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15
第三十五回
“啟稟太子殿下,此乃曳聽之毒,俗名為甜舌藤,無色無味,初服甘甜,後入肺腑,毒性極強,所幸這位公公所服不多,不至於傷了性命,臣方纔已用清逆丹將那公公腹中殘餘毒物都催吐出來,容臣再開幾劑補氣益身的藥,多多調養便是。”
李照麵色冰冷地聽完,道:“有勞張大人了。”
“殿下言重了,微臣這就去開方,讓人煎了給公公服用。”
禦醫退下,李照閃身入殿,長齡正坐在床頭替卿雲用帕子擦汗,他眼已紅了個透,見李照進來,這才起身行禮,“殿下。”
李照上前,見卿雲麵色唇色俱是白慘慘的,雙目緊閉,麵上全是汗珠,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如何?”
“方纔張太醫用了兩顆清逆丹,大吐了一回,似乎好些了。”
李照坐下,從長齡手中接過帕子,擦了擦卿雲麵上的汗,又問長齡:“人怎麼不醒?”
長齡道:“張太醫說他神魂未定,氣力消耗,這是暈過去了。”
李照眉峰緊蹙,雙唇緊抿,“你先下去吧,把一乾人等都看住了,彆叫宮裡頭亂起來。”
“是。”
長齡望了床上的卿雲一眼,後退出殿。
李照擦了卿雲麵上的汗,又以手背貼了卿雲的臉,卿雲麵上是燙的,李照收回手,殿內隻他和卿雲二人,目中心疼終於是不加掩飾地流露了出來,見卿雲神情難受,便又攥住了他的手。
是誰竟膽敢在東宮下此毒手?!
李照神色陰鷙,攥著卿雲的手不自覺地用勁,床上傳來一聲呻吟,李照立即俯身過去,“卿雲?”
卿雲悠悠睜開了眼,見到李照眼中尚未散去的焦急心疼,眼中立即盈滿了淚,“殿下……”
卿雲未醒時,李照恨不能他立刻就醒,卿雲醒了,李照反倒柔聲安慰:“好了,先彆說話,張太醫已經開藥去了,彆怕,沒事,睡吧。”
卿雲雙目含淚搖頭,“殿下,”他嗓子本就沙啞,方纔吐了兩回,更是聲聲難當,“是誰要害殿下……”
李照眉頭緊鎖,柔聲哄道:“放心,孤會查出來的,你無須憂心,隻管養好自己的身子,明白嗎?”
卿雲仍是搖頭,神色淒楚道:“膳房從來穩妥,殿下的膳食也都皆試過毒之後才能端上桌,怎會如此?”
宮裡頭膳房管理嚴苛,工序繁瑣,且每一環都有專人記檔管理,若是出了差池,誰也跑不了。
“你放心,”李照輕聲道,“孤一定會將下毒之人揪出來,治他死罪。”
卿雲手掌微顫,“試毒太監可安好?”
李照道:“並無異樣。”
卿雲眉峰輕蹙,眉間那顆紅痣年歲漸長後愈發鮮明,他回握住李照的手,“殿下,莫不是那粥上桌之後有人動的手腳?”
早膳上桌之後,動過那粥的,除了卿雲,便是長齡了。
李照緊蹙的眉頭一瞬擰得更緊,他凝視著卿雲,“你的意思是……”
卿雲重重咳了兩聲,奮力抬起身彎腰似又想吐,李照不假思索地拿帕去接。
卿雲吐了兩口黃水在李照掌心,李照一手輕拍卿雲的背,回頭大聲道:“叫張太醫過來!”
太醫重又返回看診,李照退出了殿,一旁太監連忙端了水盆過來替李照淨手。
李照手浸在溫水之中,沉思了一會兒之後,麵上神情逐漸淡了,問道:“長齡呢?”
“長齡公公正在永康殿押審一乾人等。”
“讓他過來。”
“是。”
李照擦了手,去正殿書房坐下,神色之中晦闇莫名。
長齡得召後前來拜見,行禮之後便聽李照道:“那幫人如何說辭?”
長齡低頭恭謹道:“膳房之人皆口稱冤枉,奴才正在細細地察看記檔,探查其中是否有疏漏之處。”
“若其中並無疏漏呢?”李照淡淡道。
長齡立即下跪道:“奴才無能,請殿下責罰。”
“你無能?”李照道,“這原不是你該管的事,怎能怪到你頭上?”
“今日是奴才伺候,偏出了岔子,都是奴才的罪過,”長齡磕了個頭,“請殿下降罪。”
李照俯視著下方長齡蜷成一團的恭敬身影,他低低道:“長齡,孤一直記得,那時你拚死護著孤,孤毫發無傷,你的腿卻廢了。”
長齡頭低得愈下,“奴才保護主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一條腿能換殿下平安,實在算不得什麼。”
李照搖頭,“追殺我的不正也是奴才?”
長齡道:“他們不是殿下您的奴才,也是為了自個兒主子儘忠。”
“不錯,各為其主罷了,故而從那日起,孤便在心中將你視為心腹,孤寧願永不疑你。”
長齡抬起臉,雙眼已紅腫了,“殿下!”
“孤真的很失望。”
李照麵容平靜,雙眼中卻射出極冷的寒芒,“失望至極。”
殿內,卿雲倚著軟枕正在喝藥,見李照入殿,忙掙紮著要起身行禮,李照上前扶住他,又從小太監手裡接過藥碗,揮手讓那小太監下去。
“好些了嗎?”李照溫聲道。
卿雲輕輕點頭,“好些了。”
李照一手拿著藥碗,一手拿了羹匙,輕輕攪了兩下,舀起一勺吹了吹遞過去,“這藥是補氣血的,苦不苦?”
“不苦,”卿雲一麵說一麵抿了那口藥,“是甜的。”
李照道:“孤知道你一向怕苦,便讓張太醫多加了些紅棗,”他放下羹匙,抬眼望向卿雲,“孤方纔審了長齡,他卻不肯認。”
“審長齡?”
卿雲假作詫異,“殿下為何審長齡?”
“你說得不錯,膳房滴水不漏,根本就沒有下手的機會,試膳的小太監,張太醫也都一一把脈查探,全都無事,那便隻有侍膳的才能動手腳了,”李照眉頭微蹙,神色之中流露出隱痛,“除了長齡,不作他人想。”
卿雲心頭怦怦亂跳,渾身抑製不住地顫抖,他用毒時極為小心謹慎,隻不過在袖子上提前浸了毒汁,在粥裡淺淺一泡,那碩鼠既都能活,那麼他也能活,果然隻不過是稍加腹痛,所傷不重,此時也隻是假裝虛弱。
“可是長齡公公他為何……”
卿雲麵露淒色,“殿下您著實待他不薄啊。”
李照道:“你與他常居一處,可覺察出什麼異樣來?”
“異樣……”
卿雲神色思索,“若說異樣……去年有一日,我回到院中時,見長齡在屋裡頭揣了好幾個金錠子,”他試探地望向李照,見李照神色審慎,便知李照還是信長齡,便緩緩道:“……似是進宮去了。”
李照道:“孤知道,他進宮去內侍省辦事。”
卿雲道:“他去做什麼,我便不知道了。”
李照眉頭又鎖,“還有呢?”
“還有……”卿雲低頭狀若苦思了片刻後,道,“我倒又想起一件事。”
“你說。”
“非是長齡,卻是安公公。”
“安慶春?”
“是。”
“何事?”
“我聽聞安公公……”卿雲壓低了聲音,一眼一眼小心翼翼地望了李照好幾眼,“……好似與王滿春私交甚篤。”
“是嗎?”
李照將手中的藥碗擱在一旁,他盯著卿雲如水的眼,那雙眼當真是澄澈清明,如秋水似晨星,一個奴才,倒生得這樣一雙動人的明眸,叫人可憐心疼,不知不覺間也叫他越來越寵他。
“卿雲,”李照凝視著卿雲,緩緩柔聲道,“你太令孤失望了。”
卿雲急道:“殿下,這是何意?”
李照雙眸一點點褪去了溫度,他以卿雲從未見過的冰冷神情淡淡道:“你當真以為孤是你一個奴才便可愚弄的?”
“殿下”
卿雲麵色驟變,忙狼狽下床跪地,磕頭之後便抬頭哭道:“奴才拙見,殿下若覺不對,那便是奴才說錯就是了,如何說是奴纔想愚弄殿下呢?”
他聲音嘶啞,淚如雨下,端得是委屈至極。
“安慶春那些人也就罷了,你記恨於他們當年之事,孤隻當是你心胸狹隘不明事理,長齡性情溫厚,進退有節,處處照料你,讓著你,孤素日裡也寵著你,縱著你使那些小性子,”李照斜坐在床上,目光一點點從斜旁掃向卿雲,叫卿雲臉色也一點點白了,“你便是這般回報孤與長齡?”
背上已出了一層冷汗,卿雲未料李照竟會如此之快地識破他,他抬眼道:“冤枉啊殿下,奴才從未記恨安公公他們,更枉論長齡公公了,是殿下您詢問”
卿雲戛然而止。
李照冷冷地俯視著他,彷彿已將他從皮囊到肺腑全都看穿。
“接著說,”李照怒到了極點,反而冷靜下來,甚至和顏悅色地俯下了身,他眼中滿是冰冷的怒意,“孤倒要看看你還能如何狡辯?”
卿雲也冷靜了下來,他不是沒想過李照會識破他,隻是沒料到李照不過出去不到半個時辰便想明白了,無妨,因他的心思也原不止如此!
“殿下,”卿雲語氣微變,也緩和平靜了下來,“奴才所言其實句句屬實。”
“您仔細想想,安慶春他與王滿春是前朝同期的太監,前朝太監稱兄道弟,抱團盛行,我師父便是被他們排擠了纔不得誌,而那兩人表麵似無往來,實際必然有所牽扯,否則我方纔入宮,安慶春為何故意害我?是殿下您饒了我,他怕了,纔不敢再出手。他常居東宮,卻對王滿春在宮中升遷之事瞭如指掌,其中一定有鬼!他與王滿春,一個效忠淑妃,一個效忠您,便是他倆兄弟首鼠兩端,左右逢源,好互相留條後路罷了!”
卿雲雖麵上還殘著淚,臉色也慘白著,然神情語氣卻也是李照從未見過的冷靜,甚至於李照都開始懷疑,這還是那個他素日裡寵著愛著,處事稀裡糊塗的純稚小少年麼?
“長齡他給過來喜一筆錢,正是那筆錢助來喜去了司苑局,來喜本就與安慶春有所來往,他如今又在王滿春手底下當差,東宮裡又出了亂子,這不就是淑妃在暗中搗鬼嗎殿下?!這幾人勾連在一塊兒,今日又下此毒手,便是要替淑妃謀奪殿下的性命,好讓齊王取而代之!”
卿雲多次出入宮中,在得知司苑局有空缺時才叫長齡去給來喜送錢,如此精心地將這些人給生生串了起來,造出了這麼個局。
“殿下您也不必向皇上說明,越是掩飾含糊過去,越是能挑起皇上的疑心,所有的事自可讓皇上自己去查,長齡送金是真,來喜去司苑局也是真,王滿春與安慶春之間的關係,那是他們有口難辯的事,縱使他們不認,事情既已發生,樁樁件件又都是實情,即便這事不能定淑妃的罪,隻要能在皇上心裡留下這麼個疑影,日後齊王再想越過您就難了!”
卿雲胸膛劇烈起伏,聲啞如泣血,“殿下,長齡一貫忠心,您便是告知他實情,他也一定願意為了殿下您犧牲的,”他緊緊地盯著李照,眸似鬼魅,聲調婉轉,“舍一個長齡,便能成事,這豈非他的福分?”
李照靜靜地望著卿雲,麵上沒有半點神情,眼中怒氣倒是散了,似是正在認真思索卿雲之言。
卿雲見狀,忙向前膝行了一步,雙手抱住李照的膝蓋,“我這都是為了殿下您謀劃啊。”
李照望了過去,久久凝視了卿雲如嬌花般的容顏和滿臉懇切的神情,他抬起手勾了卿雲的下巴,卿雲柔順地仰頭,雙目含淚,滿懷期望地望著李照。
“好,原是孤看錯你了,小小內侍,竟有如此心胸,心計之深,東宮謀士尚不足矣。”李照溫聲道。
卿雲心下一鬆,是了,他並非玩物,更與長齡不同,李照終於明白了,他眼中含淚帶笑,方想謝恩,卻見李照也對著他輕笑了笑,“來人,拖出去杖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