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人格:記者小姐重生後 第678章 火焰之後的骰子
理查德沒有去問雜貨商為什麼對斯特林老爺抱有這麼大的惡意,甚至詛咒他的靈魂,在地獄也不得安息。
恰如凶案的走向類似歌劇,故事與真相僅隔著一條線,隨時可以被戳破,也能永遠僅作為一個無足輕重的睡前故事。
“年輕人,你知道這個有關賭場尋親故事的結尾,是什麼嗎?”
雜貨商在等理查德的答案。
販賣人口開設賭場的貴族,一生的財富最終落入一個潛入家族之中的“騎士”手裡。
裝聾作啞的斯特林夫人最後這樣無知無覺的自認為幸福著死去,企圖逃離家庭黑暗的斯特林小姐也登上了前往未來的船。
那卸掉身上束縛,不需要再處處小心,提心吊膽生活的理查德,又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呢?
是的,明麵上的束縛是沒了,但捆綁太久的勒痕已經深入靈魂。
唯有戴上頭盔才能讓理查德感到安心,唯有握緊長劍,他才能找到騎士所需要的人生。
斯特林少爺的人生填滿了騎士這具軀殼,雜貨商所講述的那個貧窮卻溫馨的家庭,早就褪色成無法辨彆真假的黑白照片。
他怎麼想?
理查德抬起手,猶豫著向上帝禱告:“我不確定……”
他習慣性曲起手指,從右肩點到左肩,接著是額頭,然後,騎士立刻放下手,有點迷惘。
雜貨商同樣做了一個禱告手勢,先是額頭,再是胸口,接著從右肩點到左肩,一個完整的十字形狀。
她本就含著些淚,在講述“賭場導致長女家破人亡”的故事時沒哭,提到母親死去時也沒有真正流下淚,卻在這一個小小的禱告手勢中泣不成聲。
不同的教派,有不同的禱告要求。
會劃十字架的教派,基本都是同出基督教的。
天主教,英國新教,以及東正教。
天主教和英國新教的十字都要求從左肩劃向右肩,但並不十分嚴格。
隻有主要在俄國傳教的東正教,讓信徒必須從右到左,絕對不能錯。
對每一個俄國小孩來說,在還分不清左右的年紀裡,弄清楚禱告手勢是一個無比頭痛的問題。
長輩會花很多時間給孩子們打好基礎,讓他們無論處於什麼情況下,抬手時,本能先右再左,點過肩膀。
騎士的禱告手勢是經典的東正教動作,可是除了右與左的順序,額頭與胸腹的前後反了,而且接著右左劃肩本能的,是下意識強行打斷自己禱告動作的警覺。
這既不東正,也不天主,既違反了一半的東正教,也沒有徹底歸順新教。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我是說……”
騎士看著自己的手,不知道在對誰說,還是他自己下意識的求助,
“姐姐,如果我不是理查德,那我還能是誰呢?”*
一旦脫下這件穿了十幾年的衣服,騎士就找不到曾經那個還沒來斯特林家族的小孩了。
他花了那麼久的時間,才逼著自己成為了理查德,他戴上騎士的頭盔,遮住臉龐的黑暗讓他感到了愉悅與放鬆。
於是他越發成癮,迷戀著維護身份成功時產生的安心快樂。
把騎士從理查德的軀殼裡剝出是一種殘忍。
他十幾年前已經殺死了一次自己,幼小的意識忍受著剝皮重繪他們臉龐之苦。
當盔甲已然著身,癒合的那些扭曲傷疤爬滿了理查德的人生。
現在,難道要再殺他一次嗎?殺死理查德,從層層疊疊的結痂中挖出那個血淋淋的,毫無保護的七歲孩童?
雜貨商能看出來,這是騎士所顧慮的,這是他一直所畏懼的。
被發現的恐懼盤旋心頭太久,於是模糊真麵目固化為本能。
“抱歉,我來太晚了,我想告訴……”
雜貨商張張嘴,想說什麼,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遲疑片刻的功夫,斯特林宅邸的大門悄無聲息地開啟,值夜的傭人討好拿著有著一圈厚皮絨的大衣,亦步亦趨上前。
傭人朝雜貨商頷首示意,替理查德披上外套,低聲道:“少……”
現在夜深人靜,少了眾人的眼睛,也少了點嚴苛的紅線。
殷勤的傭人使用了那個在此刻有些逾矩的稱呼:“老爺,夜晚寒氣重,您注意身子。”
理查德尚未走完繼承遺產的順序,還輪不到他當斯特林老爺。
但眾人皆知,斯特林家族的繼承人是誰。
在沒有意外的情況下,作為斯特林夫婦唯一的親兒子,他會是,也必然是新一任的斯特林老爺。
理查德摸了摸蓬鬆柔軟,極度保暖的皮毛,吩咐傭人再去拿件衣服給雜貨商。
“不用了。”
雜貨商看看笑容都經過訓練的傭人,又看了看理查德,擺擺手,轉過頭
“我的故事講完了。今晚要快些該回去了,不然天亮了孩子們看不到我,可能會大哭大鬨起來。”
同樣的一桌菜,是由貴族吃最新鮮,最肥美的。
傭人們吃主子剩下的,享用著基本沒動的那一部分。
最後的那一部分才會煮成濃湯送到教會,再由教會施捨給貧困的家庭,成為他們的晚餐。
讓先吃飯的人掉下來很容易,讓喝湯的人上去千難萬難。
同一片藍天,誰都希望自己愛的人是坐在壁爐旁,而不是泡在汙水裡。
“小姐。”
理查德叫住了雜貨商,
“您剛纔想告訴我些什麼?您說的那個故事,讓我有些觸動,我希望能聽完您剩下的話。”
雜貨商沒有回頭,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沒有什麼想說的,萍水相逢,我已經把月光下的一個故事講完了。”
“好心的貴族先生,祝您的人生幸福美滿,再也遇不上任何一個渣滓了。”
月光下的夜路她走得很熟了,那曲折彷彿沒有儘頭的黑暗,是雜貨商最熟悉的環境。
一直離得足夠遠,她走出來斯特林家族塔樓的陰影範圍,才撫摸著貨籃中孩子的舊物,慢慢往前。
多美的夜色啊,在這漂亮的月光中,雜貨商想起了她出門前為孩子們唱的搖籃曲,還有更早之前,她為家人唱的歡快小調。
她很少為自己歌唱,在此刻卻莫名想到了她賣掉的那本歌劇。
“命運翻覆,契約成絆……”*
雜貨商輕輕哼唱著為自己的歌,鼻尖彷彿聞到了貨籃裡傳來了即將腐爛的死魚味。
她把用劇本換來的魚賣給了斯特林家族,在紅寶石的遮掩下,那些魚肉看上去漂亮極了,絲毫沒有變質的意思。
哦,和雜貨商無關,是廚師又多放了一天,才導致魚有了一點點味道的。
看那心虛的廚子,大把大把撒著鹽,才勉強蓋住了那股異味。
女主人負責操持家裡大小事務,包括每天的食譜。
斯特林夫人隻是正好夢到了一些往事,譬如高鹽的魚肉吃多了,最好不要吃太甜的東西,容易出事的。
“漸遠回聲,漸散謊言。”
雜貨商離塔樓越來越遠,耳邊卻響起了一個女人的哭泣。
她撿到了自己女兒身上掉下來的毒藥,她認為這個家庭都逼著女兒想死了,是時候付出行動了。
雜貨商願意讓謊言騙住斯特林夫人,雜貨商不討厭這個對孩子極有保護欲的女人,她不打算傷害這個母親。
是斯特林夫人自己服毒了,大約是接受不了自己明知丈夫不能吃,卻親手端來了波特酒的行為。
直到最後一刻,斯特林夫人還在考慮保持家族顏麵,把醜聞蓋住。
所以她不能是自殺,起碼看上去不能是一個被逼瘋了的,不得已從樓上跳下來或者用劍捅死自己的瘋女人。
兩杯滿滿的波特酒,一杯有阿托品,一杯沒有。
警方沒驗出來,是因為斯特林老爺那杯其實隻喝了一半。
等他倒下後,斯特林夫人燒掉檔案,喝光了有毒的酒。
在顛茄毒徹底發作之前,她安靜的用斯特林老爺的剩餘無毒酒反複衝洗自己的酒杯,把剩下的酒液分批次倒入嘴裡。
她做的很小心,謹慎是斯特林夫人常說的話。
隻是漸漸毒發時的幻覺,讓她最後一次的杯內衝洗不小心撒了一點波特酒在地上,吸引來了可愛的螞蟻們。
雜貨商很快就不去想了,她知道,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理查德已經得到乾淨的一切。
行出半裡路,周圍的房屋漸漸變得平庸,甚至破舊,體麵與道德的偽裝隨之被撕下。
雜貨商借著月光好似看到傳出陣陣哭求的深巷裡,有上工的催債人咆哮著向賭鬼要錢。
“掌中遺石,幽光漸凝。”
雜貨商嘶啞哼唱著,握緊手,幽幽紅光從縫隙中漏出,
“隱秘刻痕,無形指銘。”
不知何處長出的藤蔓纏住催債人的腳步,雜貨商越過了那個小巷,看著賭鬼狂喜著跑出,看著被留在過去滿臉是血的母親抬起手,嘴巴一張一合,要她找回曾經那個幸福的家。
幸福的家啊,雜貨商很想告訴母親,她儘力了,不擇手段的奉獻出了她最寶貴的貨物。
雜貨商歇了歇,繼續挪動瘦弱的腿,
“衰步漸走,緩慢輕勻。”
雜貨商慢吞吞走過了新開的檯球室,裡麵的人嬉笑打鬨,全然想不起來有個天才檯球手曾在坍塌的檯球室廢墟中等死。
那個檯球手又會是誰家的孩子?又是怎樣才艱難的長大?
他千辛萬苦從鬥獸場裡爬了出來,卻沒有走出賭桌的範圍。
原來賭場不僅會吃掉賭鬼和賭鬼的家,而是平等吃掉敢靠近的一切。
“夜深人靜,竊竊叮嚀。”
雜貨商走過關押著法羅女士的房子,那雙睜不開的眼睛卻已經看到了一朝失手的賭徒正低垂著頭,喪氣至極。
法羅女士的養母開的是更高階的俱樂部,還靠著一手出神入化的賭術,享儘富貴。
然而這本應站在最高點的此中高手,與她教出來的女兒對賭了一把必輸的局,自此淪落半生,長夜難明。
導致無數人家破人亡的斯特林老爺死了,斯特林家族的賭場也不會再經營,作為萬惡之源的他也付出了代價,被自己的貪欲拽了下去。
他何嘗不是一個賭徒?自認為手握著無儘資本,能一贏再贏。
但賭博就是這樣啊,連場小贏無法改變人生,一輸,就如雪崩。
斯特林老爺的死亡,恰如指環變回了黃金,重新回到萊茵河底,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然而走在去往下一段人生的入口,雜貨商路過了新開的檯球室,路過了落魄的賭徒,路過了好幾家燈火通明的場所。
人們興奮的聲音從裡麵傳來,有人猜大,有人猜小,有人玩撲克,有人瘋狂高吼著求上帝給一張好牌。
雜貨商已經不會為這樣的場景感到傷心或者憤怒,她隻是想念著剛剛才分離的理查德,又想到父親進入賭場前的那段生活。
金幣嘩啦啦響動,被人高高拋起。
雜貨商哼唱的聲音變得悲傷而輕緩,
“曾經懷擁,一顆星辰。”
雜貨商的貨籃裡裝了很多貨物,她在裡麵翻找著,卻怎麼也找不出自己想要的那個寶貝。
重傷瀕死的檯球手,一次不小心就輸掉人生的法羅女士,瓦倫蒂娜那些被賭場轉賣,再也找不回來的兄弟姐妹,還有永遠保持得體微笑,摘不下那張假麵的理查德。
啪嗒,誰又把金幣拍到了桌上,還壓上了所有積蓄。
雜貨商閉上眼,落下一滴淚,
“命運斷弦,難再相連。”*
賭場裡爆發出贏家興奮到嘶啞的歡呼:“我x!贏了!!!!翻盤了!”
“趁著好運,再來一次!”
雜貨商與那些空虛的歡呼擦肩而過,走向她的路。
馬車在路上疾馳,追上了雜貨商。
騎士從車上探出半個身子,那雙異瞳盯著雜貨商因衰老和瘋狂,幾乎看不出原樣的眼睛,
“可以告訴我一下您的名字嗎?尤其是姓氏,從父母那裡傳下的姓氏。”
雜貨商動了動嘴唇,柔和道:“瓦倫蒂娜.雅加.瓦西裡耶娃。”
一個典型的俄式名字,意味著她是瓦西裡家族的長女。
騎士拿出了一張支票,雜貨商沒客氣,笑著收下了:“感謝少爺的好心,這筆錢能給孩子們買太多好東西了。”
背負著斯特林姓氏的騎士想說點什麼,但雜貨商搖了搖頭,知道命運的偉力已經把人生重複折疊成了一個不可逾越的高山。
“所有人都被註定的命運所羈絆。”
騎士最後也沒有從幕後走到台前,隻道,
“您可以叫我理查德,以後有空,我們或許能坐下來吃頓飯。”
叮呤當啷,他們又聽到了不遠處賭場內傳來金幣搖晃的聲音。
有人從裡麵衝出,披散著頭發,又哭又叫的要去跳泰晤士河。
打手們連忙按住他。
隻要熬過了這個勁,清醒後人就不想死了,才會千方百計的還賭場的債。
“你猜,現在有多少人正坐在賭桌上?”
夜色朦朧,雜貨商慢慢道,
“萊茵的黃金歸還給了萊茵,但貪婪永遠還不給撒旦。”
“你得了一切,會是一個懂得克製的孩子嗎?”
騎士點頭,鄭重道:“這門生意從來不缺投資者,但現在,屬於斯特林家族的那部分曆史已經結束了。”
“女武神點燃的那把火,她拽著諸神跳進的火場,燒不到後來蔓延的黑暗,但把之前積累下的罪惡,一掃而光。”
“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在白紙上重新寫一個屬於我們的故事。”
“這次,我相信我們都會牢記,拒絕無本萬利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