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等等…… 隻有我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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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我能看
自那日黃昏。
蕭璃的身影踏破東廂的沉寂,留下那句冰冷外殼下包裹著奇異溫度的:“你欠我的,遠不止一條命”之後。
公主府中那根繃緊到極限、彷彿隨時會碎裂的弦,竟像被春陽溫柔撫過的薄冰,無聲地、悄然地消融開一道縫隙。
蘇珞依舊住在東廂那方小小的天地裡。
沉重的門扉外,那些如影隨形、沉默壓抑的守衛撤去了。
每日送來的飯食不再是冰冷的敷衍,精緻的碗碟裡盛著熱氣騰騰的佳肴,氤氳著誘人的香氣。
苦澀刺喉的藥汁也被替換成了溫潤滋補的藥膳,絲絲甜意悄然滲入。
雲芷端著托盤進來時,雖然眉眼依舊低垂,姿態保持著恭敬的距離,但那層隔膜的寒霜似乎在融化。
她會飛快地擡眼瞥一下窗邊的身影,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提醒:“殿下…殿下說今日風急,仔細吹著了,莫要大開著窗子。”
這細微的變化,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開的漣漪卻帶著暖意。
這是一種無需言明的默許,一種沉重的“已知”與帶著審視的“暫容”。
蘇珞感覺自己像一隻剛從獵網中掙脫的鳥雀,羽毛淩亂,驚魂未定。
她蜷縮在窗邊那張硬木椅上,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褪了色的舊衣角,每一次踏出廂房的嘗試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氣。
那雙曾經盛滿絕望、空洞得映不出光亮的眼眸深處,如今翻湧著複雜的情緒。
是劫後餘生的茫然無措,是卸下千斤重負後反而不知該如何行走的笨拙,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敢深究、卻在暗夜角落裡悄然滋生的、微弱而滾燙的希冀。
她需要一個漫長而安靜的迴廊,去消化這從天而降的“赦免”,去重新學習,在冇有“蘇洛”那副沉重甲冑的包裹下,如何用“蘇珞”這個羸弱又真實的靈魂去呼吸。
而蕭璃,似乎洞悉了她這份艱難的重生。
那位高高在上的殿下,並未急於召見,亦未再對此事吐露隻言片語。
她依舊端坐在書房案牘之後,身影忙碌而挺拔。
府中上下,從灑掃的粗使到近身的侍從,都敏銳地捕捉到一絲不同。
殿下週身那令人窒息、彷彿能將空氣都凍結的凜冽低壓,如同被暖風吹散的晨霧,悄然無蹤。
當墨筆在宣紙上龍飛鳳舞時,她那雙一貫淩厲如冰刃的鳳眸深處。
偶爾會掠過一絲極淡的、旁人難以解讀的沉思,長長的睫羽在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
她在等。
耐心地、不動聲色地等待著。
等待那個將自己深深藏進殼裡的靈魂,積聚起足夠的勇氣,一點點、怯生生地,自己探出頭來,迎接這遲來的、陌生的暖陽。
晨光正好,金線般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溫柔地灑在書房的紫檀木案上,空氣中浮動著細微的塵埃。
微風送來庭院裡初綻桂子的甜香,絲絲縷縷,沁人心脾。
蕭璃白皙如玉的手指穩穩持著上好的紫毫,正凝神臨摹一幅古帖。
墨色在宣紙上暈染開遒勁的風骨。
雲芷腳步放得極輕,如同踩在雲端,悄然步入,手中捧著一個極為考究的錦盒,盒麵覆蓋著深青色暗雲紋錦緞。
“殿下,”雲芷的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像是怕驚擾了這寧靜的晨光。
“宮中今早新貢了一批江南的雲錦和蘇繡,尚衣局特意挑了品相最佳的幾匹料子和繡片送來,請殿下瞧瞧,看有冇有閤眼緣的花色。”說著,她小心翼翼地將錦盒置於蕭璃案旁一角,纖指輕啟盒蓋。
流光溢彩的絲緞瞬間映入眼簾。
盒內整齊疊放的雲錦,色澤飽滿如雨後初晴的天空,又如山間流淌的清泉,光澤流轉間彷彿有水波盪漾。
旁邊散落著幾片蘇繡精品,針腳細密得幾乎不見痕跡,圖案栩栩如生:有素雅清幽的翠竹幽蘭、縹緲寫意的雲水紋;亦有靈動雀躍的蝶戲芍藥、纏綿悱惻的纏枝牡丹……
無一不是精巧絕倫,且皆是閨閣女兒所鐘愛的花樣。
蕭璃手中的筆微微一頓,墨跡在紙上留下一個微小的凝滯點。
她緩緩放下筆,目光隨意地掃過那些流光溢彩的織物。
修長的手指伸出,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慵懶,指尖卻精準地落在一匹雨過天青色的雲錦上。
那顏色清透得不染塵埃,溫潤得如同初春的湖水,指尖傳來的觸感冰涼柔滑。
她的目光停留在上麵片刻,眼底深處有什麼東西微微一閃,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旋即又被平靜覆蓋。
接著,她又拾起一片精緻的繡片,上麵是一對並蒂蓮,花瓣飽滿,蓮蕊金黃,相互依偎,彷彿有生命般。
她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凹凸有致的絲線,眼神落在糾纏的花枝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書房裡一時靜極了,隻有窗外偶爾幾聲清脆的鳥鳴。
半晌,蕭璃纔將繡片輕輕放回錦盒內,指尖不經意地拂過那片雨過天青的雲錦。
她擡起眼,目光平視前方,聲音聽不出半分波瀾,依舊是那慣常的清冷音調,隻是尾音似乎比平日輕了一絲:“料子尚可。”
她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牆壁,落在了東廂的方向,語氣平淡無波地添了一句:“都送去東廂吧。讓她……自己挑些看得上眼的。”
雲芷聞言,眼中極快地掠過一絲瞭然的光芒,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她立刻恭敬地低下頭,掩去唇邊一絲若有似無的、了悟的微笑,聲音溫順而清晰:“是,奴婢這就送去。”
那承載著天光水色與江南靈秀的錦盒,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被送到了蘇珞麵前。
當雲芷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蘇珞才遲疑地走近桌邊。
她看著眼前這堆疊的、閃爍著柔潤光澤的、屬於“女子”的、精美得如同夢幻的布料和繡樣,整個人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陽光透過窗紙,柔柔地落在那些雲錦蘇繡上,折射出令人暈眩的光暈。
她微微顫抖著伸出手,指尖遲疑了好幾下,才終於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惶恐的虔誠,輕輕拂過那匹雨過天青色的雲錦表麵。
冰涼、柔滑、細膩得不可思議的觸感,順著指尖瞬間蔓延到心尖,激起一陣細密的戰栗。
她纖細的手指又轉向那枚素雅蘭草的繡片,指腹一點點撫過凸起的絲線,感受著那精妙絕倫的針腳帶來的真實觸感……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酸楚與強烈不真實感的洪流,猛烈地沖垮了她努力維持的平靜。
多少年了?
她早已將自己囚禁在粗糙的葛布麻衣裡,在深灰、玄黑的“蘇洛”身份下,日複一日地磨礪著掌心,用堅硬去包裹脆弱,幾乎忘記了……
自己這具軀殼,這副靈魂,也曾渴望柔軟的綢緞,精緻的繡花,也曾……
分明也是個女子啊!
視線毫無預兆地模糊了,滾燙的液體毫無阻攔地溢位眼眶,順著蒼白冰涼的臉頰滑落,洇濕了桌布的一角。
這一次,不再是恐懼的淚水,不再是絕望的嗚咽,而是被長久壓抑的、屬於“蘇珞”本身的委屈心酸茫然,以及這突如其來的、不敢置信的溫柔對待所衝擊出的百感交集。
她慌忙低下頭,用手背胡亂地擦拭著臉頰,淚水卻越擦越多,肩膀無法控製地輕輕抽動。
她就那樣默默地坐在錦盒前,像一尊易碎的琉璃娃娃。
陽光在她周身移動,從窗欞的這一邊,緩緩移到了那一邊。
她一遍遍看著那些衣料和繡片,指尖偶爾小心翼翼地劃過,像是在確認它們的存在並非幻夢。
最終,那匹清透溫潤如雨後初晴的雨過天青雲錦,和那枚隻繡著幾片纖細蘭草、素淨得不惹塵埃的繡片,被她輕輕地、鄭重地挑了出來。
她冇有選擇那些最引人注目的豔麗繁複,彷彿這清淺的顏色和簡單的紋樣,更能契合她此刻小心翼翼、緩緩舒展的靈魂底色。
又過了兩日。
傍晚時分,蕭璃處理完公務,並未傳膳,而是信步走向庭院。
晚風送爽,花香怡人。
卻在靠近東廂的廊下,看到了一個讓她腳步倏然頓住的身影。
蘇珞站在那裡,背對著她,似乎正望著天邊絢爛的晚霞出神。
她身上穿的,不再是那身礙眼的男子袍服,而是用那匹天青色雲錦新裁成的襦裙。
衣裙樣式簡單,並未過多裝飾,隻在那衣襟處,彆上了那枚蘭草繡片。
顏色清雅至極,襯得她原本就纖細的身姿愈發窈窕,露出一段白皙優美的後頸。
她的長髮也未再束成男子髮髻,而是鬆鬆地挽了一個簡單的垂鬟,幾縷髮絲輕柔地垂在頸側,隨著晚風微微飄動。
夕陽的金輝為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溫暖柔光,勾勒出纖細柔和的輪廓。
那是一種與“蘇洛”的荒唐單薄截然不同的、屬於女子的、乾淨而脆弱的美。
蕭璃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她站在原地,冇有出聲,隻是靜靜地望著那個背影。
像是看到了一個被強行扭曲了多年的靈魂,終於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迴歸了她本該有的模樣。
蘇珞似乎察覺到了身後的視線,身體微微一僵,極其緩慢地、帶著顯而易見的緊張和羞澀,轉過了身。
四目相對。
空氣彷彿凝固了。
蘇珞的臉上瞬間染上了動人的紅暈,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下意識地想要低頭,想要躲閃,手指無意識地絞住了裙襬,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那雙總是盛滿驚恐和不安的眸子,此刻在晚霞映照下,清澈如水,帶著怯生生的、如同初生小鹿般的慌亂與期待,望向蕭璃。
這是她第一次,以真真正正的女兒身,毫無遮掩地站在蕭璃麵前。
緊張,羞赧,不安,卻又帶著一種破繭般的、微弱的勇氣。
蕭璃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從那染霞的雙頰,到輕顫的睫毛,再到那身終於合宜的天青色衣裙。
她的眼神深邃複雜,有審視,有恍然,最終,儘數化為一種極淡卻真實的…溫和。
她緩步走上前,停在蘇珞麵前一步之遙。
“這樣,”她開口,聲音比晚風還要輕柔幾分,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歎息,“很好。”
簡單的三個字,卻像是最珍貴的肯定,瞬間驅散了蘇珞心中所有的忐忑和恐懼。
她猛地擡起頭,眼中迸發出難以置信的、璀璨的光彩,淚水再次盈眶,卻是因為喜悅和激動。
“殿下…”她哽嚥著,幾乎說不出話。
蕭璃伸出手,並非觸碰她,而是輕輕拈起她垂在肩頭的一縷髮絲,那髮絲柔軟光滑,帶著淡淡的皂角清香。
“早該如此了。”她輕聲說道,像是對蘇珞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蘇珞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卻是笑著的。
她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氣,極輕極輕地、試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牽住了蕭璃的一片衣袖,如同迷路的孩子終於找到了歸途。
“殿下…謝謝…”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這一句。
蕭璃冇有抽回衣袖,任由她牽著。目光落在兩人接觸的衣料上,再緩緩移回蘇珞那張淚眼婆娑卻煥發著新光的臉。
月光不知何時悄然取代了晚霞,清輝灑滿庭院,廊下燈籠次第亮起,柔和的光線將兩人籠罩。
“餓了嗎?”蕭璃忽然問道,語氣自然得像是在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問題。
蘇珞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點點頭,又慌忙搖搖頭。
蕭璃的唇角,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是一個清淺卻真實的笑容。
“傳膳吧。”她側過頭,對不知何時已悄然退至遠處的雲芷吩咐道,聲音恢複了往常的清淡,卻不再冰冷,“擺在…水榭吧。那裡涼快些。”
“是。”雲芷低頭應下,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揚。
蕭璃轉回目光,看向依舊牽著她衣袖、似乎還冇反應過來的蘇珞,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柔光。
“還愣著做什麼?”她的語氣裡帶上了一絲幾不可察的、近乎調侃的意味,“換下來去吃飯吧,以後隻在我眼前才能這麼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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