衛的,要查起來,如大海撈針,而且沒有任何由頭。”
“你去查
??????
查,近些日子誰去補辦過對牌,將遺失對牌的人登名造冊,然後發給我。”
封賀軒坐上馬車,心越發難以平靜。
呂夏荷生前,受儘苦難,如今死後,他卻連她的屍身都保不住……
像一根細細的絲弦,在緊緊拉扯著他的心。
……
與此同時,仁和宮。
“太後娘娘,人醒了!”
醫女大聲喊道。
太後走過去,看著床榻上躺著的呂夏荷。
呂夏荷滿目愕然,她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又回到了宮中。
太後沉聲道:“好在你服下的靈芝劑量不大,所以隻是讓你暫時閉息了幾日,如今我將寒毒解藥喂給了你,你的命算是撿回來了一條。”
過去一切恍惚如夢。
呂夏荷亦恍若隔世,她還活著?
可其實不止是自己中了寒毒,太後的體內也是有寒毒的。
這寒毒解藥難尋。
聽聞藥王穀百年來才隻能製得一顆解藥。
這太後自己的毒不解,為何要救自己?
呂夏荷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剛醒來,她身體虛弱萬分,她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問道。
“太後,為何救我?”
呂夏荷怔愣住,因為太後看向她的眸光很怪異。
像是滿腔遺憾不得圓滿,最後托寄於她一人之身。
太後猶記得,第一次見呂夏荷時。
她和呂夏荷年齡相仿,甚至就連經曆都是相仿的。
在嫁入皇宮前,她也有一個心儀的兒郎。
她記得,年幼時,她初次入宮,被公主郡主們欺負,她被丟進那陰冷的冰湖之中,為看她出醜,甚至公主們還放了陰冷的毒蛇。
巨大的懼意將她緊緊包裹。
她們是千尊萬貴的王公貴女,而她,隻能任人羞辱。
就在這時,恰逢沈將軍的嫡子出現。
穿著紫衣的少年郎,不過微微一笑,就吸引了無數貴女們的眼光。
她們讓嬤嬤來將太後,那時的戶部尚書的庶女,秦九兒抬走。
“趕緊將人抬走,彆汙了沈將軍的眼。”
而沈將軍不羈地笑著,然後說:“各位公主,聽說桃園的花兒開了,桃花配美人,不妨去看看?”
待到公主郡主們走遠。
他才伸出手來,他輕聲和秦九兒說:“秦小姐,抓穩了。”
她低垂著腦袋,不敢抬頭看她。
誰都知道,秦九兒,戶部尚書的庶女,被送入宮中,是來當洗腳婢的。
而這,都隻是因為,她打壞了秦家嫡女的一支簪子。
他見她低頭,便要她抬起頭來。
穿著紫衣的少年,半蹲下身子,和她視線平齊。
他說:“秦小姐,無論何時,都要抬起頭來。”
他給她應有的尊重和體麵。
那時,太後才知,那人便是沈將軍沈清離。
而後,沈清離常常給她帶她愛吃的餅入宮,她也常常會為他繡平安福。
一日,沈清離出征。
她遠遠瞧見,一身鐵甲的沈清離將平安福掛在了最顯眼的腰前。
極儘炫耀之意。
他答應,等他回來,就娶她。
他身旁的侍衛,說:“秦姑娘,可知,為何將軍要此戰大捷才娶您?”
秦九兒搖頭不知。
侍衛便說:“此戰大捷,陛下會賞賜,將軍便可迎您為正妻。”
秦九兒想過,男子三心二意本就是常態,她不奢求沈清離心中隻有她一人,她隻希望他待她好的。
甚至她想過,她戶部尚書家的庶女,不受家中喜愛,如何能配千尊萬貴的沈小將軍。
然而,他卻隻希望娶她一妻。
秦九兒紅了眼。
出征一年,秦九兒等來的是,沈清離戰死的訊息。
皇上強娶了她,他說他會給秦九兒皇後之尊,隻要她日日在他身側。
原因無它。
彼時的皇上,在秦九兒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是宮女所生,自幼也被冷嘲熱諷,從未有過本分善待。
可偏偏如此,他還是爬上了最高的位置。
秦九兒和他一樣,他偏也要給她世上最尊貴的位置。
陛下見她心中有彆人,便給她下了寒毒,讓她也日日受儘折磨。
而後,不知是誰,將這寒毒的解藥給了她。
她一直未曾用過。
沈清離身死,她又何必要活在這世上。
派出尋找屍身的侍衛說,終於找到沈清離了。
沈清離沒死。
沈清離沒死,秦九兒開心至極。
她握緊寒毒解藥,心想待皇上死後,她便服下寒毒解藥。
如此便不會被發現。
然而,侍衛找了沈清離整整兩年,終於在前幾日傳回訊息。
沈清離沒死於戰亂。
但他冒死回京中送藥,他被先帝發現了,先帝賜了他剔骨之刑,麵部上的肉被一刀刀剜下。
每當疼痛暈過去時,聖上又令人用鹽水灑在他的傷口上。
折磨整整三十二小時,才氣絕而亡。
太後得知此事,心痛如刀絞,幾度昏過去。
她的小將軍,原本是恣意的少年郎,卻因為喜歡上了她,卻生生受儘那惡魔如此折磨。
她怕他黃泉路上太冷。
她不想繼續獨活在這世上了。
而那天,呂夏荷死時,她親眼看著封賀軒不論生死,也要將呂夏荷帶走。
在他身上,她好像看到了沈小將軍的影子。
那天,她決定,把這顆解藥給呂夏荷。
這世上,總得有一遭是圓滿的吧。
收回思緒,太後看著躺在床榻上的呂夏荷,隻說了句。
“從今日起你便出宮去吧,我救你隻願全了自己的私心,你不必有負擔,從此你就替我重活一遭吧。”
……
上完朝後,封賀軒走到了太妃宮殿。
是呂夏荷曾經居住過的。
如今在這清掃打理的隻有小春。
小春見他來,主動為他開啟了倉房。
她說:“再過兩日我便要出宮了,這裡清掃整理完又會迎來彆的主子,這些靴子都是太妃給您做的,奴婢實在不知如何處理……”
封賀軒看到,倉房裡,堆滿的全都是給他繡的靴子。
他忽然就想起那天,他視若珍寶捧著呂夏荷送的靴子,不肯穿。
呂夏荷捂著帕子輕笑:“封賀軒,我答應你,等你穿壞了我再給你繡好不好?”
他盯著腳上的那雙靴子,看了又看。
那雙靴子穿爛了,破了洞。他讓人縫縫補補,總是不想丟。
他想,呂夏荷總能看到那雙爛靴子的,她會記起來她曾經許諾過的。
可一次也沒有。
如今,他看著滿倉的靴子。
心裡在想,繡這麼多靴子,她的手該有多痛啊。
他繼續在宮殿裡轉著。
他看見了放在角落裡的紙鳶。
封賀軒記得,那一年,呂夏荷的紙鳶飛上樹了,她難過得哭了鼻子。
他就做了很多紙鳶送給她,裡麵有一隻畫的是鴛鴦。
呂夏荷羞紅了臉,那隻知鳶她一次都沒拿出來用過。
他也語無倫次解釋:“這都是我隨手找家中畫師畫的,市麵上紙鳶都是這些款式,你彆多想。”
女孩更羞紅了,低下頭不肯看他。
“我才……我才沒有多想,你這個登徒子。”
他一直以為這個鴛鴦紙鳶早被丟了,卻沒想到呂夏荷一直好好儲存著,還帶入了宮中。
小春見他愣神,又道:“封相,您送的東西,太妃一件都不願意丟,這三年,她總一個人,看著這些就紅了眼眶……”
封賀軒這三年,其實無數次想要當麵問問她,是否有苦衷的。
可他自己朝不保夕。
他高坐丞相之位,但無人知,他衰敗也隻需要先帝的一句話。
他如何能再次將她拖入深淵啊……
封賀軒將這些仔細收好,一同帶回了相府。
然而,剛出了宮,正準備回府,卻被一紙急詔,又被叫了回去。
年輕的皇帝一身黃色龍袍,劍眉擰緊。
“封相,沈老將軍告老還鄉,而今,朝中武臣可用者寥寥。”
“這邊疆告急,這可如何是好?”
匈奴來犯,邊疆已不堪其擾。
封賀軒是武將世家出生,卻不能看著百姓流離失所,更不可能看著百姓們便捲入戰亂中,白白失去了性命。
於是他自請出戰。
“陛下,臣出自於武將世家,自幼與父親征戰沙場,臣願請戰。”
陛下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封相,幸而朕有你這般的股肱大臣。”
出征前夜,他吩咐侍衛林泉。
“阿荷的屍身必須找回來,無論是何代價,都必須要找回。”
封賀軒不知,對方要阿荷的屍身有何用。
但隻有兩種可能。
要麼是和呂映紅一樣,恨要將阿荷的屍身碎屍萬段。
要麼便是有妙手回春之能,是能將呂夏荷重新救回來。
可寒毒天下無人能解,阿荷身死那天晚上,他就派侍衛去了藥王穀,可藥王穀的人回話,百年來唯一做成功了一次解藥。
然而,那顆解藥早在兩年之前,就給了彆人。
而今,這世上無人能解寒毒。
封賀軒更擔憂的是後者。
封賀軒出征那日,百姓自傳送行。
他墨發高束,高坐馬背,正要啟程,卻在人群中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記起,呂夏荷從前便也是喜歡這樣。
封家那時常常要去邊疆打仗,封賀軒不讓呂夏荷來送行。
他害怕,回了頭,心中就有惦唸了。
然而,呂夏荷每次都戴著頭帷,偷偷地躲在人群中,遠遠送他。
他心裡一咯噔,闊步跨下馬,然後極速往那人影奔去。
真的是她嗎?
他會不會沒死。
然後拉住,那女子回頭,掀開頭帷:“相爺有何事?”
是了,是他太荒謬了,呂夏荷怎可能還活著。
這場戰役打得不算短。
整整三月,都毫無成效。
匈奴時而派小部隊來侵犯,兩軍始終未曾正麵交戰。
上個月,聽聞太後死了,也是寒毒。
而侍衛林泉也終於傳來訊息:“相爺,有訊息了。那宮牌是太後身旁一個侍衛的,自從太後死了後,那侍衛被放出了宮去,如今四處找不到他的訊息。”
是太後?他心中迷惑叢生。
太後為何要大費周章將呂夏荷的屍體偷走。
若她真厭惡極了呂夏荷,在那日他要帶阿荷走的時候,她完全可以攔下來的。
可她沒有。
這一夜,匈奴夜襲。
封賀軒為了保護城內的百姓,不幸中了毒箭。
城內百姓紛紛說:“前些日子城內瘟疫,是一個女神醫將我們治好的,如今將軍有難,我們必當將女神醫請過來,為將軍看診。”
將軍營房。
女醫被請來時,戴著頭帷,看不清麵容。
恰好身旁侍衛來報軍情,頭帷被他身上的佩劍不經意間帶落。
營帳外盛雪如舊,封賀軒眸亮如星。
因為那女子,正是他的阿荷。
不過是瞬間的事,但封賀軒眸中的訝異退去,轉而換上的失而複得的激動。
封賀軒讓人都退了出去。
他反手握住呂夏荷的手:“阿荷,你還活著,太好了……”
他顧不得身上疼痛,將呂夏荷擁入了懷中。
失去呂夏荷這些日子,他無一日不在悔恨。
他恨自己,當初為何不告訴阿荷,他不恨她;他為何不告訴阿荷,自始至終,他心裡隻有她一人。
他更恨,他窺不見呂夏荷真心。
可下一瞬,他被冷冷推開。
那女子退後一步,聲音平靜:“將軍或是認錯了,我並不認識你口中的阿荷。”
“我隻是醫女阿梔。”
他默然片刻,眼底欣喜全然不見。
阿梔為他仔細包紮,看他眼神全然一片冷漠。
他的心如同刀紮。
醫女退出去之後,林泉進來。
他問:“相爺,你真信她不是太妃?這世上,斷然不可能有如此,長得一模一樣的兩人!”
封賀軒啞然:“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他當然認得,他的阿荷,哪怕是化成了灰,他都認識的。
可是阿荷不認他了。
阿荷不願和他有半分牽扯了。
她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來,若這是她的選擇,若她想重回一遭,舍棄過去所有。
他該如何?難道要阻止嗎?
他鬆開緊握袖內的拳心:“她還活著,還活著就很好了。”
他不再奢求更多。
……
封賀軒命人保護呂夏荷。
卻沒想到,意外還是發生了。
那匈奴聽說南陽城內有神醫,便將人擄了去。
封賀軒幾番派人交涉,敵軍看出封賀軒的在意,便威脅道:“若要我放了這女子,便開城門,迎我們入城。”
武將各有各說。
“封相,若不將女醫救回來,恐怕會寒了南陽百姓的心呐。畢竟南陽前些日子瘟疫橫行,本就是一座死城了,是女醫不顧危險,救了南陽城的所有百姓呐。”
“可那匈奴狗是要開城門啊,然後呢,為一個人將數萬百姓陷入危險中嗎?”
“再說了,那匈奴人本就言而無信。而且他們對待戰俘十分殘忍,對待平民百姓,將他們鎖上了鏈子,當狗一般玩樂。”
“就算救回來,那女醫又能活幾日?”
封賀軒頭疼不已,隻說自己要思慮片刻。
然後命人退了出去。
半晌後,武將們再進來。
封賀軒便冷著聲音說:“不能將百姓置於危險中,若醫女知曉,她的命是用數萬百姓的命救回的,她餘生也斷然不會安穩,隻會一生自責。”
“這人不能去換。”
他不能用百姓們的命,去換一人的安康。
……
與此同時,另一邊。
北榮國鐵騎兵臨城下,北榮皇子高坐馬背,數萬箭手就位。
匈奴人最怕的便是北榮國,匈奴本為北榮的其中一個部落,而後匈奴叛出北榮。
纔有了匈奴。
兒子怕爹,天經地義。
那北榮皇子李瀾一是來要人的。
要的便是那醫女。
北榮交出呂夏荷時,呂夏荷身上到處是鞭傷。
李瀾一大怒,當著匈奴臣子的麵,將那匈奴統領抽了足足百鞭,才泄氣。
馬車上。
呂夏荷醒過來,是在一處溫軟的懷抱。
她愕然抬眸,卻見李瀾一深情緊張又擔憂:“夏荷,你醒了?可有不舒服?”
呂夏荷詫異:“你怎會在此?”
李瀾一是北榮質子。
他們相識說起來也是好笑,原因是呂夏荷去酒樓點了一份烤雞,而那烤雞剛好是最後一份,恰逢李瀾一路過,他也要最後一份烤雞。
兩人毫不相讓。
最後店家無奈,讓他們拚桌而食。
兩人誰都不肯讓誰,說也不肯少吃,你掰一隻腿我掰一隻翅的。
這梁子,便也算是結下了。
此後,呂夏荷和李瀾一梁子越結越大。
李瀾一花重金買來一隻蛐蛐,是要在上京城奪魁的。
然而,卻被路過的呂夏荷一腳踩死。
李瀾一怒而要賠償,呂夏荷最後卻在路上找來十隻螞蟻。
“你一隻蛐蛐,我陪你十隻螞蟻。眾生平等,我十條生命陪你一條也夠了吧?”
李瀾一擼起袖子就要當街辱罵,第一句話還沒說出口。
呂夏荷就昂著頭,看著他:“北榮皇子,不會是當街苛責我這個弱女子吧?”
兩人是死對頭,整個上京城都是知道的。
直到後來,北榮旱災,求援大旻朝。
世家大族,冷眼旁觀。
是呂夏荷將世家小姐們聯合在一起,東拚西湊,變賣首飾,為北榮籌糧。
便是那時,讓李瀾一對她改變了看法。
而後,北榮熬過旱災,越發勢大。
李瀾一裝傻充愣在大旻熬著,卻唯有李瀾一給了他一匹馬送他出城。
她說:“馬上便是中秋了,你且回家與家人團圓吧。”
原是她偷聽到,陛下下令讓人殺了李瀾一。
她心生不忍,出手相助。
便是如此,才會讓李瀾一回到大榮後,對她念念不忘。
而今,李瀾一垂眸看她,啞聲道。
“呂小姐,你怎般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了?”
身體瘦弱不堪,全沒了當時囂張模樣。
呂夏荷默了一瞬:“事過境遷,如今我們早不是幼年,自是不同。”
李瀾一怔然。
又見呂夏荷輕聲道謝。
“謝謝今日你出手相救。”
李瀾一忽然想起,其實他回到北榮,漸漸掌權之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希望能向呂家提親。
然而,他還是去慢了一步。
聽說,呂夏荷那時已有婚配,是封家的三郎封賀軒。
於是他便漸漸死了這心。
這次又叫他遇見。
這次,他斷然不會輕易放手了。
他看著呂夏荷,怔默半晌,這才鬥膽問道:“呂姑娘,如今可有婚配?”
呂夏荷抬頭,撞見少年滿腔愛意。
頃刻之間,她便已知曉,李瀾一問這話是何意。
她如實答道:“李瀾一,我早已嫁過人了。”
他接話:“我不在意。”
她黯然眸子:“李瀾一,放我在此處下轎吧。”
他拽住她的手腕:“你心中還有那人?”
這些年她的經曆他並非不知,也倍感難過,他會儘全力護她周全,此後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她。
然而呂夏荷隻是那樣淡然看著他,她說:“李瀾一,就到這吧。”
“你不是喜歡我,隻是錯把感激當成愛。”
在李瀾一最是孤立無援的時候,是她幫助了他。
呂夏荷掀簾下轎。
就看見封賀軒牽馬一路護送。
封賀軒,將呂夏荷帶回了軍營。
將營裡,封賀軒沒追問她的身份,依舊喚她的假名,阿梔。
這場仗打了足足兩年。
兩年間,呂夏荷依舊做她想做的。
替將士們醫治傷病,也替婦女兒童們免費看診。
兩年後,此戰大捷,封賀軒班師回朝。
回朝那日。
封賀軒罕見地來見了她,她在醫館,煎藥的動作沒停,頭也沒抬:“封相來此,有何事?”
依舊冷清。
霧色渺然,冷雨淒淒。
封賀軒就這樣站在門口,足足站了一刻。
才喊她:“阿荷。”
“此後一彆,你我恐難相見,惟願你萬事順遂。”
“重活一遭,我知你無法原宥我,亦知你隻願做醫女阿梔,此後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封賀軒返京,半月。
呂夏荷夜夜難以安眠。
直到半月後,心腹林泉送來書信一封。
裡麵還有一縷同心結。
他寫:
【阿荷:我過的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入朝為相那日,我就未曾想過會全身而退。
我拚命往上攀爬,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免你殉葬。
那時我心裡想的是,隻要你能活著,我便心滿意足。
可人是貪心的,得到了便越欲壑難平。
而今,我知你無法原宥,便將同心結交還。
願你一生安穩,尋得如意郎君。】
這縷同心結,是封賀軒打來聘燕說要娶呂夏荷那日。
呂夏荷斷發一絲,將封賀軒的發一同打結,她說:“此後,同心不負。”
而今,他將同心結也還她了。
呂夏荷似有所感。
封賀軒定是遇到了無法解決的難題。
林泉哽咽道:“呂小姐,相爺他是有苦衷的。”
“相爺那時準備婚禮,都是為您準備的。他常常看著那雙舊靴子發愣,他說,當年是他無力護住你,縱你要嫁給他人,他都沒有任何怨言。”
“相爺隻是怨您,什麼事都不同他說。相爺讓您殉葬,也隻是想讓你改名換姓,從此名正言順是他的妻。”
“殉葬那時,他求來的第二封聖旨是,退隱朝堂。他知道您累了也倦了,想尋得安穩。”
“那時我問相爺,在朝中樹敵如此之多,屆時如何周全?他說,隻要能與您過幾日安穩日子,那些時光便算是他偷來的了。”
“相爺甚至不敢篤定你的心意,不敢篤定您心中還是否有他。可是,他想陪在你左右。”
“朝堂中明槍暗箭,最是難防。相爺他中過毒,也中過劍。有一次就連太醫都說他熬不下去了,可他睡夢中,喃喃您的名字。他害怕他身死,便無人能再扭轉您殉葬的結局。”
呂夏荷身形一頓。
又聽林泉說:“您被匈奴擄去那時,匈奴以大開城門為條件才將您交還,相爺無奈隻能去信北榮,求北榮皇子就您。”
“相爺他,心中是有您的。”
呂夏荷不免落下淚來。
這些年,她一直覺得自己虧欠了封賀軒,到身死,便覺得欠他的,早已還清。
可如今,她才知。
縱是她在他最落魄最難堪的時候,離開他。
他心裡想的,依舊是如何救下她。
“封賀軒,可是出事了?”
呂夏荷顫聲發問。
然後下一瞬,就聽林泉說:“封相這一仗打得漂亮,無數武臣都為之臣服。而他又是文臣之首,年輕帝王怎能放任一個百臣景仰的人坐高位。”
封賀軒去淮河督促水利了。
然而,這一次,極有可能,有去無回。
封賀軒知,可仍是去了。
林泉走後。
呂父呂母便尋上了門來。
呂母一見到呂夏荷,便忍不住哭泣。
她緊緊握住呂夏荷的手:“夏荷,是娘不好。過往的那些年,是阿孃讓你受委屈了。”
“你和阿孃回家好嗎?”
呂父也說:“夏荷,縱是你一輩子不嫁,此後我呂家也養著你。”
呂夏荷一頓,不知所以地說了一句。
“太晚了。”
她的聲音說得很輕,以至於呂母沒聽清。
呂母哭得哽咽不止。
“夏荷,是阿孃錯了,是阿孃錯了。你原諒一次好不好?”
然後呂夏荷的手,卻一寸一寸地抽回。
她冷著聲音說:“呂大人,呂夫人,我如今已自族譜除名,從此我不再是呂家女。”
“還請兩位回去吧。”
呂夏荷直接走了。
呂母癱軟在地,潰不成聲。
“夏荷,我的女兒,終究還是不肯原諒阿孃……”
她恨啊,她悔啊。
若不是輕信了那馬匪的話,又何至於讓她的夏荷遭遇一切。
若那時得知她不是奸生子,她就算拚上這條命,也斷然不會讓她入宮啊。
她喜歡的,便都會給她。
怎會逼她入宮,怎會有阿孃親手逼自己的女兒去死啊。
可如今,一切都遲了。
是她親手葬送了她的女兒。
如今她能重活一遭,已是萬幸。
她隻願,從此青燈古佛,永遠為她誦經祈福,隻願她一生順遂。
……
呂夏荷還是被一紙詔意,詔回了京城。
皇上高坐上位,而李瀾一就在陛下身側。
“呂夏荷,此前諸多種種朕不追究。從前我有意成全你與封相,是你不願。而今北榮皇子上門求娶,朕已替你應允了這門親事。”
呂夏荷怔愣看著李瀾一。
李瀾一心裡想的卻是,從前礙於種種,一直錯過。
而今封賀軒朝不保夕,自身難保,他又如何能護住呂夏荷。
哪怕她怨他,他也認了,隻要將她帶離這虎狼窩。
然而下一瞬,呂夏荷叩首到底:“陛下,民女不願。”
“我不過是個無身份的小民,怎可與北榮皇子相配?”
話還未說完,就被陛下打斷了。
“朕封你為公主,如此可堪相配?”
陛下大有威逼之勢:“你這是要抗旨?”
然後呂夏荷長跪在地:“陛下,我已是死過一回的人。是陛下仁厚,我才得以重活一遭。而今,我的確不願嫁。”
李瀾一看著如此堅定的她,心裡忽然很難受。
她寧願抗旨也不願嫁他。
最後是李瀾一開口解圍:“陛下,她不願嫁便算了。”
出了宮門。
李瀾一喊停了呂夏荷。
“得到訊息,封賀軒興修水利,濫殺無辜,現如今已經入獄了。”
“夏荷,你可知,嫁我是你最好的選擇。”
然而,她卻啞澀道。
“封賀軒等了我這麼多年,而如今,我也想再等一等他。”
“若他是階下囚呢?”
她答:“我等。”
“若他被判死刑呢,你又當如何?世間女子,所尋不過一個依靠,免你顛沛流離,善待你愛你尊重你,而這些我都能給你。”
“呂夏荷,你為何就是不肯看看我?”
她一步一步,沒再回頭。
既早已做了選擇,便不該叫人生出不該有的希望來。
回到京中。
她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叫林泉去探訪死去平民的家屬,拿到證詞。
第二件,去找目擊證人,恰好小春而今在縣令府浣洗衣物,聽到了縣令大人與人合謀,要栽贓封賀軒的對話。
而她偷到了兩人往來的書信。
第三件,便是最後一件,敲響登聞鼓。
有冤者鳴之,要先受刑百丈,而後若有命,纔可呈上冤情。
整整一百棍,她無一聲哀嚎。
第三十二棍,她看著飄落的大雪,忽而想起的是。
多年前,眼含淚意的少年執拗地問:“阿荷,你為何不肯相信我?封家是冤枉的。”
而今,她恍惚間好像看見那個少年就站在前方。
她向他伸出手去:“封賀軒,我信,我一直都信你。”
第六十八棍,她彷彿看見那個中劇毒,被暗箭所傷,身上無一處完肉的封賀軒在笑著對她說。
“阿荷,我做到了,你不用殉葬了。”
而她終是堅定步伐,一步一步走向他。
第一百棍落下時,她猛地咳嗽出幾口血,在場圍觀的百姓無一不落淚。
“這女子是有何冤屈,生死不顧啊?”
呂夏荷是一步一步爬過去的。
曾經封家滿門入獄,她生有苦衷,沒有堅定與他站在一處。
如今,她站在了此處,與他同進退。
然後大理寺卿卻不願審理此案,幾番追問。
大理寺卿才說:“陛下說此事已定,呂小姐彆再為難本官了。”
然而,下一瞬。
便見呂大人穿著紫色官服而來,他取下烏紗帽,直直跪在登聞鼓前。
“若有冤屈,不可上達天聽,這登聞鼓便如同虛設!”
呂夫人穿著品服,敲響登聞鼓:“民女呂夏荷有冤情要報,請陛下當堂審理!”
而後接踵而來的,是早已退隱的沈老將軍。
他被人扶到此處,用最嘶啞的聲音高高呐喊:“請陛下,還忠臣以公道!”
是禦史大夫江大人,他取下烏紗帽,直直跪立。
“微臣死諫,封相無辜!”
而後是禮部尚書,吏部尚書,太子太傅,越來越多的臣子跪在此處。
最後,大理寺卿眸色複雜看著身後的六個大字。
為天下之公正!
他亦長跪在地:“請陛下審理!”
天理昭然,若無公正,他們所讀之書亦有何用?
呂夏荷終是笑了,百臣跪伏,陛下無法不審理,也無法不放人。
她鬆下氣來,終是沉沉暈了過去。
而再醒來時。
他們已到了遊船上,封賀軒卸下官服,穿上了少年時最愛穿的紅色衣服。
她好像又看見,那年,紅衣墨發,驚才絕豔的少年郎。
她問:“封賀軒,我們去哪?”
他答:“去江南。”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江南無限好。
她握住了他的手,從此再不分開。
不過是。
越重山,斬萬難,終得見春山。
【番外呂映紅】
阿姐身份確認那日,爹爹發了好大的火。
他將我罰跪祠堂,讓我好好反省。
可我何罪之有?
自小開始,阿姐在府中便受儘冷眼。
我不過做了他們同樣的事,何錯之有。
阿姐要來與我爭,便是錯的。
其實阿姐以前待我是極好的。
我記得,阿姐入宮前那日,她緊緊握著我的手,她偷偷告訴我:“縱是爹爹不拿封家能洗清冤屈的證據,威脅我。”
“我也是會入宮的。”
我昂頭,不解。
我還記得她那樣惶然而悲傷的眸子,她和我說:“因為你是阿姐的妹妹,這刀山也好,火海也罷,阿姐都替你去闖了。”
“隻願映紅來日能得如意郎君,一生順遂。”
那晚,阿姐走後,我難過得躲在被子裡哭了一晚上。
我求阿孃,這是我的命,該我去的。
可阿孃說:“彆被你阿姐迷惑了,你阿姐便是故意說這些話,好讓你內疚自責。”
阿孃說:“她這樣的人,最會虛情假意。”
世上沒有人是不愛自己的血肉的,定是阿姐壞透了,才會讓爹孃如此厭惡她。
我是如此想的。
直到那日,爹孃發現呂夏荷的真實身份。
之後,我看見娘重建了呂夏荷的院子,她說無論她還回不回來,這裡永遠是阿姐的家。
我看見爹爹的書房裡,裱上了阿姐的字。
他說,阿姐是最像他的人,最是才情盎然。
就連兄長,也因為外麵有人說阿姐的壞話,便動手打了那人。
即便最後,滿身是傷的是他。
我想,是我做錯了嗎?是我不該和阿姐爭相爺嗎?
好像,從小到大,隻要是阿姐喜歡的,我便通通想搶過來。
也並沒有那麼喜歡。
阿姐敲登聞鼓那日,爹孃告訴我:“此去,若有危險,便一路往南,自己好好活著。”
爹孃那一去,是沒想過能活著回來的。
我挨家挨戶敲響了各位大人的門:“若今日封相有難,各位束手旁觀,焉知自己不是下一個封相?”
我不是為了阿姐,也不是為了封相。
我隻是不想失去我的爹孃。
阿姐去江南了。
阿孃日日在佛堂誦經祈福,她說這是她欠阿姐的。
阿姐下江南的第三年,阿孃病倒了,去信一封讓阿姐回來看她,可阿姐沒回來。
阿孃彌留之際,她說看到了十歲的阿姐。
她掉進冰冷的湖水中了,她祈求阿孃看她一眼,可阿孃一眼都沒看她。
她說她不怪阿姐,這是她應得的。
阿孃走後第一年,爹爹問我,喜歡哪家的公子,也到了該成婚的時候了。
我想,我喜歡的是西街賣豆花的二郎。
每次去買豆花,他總是喜歡對著我笑。
阿姐說,真正喜歡你的人,是隻要一看見你便十分歡喜的。
我想,二郎也是喜歡我的。
我問二郎,願不願意娶我?
二郎怔愣住了:“我家徒四壁,如何能配得上小姐?”
無礙的。
阿姐說過,隻要是真心喜歡,就能跨越萬難的。
怎麼辦,可我還是想見阿姐一麵。
其實,我從來沒想過要燒毀阿姐的屍身的。
阿姐想要自由,我想讓她化做天上雲,化成人間風,化成地下雨……
可……
算了,如何說都遮掩不住,我的確曾有一刻想讓她碎屍萬段。
我和二郎一同去了江南。
我不敢去見阿姐。
便讓二郎扮作豆花郎,送給阿姐一碗甜豆花。
阿姐說過,豆花甜滋滋的,讓人吃了便開心。
阿姐開心便好了。
那晚,二郎回來,給我捎帶了一支簪子。
他說:“是你阿姐給我的,她說買這碗豆花。”
我看得,眼淚簌簌而落,再止不住,嚎啕大哭。
這支簪子,是阿姐曾答應過我的新婚禮物啊。
是五歲的我,要搶走她唯一的簪子,她便答應我,待我成婚時,她便送給我。
而今,她送給了我。
我的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姐啊。
回上京城的船又要啟程了。
阿姐,願如今的你。
是天上雲,有風托你遨遊萬裡;是人間風,輕輕一吹,更落萬間雨;願你是地下雨,有人與你同行至汪洋。
一切都好啊,阿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