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根肋骨 第 11 章
員工通道又窄又暗,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兒。邱意濃跟著屠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裡走,皮鞋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發出空曠的回響。
屠礪掏出鑰匙,開啟一扇漆皮剝落的綠色鐵門。門軸發出刺耳的“吱呀”聲,一股更濃的、屬於獨居男人的氣息撲麵而來——
淡淡的煙草味、汗味,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帶著點清冽的皂角氣,意外地並不難聞。
房間很小,一眼就能望到頭。一張行軍床,一張舊桌子,一把椅子,一個簡易衣櫃,牆上掛著幾□□身比賽的獎狀,用透明膠帶貼著,邊角已經捲起。除此之外,再無他物。乾淨得近乎苛刻,每樣東西都擺在最該在的位置,像軍營。
屠礪徑直走到水龍頭前,擰開,彎腰,掬起冷水就往臉上潑,動作粗暴,水花四濺。血混著水順著他的下頜線往下淌,滴落在陳舊的水池裡,暈開淡紅的痕跡。
邱意濃站在門口,有點無所適從。這地方太逼仄,屠礪的存在感又太強,幾乎填滿了整個空間。他感覺自己像個闖入者,格格不入。
“有藥箱嗎?”他清了清嗓子,問道。
屠礪沒回頭,聲音混著水流聲傳來:“抽屜。”
邱意濃走到那張舊桌子前,拉開唯一的抽屜。裡麵果然有個綠色的、軍用的舊藥箱,邊角都磨白了。他拿出藥箱,開啟。東西倒是齊全,碘伏,棉簽,紗布,膠帶,還有幾盒常見的消炎藥,擺放得跟他這房間一樣整齊。
他拿著藥箱走到屠礪身後。屠礪已經關上了水龍頭,正用一塊看起來不算太乾淨的毛巾胡亂擦著臉和脖子,額前短短的頭發茬濕漉漉地滴著水。
“坐下。”邱意濃命令道,語氣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強硬。
屠礪動作頓住,從毛巾上方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帶著慣有的審視和一點點……不耐煩?但他最終還是沒說什麼,拉過那把唯一的椅子,坐下了,背對著邱意濃。
邱意濃開啟碘伏瓶,用棉簽蘸飽了棕色的液體。他走到屠礪麵前,蹲下身。這個角度,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屠礪臉上的傷。嘴角開裂,皮肉外翻,看著就疼。顴骨那塊腫得老高,麵板透著不正常的紫紅色。額角那道舊斷眉旁邊,也添了道新的擦傷。
他擡起手,棉簽小心翼翼地靠近屠礪嘴角的傷口。
就在棉簽即將觸碰到麵板的那一刻,屠礪猛地偏了一下頭,躲開了。
邱意濃的手僵在半空。
“我自己來。”屠礪的聲音硬邦邦的,伸手就要去拿他手裡的棉簽。
邱意濃手腕一翻,躲開了他的手。
“彆動。”他皺眉,語氣更沉,“你後腦勺長眼睛了?能看見在哪兒?”
屠礪不說話了,濃茶色的眼睛盯著他,裡麵情緒翻湧,有抵觸,有戒備,還有一絲被冒犯的惱怒。但他終究沒再動,隻是身體繃得像塊鐵板,下頜線咬得死緊。
邱意濃不再猶豫,棉簽精準地按在了那道裂開的傷口上。
“嘶——”屠礪倒抽一口冷氣,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拳頭瞬間攥緊,小臂上的肌肉和青筋虯結凸起,充滿了原始的力量感,彷彿下一秒就要暴起傷人。
邱意濃的心也跟著提了一下,但他手上動作沒停,穩穩地、用適當的力道給傷口消毒。棕色的碘伏暈開,掩蓋了血色。他能感覺到屠礪灼熱的呼吸噴在自己手腕上,帶著滾燙的溫度和壓抑的痛楚。
房間裡安靜得可怕,隻有兩人交織的呼吸聲,和棉簽劃過麵板時細微的摩擦聲。
處理完嘴角,邱意濃又換了根棉簽,去處理額角的擦傷和顴骨的淤青。他靠得很近,能清晰地看到屠礪臉上粗大的毛孔,那道斷眉的每一根斷茬,甚至他鼻梁上幾顆淺淡的雀斑。屠礪一直垂著眼,濃密的睫毛在眼窩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緒。
邱意濃忽然發現,這家夥的麵板其實並不粗糙,隻是常年暴露在外,顯得乾燥,膚色深。湊得這麼近,他甚至能聞到屠礪身上那股更清晰的、混合了暴曬後的棉布、廉價皂角和一種……屬於混凝土和鋼鐵的冷硬氣息。這味道不香,甚至有點糙,卻奇異地不讓人討厭。
“為什麼幫我?”屠礪突然開口,聲音低啞,打破了沉默。
邱意濃正在蘸碘伏的手一頓。為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是因為那張欠條?是因為那句“為我妹子”?還是因為剛纔看到他被人圍毆時,心裡那股莫名的火氣和……擔心?
“順手。”邱意濃垂下眼,繼續手上的動作,語氣儘量顯得平淡,“總不能看著你被那幫雜碎打死。”
屠礪嗤笑一聲,顯然不信。“你們律師,不是最講究明哲保身嗎?”
“那也分人。”邱意濃脫口而出。說完就想給自己一巴掌。這他媽說的都是什麼跟什麼!
屠礪不笑了,擡起眼看他。那雙濃茶色的眼睛在近距離下,顏色顯得更深,像兩潭攪渾了的濃茶,裡麵情緒複雜難辨。他就那麼看著邱意濃,看了好幾秒,直看得邱意濃心裡發毛,手上動作都慢了半拍。
“看什麼?”邱意濃有點惱羞成怒。
“看你嘴裡能不能吐出句人話。”屠礪語氣平淡,卻帶著刀子。
邱意濃氣得想撂挑子走人,但看著屠礪臉上還沒處理完的傷,又硬生生忍住了。他手下用力,棉簽在顴骨的淤青上按了一下。
“操!”屠礪疼得罵了一句,眉頭緊緊皺起,“你他媽輕點!”
“現在知道疼了?”邱意濃冷笑,“剛纔打架那股狠勁兒呢?”
“老子願意!”屠礪梗著脖子。
兩人互相瞪著,像兩隻鬥雞。空氣裡火藥味又開始彌漫。
半晌,邱意濃先敗下陣來。他跟這渾人置什麼氣!他深吸一口氣,放輕了手上的力道,繼續處理最後一點傷口。
等所有傷口都塗好碘伏,邱意濃收拾藥箱。屠礪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脖頸,發出哢噠的輕響。
“謝了。”他又吐出這兩個字,依舊是乾巴巴的,沒什麼誠意。
邱意濃把藥箱放回抽屜,沒應聲。他走到門口,手放在門把手上,停頓了一下,背對著屠礪說:“那幫人,會不會再來找麻煩?”
“來一個揍一個。”屠礪的聲音從後麵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勁。
邱意濃回過頭,看著他那張掛了彩卻依舊桀驁不馴的臉。“下次動手前,先動動腦子。報警不行嗎?”
“報警?”屠礪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等那幫穿皮的來了,黃花菜都涼了。”
又是這套!邱意濃那股無力感又上來了。他知道跟這人在這個問題上爭不出結果。
他拉開門,外麵的冷空氣湧進來,讓他精神一振。
“走了。”
他邁步出去,沒回頭。但他能感覺到,背後那道目光一直跟著他,直到他走出員工通道,重新回到燈光相對明亮的地庫。
坐進車裡,邱意濃沒有立刻發動。他擡手聞了聞自己的指尖,上麵似乎還殘留著碘伏的味道,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屠礪的,混合著血、汗和冷硬氣息的味道。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腦子裡亂糟糟的。今天發生的這一切,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和預期。
他好像,把這灘水,攪得更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