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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年冬至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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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流產的

指尖觸到他剛剛簽好字的紙張,一片冰涼。

“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看著兒子傅時安,輕聲說。

五歲的傅時安仰著小臉,嘴角撇著。

“上次我生病你照顧我,爸爸給你買了包,你也是這麼說的。”

他頓了頓,模仿著某個我熟悉又厭惡的語調。

“林阿姨說得對,媽媽你這種人,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心口像是被細密的針紮過,不劇烈,卻綿密地疼著。

在傅嶼推門進來前,我已經下定決心離開。

可我割捨不下這個我帶到世上的孩子。

即便知道他不像從前那樣喜歡我。

我仍忍著身體和心裡的雙重痛楚,最後一次絮叨:

“安安,以後天冷了要記得加衣。”

“你芒果過敏,千萬彆再偷吃。”

“過馬路一定要仔細看車……”

他不耐煩地甩開我的手,小小的眉頭擰著。

“煩不煩!這些都有保姆和爸爸!”

見我一直不說話,傅時安來了勁,叉著腰。

“媽媽那你保證!”

“今天是最後一次纏著爸爸不放,以後也不準再仗著媽媽的身份管教我!”

我看著他,極淺地扯出一個笑,蒼白而無力。

“當然。以後你們想做什麼,都可以。”

“我不會再管你,也不會再纏著你爸爸。”

病房內陡然安靜下來。

一直沉默立於門邊的傅嶼,終於開了口。

“你又鬨什麼脾氣。”

他蹙眉看我,語氣裡是慣常的不耐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審度。

“在孩子麵前,說話注意分寸。”

他總是這樣。

將我任何超出他預期的、不再溫順馴服的反應,都輕易地歸類為“胡鬨”與“不懂事”。

“我沒鬨。”

我抬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平靜無波。

“我隻是滿足兒子的心願。”

傅嶼的眉頭鎖得更緊。

他看不透我此刻的平靜,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讓他本能的不適。

“太好了!”傅時安的歡呼打破了凝滯。

他一把抱住傅嶼的腿

“爸爸!那你今天可以帶我和林阿姨去親子運動會了!”

我微微一怔。

傅嶼一向注重界限。

以往,他可以允許林薇陪傅時安去遊樂園,去看電影。

但諸如親子運動會這種明確需要“父母”角色在場的活動,他從不越矩。

這是他給予這段婚姻、給予我“傅太太”身份,最基本的體麵。

然而此刻,他低頭看著兒子期待的小臉,再抬眼看向我平靜無波的神情。

那點遲疑很快被壓下。

“你剛流產,需要靜養。”

“這次我帶林薇去,是不想讓兒子失望。”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想買什麼,和助理說。”

這是他難得的安撫。

也是,對一個用錢換來的工具耐心解釋,怎麼不算恩賜?

若不是七年前醫院裡那場交易——

他需要孩子安撫祖父,我需要錢挽救母親。

我這樣普通出身的人,此生都不會踏進傅家的大門。

這些年來,他對我大抵是滿意的。

滿意我的溫順懂事。

而每一次我流露委屈,他唯一的補償方式就是給錢,彷彿金錢能抹平一切。

“好。”我垂下眼睫。

傅嶼緊盯著我,眸色深沉。

“爸爸!快走啦!”傅時安用力搖晃著他的手。

傅嶼喉結微動,最終什麼也沒再說,牽著兒子轉身離開。

房門合攏,隔絕了外麵隱約傳來的、他們與林薇彙合的歡笑聲。

我強撐著走到窗邊。

樓下,傅時安一手牽著傅嶼,一手緊緊牽著巧笑嫣然的林薇,蹦蹦跳跳。

陽光勾勒出他們並肩而行的身影,和諧得像真正的一家三口。

回到那座被稱為“家”的豪華牢籠。

我撐著依舊隱隱作痛的身體,開始收拾行李。

拉開那間巨大的衣帽間,裡麵塞滿了當季新款,珠寶在絲絨盒裡閃著昂貴的光。

這些,曾是我戰戰兢兢披上的鎧甲,隻為站在他身邊時,不顯得過於失儀落魄。

落在他眼裡,卻成了我虛榮俗氣的鐵證。

現在,它們都沒用了。

我已聯係好二手奢侈品回收,所得將全數捐給那個匿名的助學基金會。

傅嶼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他眼中俗氣的金錢,曾如何悄然改變了另一些女孩的命運。

我找出藏在最裡麵、邊緣已磨損的舊行李箱。

七年前,我拖著它走進這裡。

如今,想帶走的,似乎也隻有它。

當我把那些昂貴的衣物一件件清出。

一個彩色的、略顯陳舊的小機器人從衣櫃深處滾落。

我怔住。

是安安三歲時最寶貝的玩具。

他總愛和我玩捉迷藏,悄悄把它塞進我的衣櫃。

用奶聲奶氣的聲音鄭重囑咐。

“媽媽,幫我保護它哦!”

那時,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星,滿心滿眼都是我。

心口一時悶得發疼。

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

是傅母一次次當著孩子的麵,譏諷我上不了台麵?

是傅嶼一次次用錢打發我,讓兒子潛移默化地認為媽媽隻認錢?

還是林薇的出現,襯得我這個終日困於家務、連夢想都早已蒙塵的家庭主婦,愈發無趣無能?

心像被浸了水的棉花堵住了胸腔,連呼吸都帶著澀然的痛意。

我彎腰,想去撿那個蒙塵的機器人。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冰涼的塑料時,包裡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幼兒園班級群的訊息。

老師分享了一段今天親子運動會的小視訊。

我鬼使神差地點開。

鏡頭裡,傅時安被傅嶼高高架在肩上,小臉興奮得通紅。

而他旁邊,站著同樣笑容滿麵的林薇。

在一場需要父母孩子共同完成的三人接力賽中,林薇站上了本該屬於我的位置。

安安一手緊緊摟著爸爸的脖子,另一隻手,信任地牽著林薇遞過來的手。

他笑得那麼開心,是我許久未曾見過的燦爛。

視訊背景音裡,還能聽到其他家長善意的調侃。

“傅總,林設計師,你們這一家三口配合真默契!”

傅嶼沒有反駁。

那一刻,手機螢幕的光冷冷映在我臉上。

我最終沒有撿起那個小機器人,隻是緩緩直起身。

“喲,這是又要演哪出?裝離家出走呢?”

尖銳的聲音自門口響起。

傅母抱著手臂,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譏誚。

我沒回頭,繼續將幾件屬於自己的舊衣服疊進行李箱。

“怎麼?啞巴了?”

“三年前不就來過這麼一回了?鬨得雞飛狗跳,最後還不是灰溜溜留下來?”

三年前。

安安剛學會走路,我被這座金絲籠和無處不在的輕視壓得喘不過氣。

我鼓起勇氣對傅嶼說:“孩子生了,交易完成,我想離開。”

一向情緒內斂的他,那次罕見地動了怒。

他大手一揮,書桌上的東西狠狠砸在地上。

他掐著我下巴,眼底是駭人的冰冷與失望。

“扔下孩子,你也配叫母親?我不允許我的兒子沒有完整的家庭!”

他甚至,拿我母親後續的療養費威脅我。

那時,剛學會說話的安安爬過來,抱著我的腿。

口齒不清地喊:“媽媽……抱……”

就為這一聲,我心軟了,留了下來。

也讓他更加認定,我離不開。

所以這次,我瞞著直接讓他簽了字。

“說完了?”我拉上行李箱拉鏈,直視她。

她被我這態度噎住。

我沒再理會,拖著行李箱走向門口。

就在這時,大門處傳來聲響。

門開了。

傅時安的小臉紅撲撲的,洋溢著運動後的興奮光彩。

他一手牽著傅嶼,一手牽著巧笑嫣然的林薇。

他看到我手中的行李箱,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傅嶼的目光越過孩子,落在我手中的行李箱上。

傅嶼一步上前,攥住我的手腕,力道不輕。

“蘇晚,”他聲音裡壓著顯而易見的不悅,“你鬨什麼脾氣?”

“收拾些不用的東西,處理掉。”

我試圖抽回手,他卻握得更緊。

傅時安明顯鬆了口氣,隨即不滿地撅起嘴,語氣帶著抱怨。

“媽媽!你真沒意思!明明是你自己答應讓林阿姨陪我去的,現在又在這裡擺臉色!”

林薇適時上前,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與無辜。

“蘇晚姐,你是不是生我氣了?我真的隻是作為朋友去幫個忙,陪陪安安……”

看,又是這樣。

永遠打著“朋友”的旗號,彷彿一道萬能護身符。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默許著她的越界。

而我任何一次質疑,都會被輕易地冠上無理取鬨、不懂他們豪門規矩的帽子。

但這次,我不想再配合這出戲了。

我堅定地抽回自己被傅嶼握住的手,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林小姐多心了。”

“你那麼喜歡幫人照顧孩子,喜歡到連彆人家的親子運動會都要代勞,我感激還來不及。”

空氣瞬間凝滯。

傅時安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

“媽媽!你怎麼能這麼說話!”

傅嶼的臉色也沉下,聲音帶著警告。

“蘇晚!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辭!”

“林薇是去幫忙,你就是這樣對待客人的?”

林薇眼圈一紅,泫然欲泣,楚楚可憐。

傅時安氣得口不擇言,衝我大喊。

“怪不得!怪不得弟弟妹妹會沒了!一定是因為他們不想要你這樣的媽媽!”

我渾身血液彷彿瞬間凍結,四肢百骸都泛起刺骨的寒意。

原來,他們也是會維護人的,隻是那個人不是我。

醫生的話言猶在耳。

流產是因為生安安時身體受損未得到好好調理,加上長期情緒壓抑、鬱鬱寡歡……

可現在,我的親生兒子,竟因為彆人,對我說這樣惡毒的話語。

傅嶼厲聲嗬斥:“安安!”

他轉頭看我,語氣是慣常的、試圖息事寧人的敷衍。

“童言無忌,你彆計較。”

童言無忌?

多麼輕飄飄的四個字,就能抹去所有傷害。

也就在這時,傅嶼的目光越過我,落在了客廳裡那堆被清出的、如同廢棄物的昂貴衣物。

以及空了一半、顯得格外寂寥的衣帽間上,眼底閃過一絲真正的錯愕。

林薇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立刻恍然大悟。

語氣體貼地解釋。

“傅總,你彆怪蘇晚姐了。”

“怪不得她今天願意讓我去運動會……原來是想清理舊東西,好騰地方讓你買新的呀。”

傅嶼聞言,眉間那絲疑慮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果然如此”的瞭然。

是了,這纔是他認知裡那個永遠追求物質、用奢侈品填補空虛的蘇晚。

他拿出手機,直接撥通助理的電話,語氣不容置疑。

“把這一季的新款,都送一套過來。”

他看向我,眼神平靜無波,帶著居高臨下的施捨意味。

“這下,滿意了吧?”

林薇走了。

傅時安跑到我麵前,趾高氣揚地宣佈。

“過幾天林阿姨在國外有設計展,爸爸要帶我去一個月!”

“媽媽你趕緊幫我收拾行李!”

以前,我會把他所有物品分門彆類,細心整理,生怕遺漏一絲一毫。

但這次,我隻是平靜地看向候在一旁的保姆。

“張姨,麻煩你。”

傅時安愣住了,似乎沒料到我會是這個反應。

傅嶼從樓上下來,他腳步微頓,走到我麵前,沉默了片刻。

語氣裡帶著一種罕見的、試圖安撫的意味。

“你好像很久沒出去走走了。”

“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

傅時安立刻緊張地盯著我,眼神裡寫滿了不情願。

我緩緩搖頭,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不用了。”

傅時安鬆了口氣。

“就是,媽媽你跟我們去乾嘛?你又看不懂設計展。”

“你隻會洗衣服、收拾東西、做飯,多無聊啊。”

傅嶼因這句話眉頭微蹙。

他轉身欲走,腳步卻在邁出前生生頓住。

他背對著我,忽然問了一句,聲音有些沉。

“好像……很久沒看到你畫畫了。”

我的心猛地一顫,像被什麼東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

原來……他還記得。

剛結婚那幾年,這間冰冷空曠的房子裡,也曾有過短暫的、如同幻覺般的溫暖瞬間。

我會在陽光好的下午,在靠窗的角落支起畫架。

他會偶爾路過,駐足,看著我的畫。

“很有靈氣。”

他曾這樣說過,甚至會罕見地俯下身,指著某處色彩,與我討論幾句。

那是我這段灰暗壓抑的婚姻生活中,為數不多的光彩。

直到有一次,我興奮地告訴他。

我的設計稿通過了一家頗具聲望的設計公司的初選。

我幻想著,或許能重新拾起被擱置的夢想。

那天他異常疲憊,揉著眉心,語氣平淡地問我。

“蘇晚,做這些有什麼意義呢?”

“我給你的生活不夠好嗎?為什麼非要出去辛苦掙那點錢?”

他頓了頓,聲音冰冷。

“你辛辛苦苦一年,可能還不如我一天簽個小合同的價值。”

我所有雀躍的話語,所有關於未來的憧憬,都生生堵在了喉嚨裡。

是啊,在他掌控的商業帝國裡,在他衡量萬物的價值天平上。

我的夢想和才華,渺小得不值一提。

我默默收起了畫具,藏起了所有設計稿。

將它們連同那個曾經懷揣夢想的自己,一起鎖進了不見天日的角落。

“早就不畫了。”

我垂下眼,掩去所有翻湧的、酸楚的情緒。

三天後,機場。

我親自跟車送他們。

“好了,就送到這吧。”

傅嶼轉身,語氣尋常。

傅時安敷衍地揮揮手:“媽媽再見!”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轉身,彙入熙攘的人流。

傅嶼走了幾步,不知為何,又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平靜地揮手,臉上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得體的微笑。

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人海後,我走向停車場,開啟後備箱——

裡麵,安靜地放著我那個舊行李箱。

“夫人,您這是?”管家麵露疑惑。

“出去旅遊,散散心。”

我拖著行李箱,步入喧鬨的航站樓。

巨大的電子屏上,航班資訊不斷重新整理。

我抬眸,目光掠過傅嶼和傅時安即將乘坐的那趟航班號。

它即將飛往溫暖的南國,承載著他們與林薇的“一家三口”之旅。

而我,平靜地走向另一個截然相反的登機口。

當飛機在跑道上加速,最終掙脫地心引力衝上雲霄時。

我看著下方逐漸縮小的、熟悉的城市輪廓,心中沒有不捨,隻有一片洗淨後的澄明。

再見,傅嶼。

飛機調整姿態,載著我。

堅定不移地飛向與他們的幸福背道而馳的、屬於我一個人的遠方。

飛機衝上雲霄。

傅嶼靠坐在頭等艙寬大的座椅裡,閉目養神。

然而,蘇晚站在安檢口外微笑揮手的畫麵,卻一次次在他眼前閃現。

他猛地睜開眼,眉心微蹙。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看到蘇晚真正笑過了。

不是那種社交場合的、小心翼翼的淺笑

而是從前,他會看到她窩在沙發角落畫設計稿時,唇角不自覺揚起的笑。

那時他偶爾路過,會覺得那畫麵有些……順眼。

但他從未停下腳步細看。

可剛才,在機場,她分明在笑。

“爸爸!你看,林阿姨給我變的魔術!”

傅時安興奮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林薇正笑著用絲巾給傅時安變一個小戲法,孩子被她逗得咯咯直笑。

傅嶼看著兒子開心的模樣,心底那絲異樣暫時被壓了下去。

他敷衍地對林薇點了下頭,重新將精力投入到手頭未完的電子檔案上。

工作纔是他熟悉的領域,能讓他感到掌控和安定。

傅嶼敷衍地點了下頭,目光重新落回手機螢幕。

在國外看設計展的幾天,行程被安排得滿滿當當。

白天參觀、應酬,晚上回到酒店,傅時安因為玩得太瘋,有些咳嗽。

傅嶼處理完郵件,走到兒子床邊,替他掖了掖被角。

下意識脫口而出。

“晚上睡覺記得蓋好被子,彆著涼。”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這種瑣碎的叮囑,以前從來是蘇晚的專利。

傅時安迷迷糊糊地嘟囔。

“爸爸,你怎麼也和媽媽一樣囉嗦了……是不是媽媽又給你發訊息了?”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傅嶼原本平靜的心湖,漾開了一圈漣漪

他幾乎是立刻拿起手機,點開與蘇晚的聊天界麵。

最後一條訊息,停留在流產那天,她打來的十幾個未接來電。

他記得那天他正在談一個重要的並購案,看到來電顯示,直接按了靜音。

再往上翻,是之前她事無巨細的叮囑。

關於孩子,關於家,關於他……

而他回複的,往往隻有簡短的“嗯”、“知道”、“在忙”。

原來,她已經這麼久沒有發過訊息了。

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落感悄然蔓延。

他幾乎是立刻撥通了管家的電話。

“夫人呢?”

電話那頭遲疑了一瞬。

“夫人……她說想出去旅遊一段時間,散散心,和你們同一天離開後,就一直沒有回來。”

旅遊?散心?

傅嶼握著手機,眉頭微鬆。

或許吧,她之前提過很多次想去旅行,都被他以工作忙推拒了。

現在她出去走走也好,算是散心。

他試圖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

他沒有再追問。

掛了電話,他靠在酒店房間的落地窗前,望著外麵陌生的城市燈火。

最近好不容易閒下來,沒有密集的工作議程。

這種突如其來的安靜,反而讓他無比清晰地感覺到生活中缺失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那個總是默默存在,為他打理好一切,讓他可以心無旁騖投身工作的身影,不在了。

這種空茫感,在傅時安半夜發起低燒時達到了頂峰。

孩子燒得小臉通紅,哼哼唧唧地拉著他的衣袖。

“爸爸……我難受……我想給媽媽打電話,問問我的藥放在哪裡了……”

“可是,媽媽的電話一直打不通……”

他立刻用自己的手機撥打蘇晚的號碼。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注銷……”

冰冷的係統提示音,像一盆冰水,從他頭頂澆下,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

注銷了!她竟然注銷了號碼!

他立刻動用關係去查,得到的回複冰冷而確定:

該號碼已於數日前辦理注銷。

他再也無法維持冷靜,傅嶼立刻命令助理安排最早的航班回國。

甚至連行李都來不及仔細收拾,帶著生病的兒子直奔機場。

一路上,那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飛機一落地,他幾乎是衝回了家。

推開大門,房子裡靜悄悄的,一切看似如常,奢華,整潔。

但他一眼就看出不同。

衣帽間雖然依舊被送來的新品填滿,卻空蕩得厲害

屬於她自己的、帶有她氣息的物件,全都沒了。

傅嶼幾乎是下意識地走向最角落——

那裡原本放著蘇晚那個邊緣磨損的舊行李箱。

空了。

他心頭猛地一抽,聲音有些發緊:“那個箱子呢?”

管家低聲回應。

“先生,夫人離開那天,隻帶走了那個行李箱。”

傅嶼瞬間想起她曾說過的話。

“如果有一天我要走,什麼也不要,隻帶走它……”

傅時安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什麼,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媽媽……是不要我們了嗎?”

他抱著蘇晚之前給他買的一個舊玩偶,站在臥室門口。

小臉上滿是茫然和恐懼。

這句話,像最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傅嶼早已亂成一團的心上。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

“您好,傅嶼先生嗎?這裡是民政局。”

“您和蘇晚女士的離婚協議已過冷靜期,相關手續已辦結,請您方便時來領取離婚證。”

離婚證……

他這才意識到。

他那天簽下的,根本不是什麼補償合同,而是離婚協議書!

傅嶼捏著那張薄薄的、卻重若千斤的離婚證,坐在書房裡,整整一夜。

天快亮時,書房的門被敲響。

傅母帶著精心打扮過的林薇走了進來。

“沉洲,我聽說了蘇晚的事。”

傅母語氣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

“離了也好。她本就不適合我們傅家。林薇你也熟悉,林家和我們門當戶對,你們……”

“出去。”傅嶼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

傅母一愣:“沉洲,你……”

“我說,出去。”

他抬起頭,眼底布滿血絲,目光銳利如刀,掃過林薇。

“還有你,林小姐,以後不必再來了。”

林薇精心維持的笑容瞬間碎裂,她不甘心地上前一步。

“傅總,我們兩家是世交。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你和安安都很喜歡我,不是嗎?”

“聯姻對傅氏和林氏都是最好的選擇……”

傅嶼打斷她。

“安安喜歡你,所以我才允許你接近他。”

“僅此而已。”

林薇的話讓他想起多年前,他的父母也曾被這樣撮合過。

一場門當戶對的聯姻,最終以父親殉情、母親遠走他鄉收場。

他厭惡這種被利益捆綁的關係,更厭惡有人試圖取代蘇晚的位置。

“我沒有換太太的打算。”

林薇臉色煞白,在傅母不讚同的目光下,終於狼狽地離開。

書房裡隻剩下傅嶼一個人。

還有無處不在的、屬於蘇晚的痕跡。

她挑選的窗簾,她擺放的綠植,她留在書架上那些他從未認真翻閱過的設計雜誌……

這三個月的尋找一無所獲,她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巨大的空虛和焦躁日夜啃噬著他。

直到,他翻到日曆上那個被紅圈標記的日期——

蘇晚母親的忌日。

他幾乎是立刻就確定了。

帶著傅時安,早早等在了墓園。

……

再回國是三個月後,母親忌日。

這段日子裡,我走過了三個國家,看了無數場畫展。

坐在異國他鄉的街頭用畫筆記錄形形色色的人。

沒有繁瑣的家務,沒有需要討好的家人。

更沒有時刻懸在頭頂的、名為“傅太太”的枷鎖。

我重新拿起了畫筆,將旅途的靈感傾注在設計中。

作品投了出去,竟也收到了幾家公司的橄欖枝。

墓園安靜肅穆。

我將一束白菊放在母親碑前,指尖輕輕拂過照片上她溫柔的笑容。

“媽,我來看您了。”

“我聽了您的話,我……自由了。”

“蘇晚!”

一聲壓抑著怒氣和某種複雜情緒的低吼自身後響起。

我身體微僵,緩緩轉身。

傅嶼站在幾步開外,西裝革履,卻掩不住眉宇間的疲憊和緊繃。

他身邊,是眼睛紅腫、怯生生看著我的傅時安。

果然,他還是找到了這裡。

傅嶼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這三個月你去哪了!你知不知道……”

他的話戛然而止。

或許是我的目光太過平靜。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眼底翻湧著我看不懂的慌亂。

他忽然用力將我拉入懷中,雙臂緊緊箍住。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回來……”

幾乎是同時,傅時安“哇”地一聲哭出來,衝過來抱住我的腿。

“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了!我好想你……”

曾經能輕易讓我心軟的聲音和擁抱,此刻卻隻讓我感到一陣深沉的疲憊。

我一點點,卻無比堅定地,推開了傅嶼。

然後蹲下身,平靜地看著哭成淚人的兒子。

“安安,”我的聲音沒有波瀾。

“你已經有更喜歡、更優秀的林阿姨了,不是嗎?”

傅時安愣住了,哭音效卡在喉嚨裡。

傅嶼臉色難看,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緩和語氣。

他目光掃過墓碑。

“蘇晚,彆這樣。”

“如果你媽媽還在,她肯定也不希望你一個人在外麵漂泊,她肯定希望我們一家三口……”

“她希望我自由。”

我打斷他,站起身,迎上他錯愕的目光。

“我媽媽臨走前,拉著我的手說,她最自責的,就是她的病拖累了我,把我綁在了一段冰冷的婚姻裡。”

我看著傅嶼,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她說,她希望我能掙脫枷鎖,去追求真正的幸福。”

傅嶼沉默了很久,聲音沙啞地開口。

“如果……如果那個孩子沒有流掉,你是不是……不會走?”

我看著他,心底那片荒涼的諷刺感再次彌漫開來。

“或許吧。”

我的聲音很輕。

“如果孩子還在,我可能會為了他,再跟你耗上幾年,十年,甚至更久。”

“我會繼續忍耐,繼續扮演那個你需要的、懂事的妻子。”

“可是傅嶼,那個孩子的離開,不是意外。”

“是我母親去世,我整個世界都要塌了的時候。還要應付你母親的無理取鬨,聽著兒子的冷言冷語,承受你的冷漠忽視。我的身體和精神都垮了,才沒保住她。”

我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血淋淋的剖析。

“她的離開讓我徹底明白了,如果連我自己都無法好好愛自己,我根本沒有能力去好好愛任何一個孩子。”

傅嶼的臉色瞬間慘白,他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所以,我不會回去了。”

我最後看了一眼母親的墓碑,那裡安息著唯一給過我無私愛意的人。

我掠過他們父子,朝著墓園出口走去。

腳步沒有一絲遲疑。

那天當晚,我再次出國。

我接受了一家位於歐洲的設計公司offer。

這裡沒人知道我的過去,同事們隻會為我的創意喝彩。

我的價值,

三年過去,我在歐洲的設計師生涯,終於迎來了第一個高光時刻。

我的係列作品《破繭》,入圍了業內極具分量的國際新銳設計師大獎。

《破繭》的靈感,源於我那七年的沉寂與最終的逃離。

作品中運用了大量被撕裂、然後以金線重新縫合的布料,象征破碎與重生。

色彩從最初的灰暗壓抑,逐步轉嚮明亮溫暖,如同我如今的心境。

決賽當天,站在聚光燈下。

我看著台下來自世界各地的同行和觀眾,內心一片奇異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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