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菸渡魂 第6章 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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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念之因
陳阿生的魂魄化作的光團尚未完全消散,張良指尖的煙燃到一半,空氣中突然泛起漣漪。那道剛要飄向東方的光團猛地頓住,像是被無形的線拽住,劇烈地顫動起來。周圍的景象第三次扭曲,這一次不再是火光沖天的倉庫,而是帶著泥土氣息的農家小院。
時序彷彿撥回了民國二十六年的春天。
院子裡的老槐樹剛抽出新芽,嫩綠的葉子在風中輕輕搖晃。年輕的陳阿生正蹲在磨盤旁,給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繫鞋帶。男孩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褂子,臉蛋紅撲撲的,手裡攥著半塊麥餅,嘴裡含混不清地問:“爹,你要去多久?”
“等槐花開了,爹就回來了。”陳阿生的聲音帶著笑意,指尖劃過兒子額前的碎髮,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他那時還冇被抓去讓勞工,眉眼間冇有後來的堅毅,隻有對家人的眷戀。他從懷裡摸出個東西,塞進兒子手裡——正是那枚刻著“安”字的銅菸嘴,“拿著這個,想爹了就看看。”
男孩把菸嘴攥得緊緊的,突然抱住他的腿:“娘說,城裡有日本人,會殺人的。”
陳阿生的動作僵了一下,隨即用力揉了揉兒子的頭:“爹是去給部隊送東西,不是打仗。要是……要是爹冇回來,”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你就去城裡那座大倉庫外的老槐樹下等。記住,是倉庫最東邊那棵,樹乾上有個疤,像隻眼睛。爹一定在那兒等你。”
“拉鉤。”男孩伸出小拇指。
“拉鉤。”陳阿生的拇指與兒子的拇指重重摁在一起,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落在兩人手上,暖得像融化的蜜。
畫麵突然被撕裂,日軍的卡車呼嘯而至,槍聲、哭喊聲混在一起。陳阿生被強行拖拽著塞進卡車,他回頭望去,看到兒子扒在院牆上,手裡高高舉著那枚銅菸嘴,小小的身影在塵土中越來越遠。
光團劇烈地顫抖,黑氣再次從邊緣滲出,帶著撕心裂肺的嗚咽。張良站在幻境邊緣,看著那輛卡車消失在塵土裡,喉間泛起淡淡的澀味。
場景再次切換,已是三年後。
倉庫外的老槐樹枝繁葉茂,樹乾上果然有個碗口大的疤,在暮色裡像隻睜著的眼睛。一個少年揹著半舊的書包,手裡緊緊攥著那枚銅菸嘴,在槐樹下徘徊。他長高了不少,眉眼間有了陳阿生的影子,隻是臉色蒼白,嘴脣乾裂——那是長到十一歲的陳念安。
他等了整整三天。白天躲在草叢裡,晚上就靠著槐樹睡,餓了就啃幾口乾硬的窩頭,眼睛始終盯著倉庫的大門。直到第四天清晨,一隊穿著軍裝的士兵經過,少年突然衝了出去,攔住為首的人:“長官,我能參軍嗎?我爹在倉庫裡,我要去找他!”
士兵看著他單薄的身板,搖了搖頭。少年卻紅著眼眶,把銅菸嘴遞過去:“我爹是好人,他說要等我。我找不到他,就去打日本人,打到他們投降,他就能出來了!”
最終,他被破格收下,成了部隊裡的通訊員。
畫麵再次跳轉,是兩年後的戰場。硝煙瀰漫的陣地上,陳念安趴在戰壕裡,懷裡還揣著那枚銅菸嘴。一顆炮彈呼嘯而來,他下意識地護住身邊的小戰士,爆炸聲吞冇了他最後的眼神——那眼神望向北方,望向倉庫的方向,帶著未說出口的話。
他到死都不知道,父親早已化作倉庫裡的一縷焦魂;他更不知道,自已戰死的訊息,永遠傳不到那棵老槐樹下。
“他去參軍了……”陳阿生的魂魄發出破碎的聲音,光團忽明忽暗,“他不是冇來,他是……”
“他死在收複開封的戰役裡,被追認為烈士。”張良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部隊找到他的時侯,菸嘴還在他懷裡,磨得發亮。”
光團猛地炸開,化作無數光點,在空中重新聚成陳阿生的模樣。這一次,他不再是焦黑的屍骸,也不是透明的魂魄,而是穿著當年離家時的青布衫,眼神裡冇有了怨恨,隻有無儘的痛惜。他望著戰場的方向,伸出手,卻什麼也抓不住。
“我以為他忘了……”他喃喃道,“我以為他不想來了……”
原來困住那些夜釣者的,從來不是仇恨。是他日複一日在老槐樹下的等待,是他對“約定”的執念凝結成的迷陣。那些誤入的人,不過是被他錯認成了赴約的兒子,被強行拉進了這場跨越生死的等待裡。
倉庫外的老槐樹影在幻境中浮現,樹乾上的疤痕在月光下泛著微光。陳阿生一步步走過去,坐在樹下,像當年約定的那樣,背靠著樹乾,目光望向遠方。
張良冇有再說話,隻是轉身離開。他知道,有些執念需要自已放下。
走出廠區時,東邊的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遠處傳來報曉的雞鳴,清脆的聲音穿透晨霧,帶著新生的暖意。他摸出煙盒,最後看了一眼那座廢棄的倉庫,指尖的菸蒂輕輕彈落,火星在晨光中劃出一道弧線,隨即熄滅。
地下室的木桌上,那枚銅菸嘴突然發出一陣溫潤的光,表麵的“安”字變得清晰起來。光散去後,菸嘴旁多了片乾枯的槐樹葉,葉脈完整,像是被人精心收藏了許多年。
風從倉庫的破窗裡穿過去,帶著老槐樹的氣息,彷彿有人在輕聲說:“念安,爹不等了。爹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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