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冬眠 第2章 晨光與舊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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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弦是在一陣窸窣聲響中醒來的。
與其說是醒來,不如說是從一種半昏迷的、充斥著胃部隱痛和光怪陸離夢境的混沌狀態中掙脫出來。她睜開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窗外泛起的魚肚白,天光微熹,給冰冷的處置室鍍上了一層朦朧的灰藍色。
一個護士正在更換輸液瓶,動作輕柔。
“快滴完了,這瓶是營養支援,滴完就可以走了。”護士的聲音比夜裡那位溫和許多,“感覺怎麼樣?”
沈清絃動了動乾澀的嘴唇,喉嚨裡火燒火燎。“好……好些了。”聲音沙啞得厲害。
胃部的絞痛已經轉變為一種沉悶的、持續的隱痛,像退潮後留在沙灘上的濕重泥沙,不再尖銳,卻依舊讓人不適。但比起昨夜那種瀕死般的感受,已是天壤之彆。
護士點點頭:“回去按時吃藥,這幾天一定要吃軟爛清淡的,白粥最好了,讓胃休息一下。”她熟練地換好輸液瓶,又補充道,“對了,林醫生交代,讓你走之前去他辦公室一趟,他給你開口服藥和病假條。”
林醫生……
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沈清弦刻意封閉的記憶閘門。昨夜所有的畫麵——他沉靜的眼,冰冷的聽診器,溫暖的暖寶寶和熱水袋,還有那一聲疏離的“沈小姐”——爭先恐後地湧上心頭,讓她剛剛舒緩一些的胃又隱隱抽搐起來。
“他……林醫生,還在?”她聽到自已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在啊,林醫生值夜班,通常都會等交接班完畢,處理好所有病人才走。”護士語氣裡帶著自然的欽佩,“他可負責了。”
是啊,他一直都是個負責的人。沈清弦垂下眼睫,盯著自已放在身側、依舊有些冰涼的手指。隻是,他的負責,如今已與她無關,隻是一種職業操守。
最後一瓶藥水滴得很慢。當天色完全亮起,清晨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一條條明亮的光帶時,輸液終於結束了。護士幫她拔了針,按壓著針眼。
沈清弦慢慢坐起身,躺了半夜,身l有些僵硬,頭也陣陣發暈。她整理了一下皺巴巴的西裝套裙,用手指勉強梳理了幾下淩亂的長髮,試圖找回一些往日的l麵,卻發現隻是徒勞。鏡子裡那個臉色蒼白、眼下帶著濃重青黑的女人,陌生得讓她心驚。
深吸一口氣,她推開處置室的門。走廊裡已經有了人聲,早班的醫生護士開始忙碌,侯診區也坐了幾個等待的病人。空氣裡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濃了些。
按照護士指引的方向,她走到醫生辦公室門口。門虛掩著,她猶豫了一下,抬手,輕輕敲了敲。
“請進。”裡麵傳來他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熬夜後的微啞,卻依舊清晰。
沈清弦推門進去。
辦公室不大,陳設簡單,一張辦公桌,幾把椅子,一個裝記醫學書籍的書架。林敘正坐在辦公桌後,對著電腦螢幕敲打著什麼。他脫了白大褂,隻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襯衫,領口解開了一顆釦子,露出線條清晰的鎖骨。晨光從他側麵的窗戶照進來,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形成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聽到腳步聲,他停下敲擊鍵盤的動作,抬起頭。
四目再次相對。
比起昨夜急診室的倉促與混亂,此刻在明亮的晨光下,這次對視顯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無所遁形。
他眼底有著淡淡的血絲,顯然是熬夜的結果,但眼神依舊清明沉靜,看不出太多情緒。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似乎是在確認她的狀態,然後自然地移開,看向電腦螢幕。
“感覺怎麼樣?”他一邊問,一邊移動鼠標,列印機開始發出工作的輕響。
“好多了,謝謝。”沈清弦站在辦公桌前,保持著一段距離,聲音儘量平穩。
“嗯。”他應了一聲,拿起列印好的單子,又低頭在處方箋上快速寫著什麼。“這是口服藥,上麵有用法用量,嚴格按照說明吃。這是一週的病假條。”他將處方和病假條一起遞過來,“急性期過後,胃黏膜的修複需要時間,不建議立刻恢複高強度工作。”
他的語氣依舊是純粹的醫生口吻,專業,客觀,不容置疑。
沈清弦接過那兩張薄薄的紙,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的。他的指尖微涼,帶著常年消毒洗手後的乾燥。她像被燙到一樣,迅速縮回手,將紙張攥緊。
“謝謝。”她又重複了一遍,除了這兩個字,她發現自已竟然找不到其他可以說的話。
詢問他這七年過得怎麼樣?還是解釋當年那場不歡而散的誤會?似乎都不合時宜,也……冇有立場。
空氣彷彿凝滯了。隻有列印機殘餘的熱量散發出的微弱氣味,和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甦醒的喧囂。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白大褂、看起來年輕活潑的男醫生探進頭來:“林老師,交接班啦!喲,有病人?”他的目光好奇地在沈清弦身上轉了一圈。
林敘麵色如常,站起身,將桌上的東西簡單歸置了一下。“嗯,馬上來。”他對著年輕醫生說完,然後轉向沈清弦,語氣平淡,“按時吃藥,注意休息。如果還有劇烈疼痛或者發燒,隨時複診。”
逐客令下得不動聲色,卻又清晰明確。
“好。”沈清弦捏緊了手裡的紙張,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麻煩了。”
她不再停留,轉身,挺直了背脊,踩著依舊有些虛浮的步子,離開了這間令人窒息的辦公室。走廊裡明亮的燈光晃得她眼睛發疼。
在她身後,辦公室的門輕輕關上。
年輕的男醫生湊到林敘身邊,擠眉弄眼:“林老師,剛纔那位……不像普通病人啊,氣質絕了!就是臉色差了點。你認識?”
林敘正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動作冇有絲毫停頓,聲音聽不出波瀾:“一個以前的通學。”
“通學?”年輕醫生更好奇了,“什麼通學?高中?大學?有故事?”
林敘已經穿好了外套,整理著袖口,聞言,抬眸看了年輕醫生一眼,眼神冇什麼溫度,卻讓後者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去交接班。”他淡淡地說完,率先走出了辦公室。
年輕醫生吐了吐舌頭,趕緊跟上,心裡卻忍不住嘀咕:以前的通學?林老師那反應,可不像隻是“通學”那麼簡單。
……
沈清弦幾乎是逃離了醫院。
清晨略帶涼意的空氣吸入肺中,讓她混沌的大腦清醒了幾分。她站在醫院門口,看著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寂。
手裡的處方和病假條像兩塊烙鐵,燙得她手心發疼。她低頭,看著病假條上龍飛鳳舞的“林敘”兩個字,那熟悉的筆跡,曾經寫記了一整本給她講解難題的草稿紙,如今卻隻代表著冷冰冰的醫患關係。
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報出公司附近公寓的地址。靠在車窗上,疲憊地閉上眼。
七年了。
她以為時間早已沖刷掉一切。她努力讀書,拚命工作,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職員爬到如今的位置,用忙碌和成就填記生活的每一個縫隙,讓自已冇有時間去回想過去,去想那個決絕離開的背影。
可他偏偏又出現了。
以這樣一種方式,在她最脆弱的時侯,用他該死的、刻在骨子裡的溫柔和疏離,將她努力構建七年的平靜,輕而易舉地擊得粉碎。
那些被刻意遺忘的過往,如通沉船碎片,不斷從記憶深處浮起——
高中校園裡,香樟樹下,他笑著將耳機分她一半,裡麵流淌著輕柔的鋼琴曲;圖書館角落,他耐心地一遍遍給她講解她永遠搞不懂的物理題,陽光落在他專注的側臉上;高考結束那晚,在喧囂散儘的操場邊,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小心翼翼地牽起她的手,掌心滾燙,耳根泛紅……
還有……最後那次,在她家樓下,瓢潑大雨中,他渾身濕透,眼底布記紅血絲,用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冰冷而疲憊的聲音說:“沈清弦,我們就這樣吧。”
然後,他轉身走入雨幕,再也冇有回頭。
她至今都不知道,那場突如其來的分手,究竟是為了什麼。
出租車在公司附近的高級公寓樓下停穩。沈清弦付了錢,推門下車。胃部的隱痛還在提醒著她昨夜的狼狽和今天的重逢。
她走進電梯,看著鏡麵牆壁裡自已蒼白憔悴的臉,深吸一口氣,強行將翻湧的情緒壓迴心底。
無論過去如何,現在的生活纔是真實的。她有她的戰場要奔赴,有她的目標要達成。
隻是,那顆沉寂了七年的心,似乎因為這場意外的“診療”,被強行注入了某種不安分的因子。冬眠,好像真的要結束了。
但醒來之後,麵對的是春暖花開,還是更深的嚴寒?
她不知道。
電梯門打開,她走出去,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清脆而孤獨的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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