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的教諭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你喜歡小孩子嗎?
你喜歡小孩子嗎?
“哎呀,
整天悶在屋子裡,總是想睡覺,悶都悶死了,
我想出去散散心。”宋南卿灌下一口紅茶,
打量著沈衡的表情,繼而又道,
“之前郗文康的治水策略我看過,
今年冬天降水沒有那麼多,
按道理講不會有那麼嚴重的災情,我怕出問題……”
“浙江巡撫之前就與賈良交好,
本次受災,
浙江是重災區,但他竟然一言不發,之前可是動不動就上摺子彙報的人。”
“而且朕今年加冠,
既加冠就親身前往受災地區支援,
傳出去多好聽呀!”
總算收拾完九王,
宋南卿心頭的一塊陰暗隨之消散,
上位那麼多年來,
他膽戰心驚從未有一天真正安寧過,心腹大患一一除去,
朝中也多半都是自己人,此時不出去看看大好河山更待何時?
什麼浙江巡撫其實都是他勸說沈衡的由頭,今年剛加冠也不是理由,
他悶在籠子裡太久,也殫精竭慮太久,為了九王一事從頭到尾佈置謀劃耗費心神。這個年紀的少年哪個不是天天打馬遊街到處玩樂的主,宋南卿身在高位身不由己,
不是算計這個大臣就是設計這個親王,小小年紀處在樊籠裡下不來高台,現在總算有個可以喘口氣的空檔。
他不像沈衡,早就見識過草原的遼闊和雄鷹的搏擊長空;他也不像賀西洲,鎮守過邊關去過東瀛小國,見識過不同的風土人情。他從生下來就在冷宮,登基之後擡頭是廟堂低頭是書本,周圍圍著的都是想把他剝皮削骨的豺狼,身為帝王被圈在富貴繁華的紫禁城,去過最遠的地方也是在京城邊緣打轉,畢竟國不可一日無君,不管是吉祥物還是真的掌權人,他既然是皇帝,就得端坐在皇位。
一朝豺狼虎豹除去,他終於可以不再惶惶度過終日,得到自由的人,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去彆處看看,彆管去哪兒,隻要不同於現在所在之處便好。
“好不好嘛——”他抱住沈衡的胳膊搖晃,仰著一張白淨的小臉,像是對方要說不好就準備開始發脾氣的樣子。
沈衡淡淡道:“這個時節不是出遊的好時間。”
“誰說出遊了,朕是要賑災!賑災你懂嗎?”宋南卿言之鑿鑿把自己捧上了極為賢明愛民的仁君位置。
馬車出去京城二十裡,他就裹著棉衣躺在車廂軟墊上不說話了。
冬天道路結冰不好走,馬蹄一彈一顫間整個車廂都在搖晃,況且行走在外當然不比宮裡應有儘有,宋南卿嚥下一小塊鹿肉,捧著沈衡遞過來的熱水喝了一口,扁扁嘴縮回了被子裡,隻剩一個頭在外麵。
冬日外頭空氣寒冷乾燥,馬車車廂的擋風簾被風吹起,宋南卿打了一個噴嚏。
這次南下出遊並沒有浩浩蕩蕩帶很多人,畢竟陛下對外的名頭是賑災,不可能跟下江南遊玩一樣奢侈講排場,雖然馬車裡麵已經鋪了軟墊做到了最高規格,但怎麼也不會跟宮裡一樣舒服。
皇帝儀仗從京杭運河南下,先是馬車又換了遊船,一路走走停停倒也不枯燥,遊船畫舫中,宋南卿把頭枕在沈衡腿上,露出不高興的表情來,發絲隨著水流的顛簸一晃一晃。
“不舒服?”沈衡摸了摸他的頭哄道,“明日就能到浙江府,到時休整休整,我們出去逛逛,再去見巡撫。”
皇帝陛下是素來愛打扮的,但是多日行走路途勞累,頭發散著乾脆也不綰了,怎麼方便睡覺怎麼來,散開的長發傾瀉在沈衡腿上,像是瀑布一般。
宋南卿扒拉著他的衣袖,擡臉道:“剛剛聽琵琶的時候,旁邊那個小孩一直拉著你不放手,你對他一點都不凶。”
“嗯?”沈衡傾身挑眉,“我為什麼要對他凶。”
宋南卿打了一下他的胳膊,“那個彈琵琶的是他母親,剛才都想讓你替她贖身買了她去,你還對他們和顏悅色的!”
沈衡輕笑一聲,摸著少年的耳朵道:“卿卿這是吃的哪門子醋,不論小孩的還是他母親的,我也沒替她贖身啊。”
“我替她贖了,花了不少銀子呢!”宋南卿瞪圓了眼睛,“那可憐兮兮的表情,柔情似水的語調,真真是我見猶憐,反正跟京城的人確實是不一樣。”
“嗯,然後呢?”沈衡看著他圓圓的眼睛覺得可愛,修剪整齊的指緣掃過眼尾,摸了摸閃忽的睫毛根部。
宋南卿抓過他的手指攥著,眼睛瞥向彆處不自然道:“你喜歡小孩子嗎?”
“有你一個小孩子就難以招架了,彆的不喜歡。”沈衡看出了他在想些什麼,為什麼而憂慮煩惱。
先不說兩個男子不能生子一事,就他們的血緣關係也註定沒辦法有自己的孩子。
宋南卿彆開臉小聲嘟囔:“我已經長大了。”
“哪裡長大了,讓先生看看。”沈衡挑起少年下巴,鳳眸微眯散開一股危險氣息。
宋南卿推著他的手,帶著笑意的眼睛瞪他,“躺的我渾身都酥了,腿麻,先生給我按按。”
布滿薄繭的手掌剛貼到少年的大腿上,沈衡神情一冷,透過畫舫的窗戶縫隙,他看到了不遠處的水底有東西在浮動,船四周靜悄悄但暗流湧動。
魏進在船門口壓低了聲音道:“陛下,前方有水賊,奴才已經派人去探查深淺,不知是衝著財物還是…”
話音剛落,蒙麵的黑衣人就已經登船,手裡拿著反光的大刀,對著人便砍,在夜色中凶光展露無遺。
看這個架勢,這幫人不隻是越貨,還準備殺人滅口。
宋南卿握住沈衡的胳膊,迅速從榻上坐起來,放眼望去,不斷從水中顯形的黑衣人連綿不絕,不知是他們運氣不好真的遇到水中強盜,還是有人居心不良,想借機麵刺聖人鑾駕。
隨行的侍衛從四麵八方湧出,跟兇殘的黑衣人纏鬥在一起,打鬥落水聲和血腥味朝四周散開,宋南卿有點乾嘔,從水裡爬出來的傷者被一刀砍去了胳膊,血液濺在船板上,在月光下格外顯眼。
少年握住人胳膊的手指緊了緊,混合了水漬的斷臂就被遺落在不遠處的地方,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不對,感覺不對,快走!”宋南卿抓住沈衡的衣服,眸子裡反射出對方手中武器的亮光。
沈衡帶著宋南卿慢慢朝無人在意的方向撤退,侍衛左右湧來擋在二人麵前,船尾的一艘小木船被扔下去,二人跳入船中朝另一條水道劃去。
身後是打鬥不休,一個接一個屍體落水的聲音,宋南卿躲在溫暖的懷抱中,呼吸急促,全身血液都彙聚到了頭頂,臉憋得發紅。
這個位置臨近浙江府,按道理明日就能到達,浙江巡撫那邊肯定接到了聖駕訊息,今晚這波水賊來的未免太過湊巧。
宋南卿垂著眼,睫毛上因著剛剛跳船濺上的水花還沒乾。
阻擋聖駕的水賊,浙江巡撫到底知不知情,原本說他不對勁隻是宋南卿隨口拿來糊弄沈衡的藉口,但如今看來說不好真有隱情。這一路走來都沒有問題,偏偏靠近浙江,在水路上就出了這等子事。
說是黃河連年泛濫是常事,但他經過中上遊一路行船,並沒有發現水位上漲,今年也不是洪澇災年,怎麼浙江府的水患會比之前嚴重那麼多?這一切還都建立在派了治水專家郗文康支援的基礎上。
郗文康如今暫居巡撫府中,駐紮在此數月有餘,水災剛開始得到抑製,但後來因為天氣回暖下雨,河道坍塌更為嚴重。
郗文康此人一生清正,本次治理黃河水患一事,他是奉了皇上的指令,全權負責,下屬地方官員全都聽候差遣。要說與巡撫狼狽為奸乾出什麼事來,宋南卿是不相信的。原本郗文康就無心於名利,還是自己經過設計,他才又從隱居中出世。
今晚這一遭,讓宋南卿不禁陷入沉思之中,更懷疑起,黃河水災,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這群人在這個時候擾亂聖駕,究竟是何目的?
但無論如何,他得先進入浙江地界,探清虛實。
黃河下遊泥沙堆積,行船不便,夜晚看不清道路更難行走,他們行至白天,終於看到了零星的村落和人影。
一群身著破爛衣物的古銅色麵板男人在下遊挑了衝下來的泥沙運到上麵去,這個村子不大,正好在河道兩側,多數茅屋已經被大水衝毀,臨時修建了一些窩棚,長短不一的木棒支起,老人小孩縮在裡麵,壯年人都在修補河道。
宋南卿隻是在摺子裡看過水患致使百姓悲慘民不聊生的字眼,但這種情狀,親眼所見,還是第一次。
滴答滴答的水聲從茅草屋頂往下滲透,滴到下麵放置的水盆上,一個赤腳的小男孩由於腳陷在泥裡拔不出來,三兩下發力後不穩當,把手裡的窩頭掉在了那個泥水盆裡。
“你這個死孩子!家裡本就沒有多少吃的了,你還那麼不小心。”一個穿著滿是布丁衣物的婦人朝小孩背後打了兩巴掌,迅速從盆裡撈出那個被泥水浸泡過的半個窩頭,可惜已經不能入口了。
婦人的叫罵聲逐漸變成了歎息,抹了抹眼淚,蹲坐在角落裡聲音漸歇。
宋南卿麵上是謹慎的憐憫,他走過去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塊綠豆糕,塞到小男孩的手裡,“吃吧。”
他們二人的穿戴皆不是凡品,撕下來一塊衣角布料拿出去賣,都夠他們一家吃半月了,但水災來襲,大家缺的不隻是錢,更是糧食和避難之所。
婦人警惕地看著他們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宋南卿蹲下來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大娘你好,我們是行走販鹽的商人,途徑此地偶遇水災,行船翻了沒辦法走,停滯在此,沒想到這邊水患如此嚴重,官府沒派救濟糧嗎?”
的確經常有過路商人販子走水路,而且那確實是賺錢的好買賣,穿戴那麼好也不奇怪。
婦人的警惕性降低了一些,又看他給自己兒子拿吃的,不免放緩了語氣,“要我說水災也不都是老天爺的事,我家那口子前月築堤壩,回來的時候就跟我說過,那裡麵摻的都是沙子,監工也說弄個樣子就行,誰承想,今年水那麼大,兩邊都衝垮了。”
提起救濟糧,原本還平靜的婦人聲音驟然帶上了怒氣:“官府的人哪裡會管我們的死活,說是救濟糧要派發,根本沒見影子,他們還要來管我們收修堤壩的錢呢,簡直就是強盜。”
正說著,不遠處騎馬踏水而來的官府人員高高仰著頭,對著水邊百姓就喊:“李四,你家的築堤費什麼時候交,不交齊錢款,我們拿什麼買材料給你們修堤壩?你們河口村是不想好了是不是,彆因為你一家子耽誤整個黃河的治理!”
宋南卿皺起眉頭問婦人:“什麼築堤費?這修堤治水不是官府的責任嗎?怎麼找你們收錢。”
婦人歎了口氣,“你們經商的人不常和官府這群敗類打交道,他們哪管什麼責任不責任的,說是治水也就每天裝模作樣來晃幾圈,每次還變著花樣來收錢。”
“前幾年,李大人推行什麼‘改稻為桑‘’的政策,把我們種的好好的水稻都給糟蹋了,強迫我們改種桑葉,他再派人用低價收走,我們一年忙到頭,連飯都不能吃飽。”
“是啊,聽說他拿桑蠶絲製衣往外賣了高價,給陛下送禮還得了褒獎呢,人家官官相護,誰管我們老百姓死活。”
騎馬的官兵看見這處窸窸窣窣的談論,眉頭一豎走過來,大聲問:“說什麼呢?你們兩個是乾什麼的,不是河口村的人吧?”
宋南卿瞥見他腰間的刀,腳步逐漸後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