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02
第二十二回
立冬當日,皇帝率太子、齊王,百官諸臣祭祖祭禮,卿雲得以隨行,雖不得近前觀禮,遠遠地留在東宮輦車旁等候也是一份榮光。
寒風刮在麵上,卿雲微微垂著臉,眉眼秀美清麗,個頭是在場宮人當中最小的,引得其他宮人們頻頻餘光偷瞧,對卿雲的身份大概也心中有數。
夾帶之事,太子雖隻是隨口一提,宮裡也是風聲鶴唳許久。宮人們私底下都怕得很,生怕牽連進去,丟了差事,太監們都是斷了根進宮的,要說出宮也是盼著年紀上來攢了錢財出去,有那麼些錢傍身也能安度晚年,若是獲罪被趕出了宮,那還有什麼出路?
故而宮中太監凡在夾帶中有過得益的都深惡卿雲,如今見他俏生生立在太子轎輦旁,心中焉能不恨?再兼來喜被趕出東宮之事,眾人聽聞皆都悚然,對卿雲又恨又怕,隱隱卻也生出幾分歆羨來。
前朝皇帝便是因內宦之亂而亡,故而當今宮裡格外忌諱,太監們日子本就難過,便是內侍省的內侍也算不得什麼恩寵,夾帶一事還未查出什麼,內侍省裡的各位公公便都戰戰兢兢地自請懲處,生怕如王滿春一般,一朝跌落萬劫不複。
眾人冷不丁地瞧見個小小的太監居然很得太子的寵愛,原本就是個最低等的雜役太監,短短半年的時間,搖身一變,竟穿起了七品綠衫,圍上了銀帶。
東宮太監職位最高的也不過是從五品下,且因太子和皇帝習性一般,一向對內侍平平,東宮從五品下的兩個官職是空缺的,這般說來,那小太監在東宮太監當中已是地位不凡了。
樂聲嫋嫋如天音般傳來,卿雲聽得一聲聲“禮畢”由遠及近,忙跟隨眾人跪下等候,又聽得禁衛宮人們輕而快的腳步聲在耳邊穿梭,皇帝的轎輦先行,又等了許久後,才輪到他們東宮。
卿雲是隨侍的太監,隻跟在輦車旁,低著頭小心行走便是,他入了東宮半年,也學了許多規矩,跟著眾人該停便停,該跪便跪,一眼不敢亂看,便連呼吸也不敢錯一下,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等候太子上輦。
杏黃鞋尖在眼下一掠而過,卿雲隨著眾人起身,他輕呼了口氣,身上輕抖了抖,想將滿身的寒氣抖落。
“聖駕回鑾”
前頭太監一聲高唱,卿雲屏了下氣息,又等了許久,東宮的車輦也行進了,卿雲方纔跟著隊伍邁出腳步,他個子小,旁人邁一步,他要邁兩步,腳步便比彆人碎些,又頭一回出席這重大場合,難免心中緊張,生怕出乖露醜,故而盯著地麵走得萬分專心。
李照在輦車裡,透過那綾羅紗窗便見車旁一小小身影碎步緊跟,心中頓生憐意,方纔他入輦車時,見卿雲跪在地上,比旁人都小了一圈,瞧著格外單薄。
“卿雲。”
卿雲聽得呼喚,腳步一頓,旁邊人走出去,他立時落在後頭,忙加快了腳步,一麵快走一麵仰頭看向李照方向,心裡埋怨李照多事,麵上還是恭謹回道:“奴纔在。”
薄窗被推出個縫隙,卿雲沒瞧見李照的臉,隻瞧見了李照垂下的手,那手裡正拿著個杏黃色祥雲緞套子裹著的手爐。
卿雲怔了片刻,餘光四下轉動,臉色微紅,忙抬手踮腳奮力接了,手爐溫而不燙,卿雲兩手攥著手爐揣在袖子裡,心下緊張地撲通亂跳。
李照合上了窗,自取了輦車裡另外的手爐,想著方纔他從窗戶縫隙中瞧見卿雲白裡透紅的小臉,麵上也不自覺地露出了些許笑意。
今日宮宴,卿雲隨著李照入殿休息更衣,李照下車輦時順手往卿雲的袖子裡一撈,將那冷了的手爐給拿了回來,進殿時丟給了宮人。
眾人上前替李照淨麵更衣,卿雲也上前解玉環,李照低聲問卿雲:“累不累?”
卿雲連忙搖頭,也低聲回道:“不累。”
畢竟不是在東宮,李照也未和卿雲多說,更衣完全之後,聽得召喚便前去赴宴。
來之前,李照已派人教了卿雲規矩,隻卿雲一向跳脫,李照也猶豫是否帶卿雲入宮,卿雲聽聞李照有意帶他入宮,便喜形於色,學得極為認真,長齡身負殘疾,是去不得的,他豈能不爭這體麵?李照見他如此上心,便也應下了。
宮宴流程繁瑣漫長,卿雲一直立著,為爭那口氣忍著累和餓,隻最難忍的還是渴,從晨起祭祀起,他便一滴水也沒喝過,旁的宮人也是一樣,都是忍著。
朝賀獻禮之後,終於是到了皇帝賜宴,宮人們端著菜品流水般地上來,卿雲聞得四周肉香、酒香,更覺腹中焦渴饑餓。
李照位次在皇帝左下,卿雲跟隨李照,在李照案後右側立定,想到自己離皇帝身邊的內侍如此之近,心中興奮緊張壓過了腹中饑餓之意,隻喉嚨卻又愈加乾渴,前頭歌舞聲樂都不能入耳,眼睛直盯著李照盛酒的杯子瞧。
李照餘光瞥過,瞧見卿雲直勾勾的眼神,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方纔在殿內,他有心想賜卿雲吃喝,隻殿內外宮人耳目實在太多,他為卿雲插手內侍省之事,也不知皇帝是否還掛心,故而也就罷了,如今卿雲這般,真叫他哭笑不得。
李照側過臉輕咳了一聲,算是提醒。
卿雲卻是渾然不覺,宮人又端上進貢的柑橘,這才重又吸引了卿雲的視線轉移。
冬日鮮果難得,卿雲在東宮裡算很受寵,平素也能分得些梨、柿這些,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到柑橘,味道清香,好生奇特。
李照見狀,正想賞他,又怕卿雲得了,忍不住把玩或是現下就吃了,失儀亂了規矩,便隻作不知,嘴角壓著忍笑。
待得宮宴結束,眾臣叩謝皇帝賜宴,皇帝一番賞賜勉勵,百官叩首領旨,皇帝儀仗先回宮去,再是太子、齊王,諸臣按品級一一退下。
李崇正在等候,卻見有宮人返回,去太子案上捧了那一碟沒動過的柑橘,李崇一行到了東橫門時,那捧著柑橘的宮人也上前近了東宮輦車,不知太子在輦車裡說了什麼,那宮人便將柑橘交給了輦車旁一個綠衫小太監。
那小太監捧了柑橘,側了臉仰頭似在謝恩,卻也不跪,李崇遠遠瞧著,隻覺那小太監年歲不大,看不出模樣來,倒是生得很白,宮道旁燭火映襯下很是惹眼。
李崇正思量著那是否便是內侍省鬨出亂子來的小太監時,那小太監轉身將一碟柑橘都交給了身邊的侍衛,自取了最上頭尖尖的一個。
東宮儀仗行進,李崇的車駕也跟隨其後,那小太監是小,身量不高,肩若削成,腰如約素,雖是背對著他們的隊伍,李崇也能大概知曉,小太監兩隻袖子支擺著,是在剝那柑橘。
卿雲剝開柑橘,便嗅到甜香,口中早已垂涎三尺,卻也隻能忍著,他這是給李照剝的,扭頭道:“殿下,剝好了。”
“嗯,你替孤試試酸不酸。”
卿雲聽李照平淡吩咐,忙不迭地掰了一小瓣放進口中,他珍惜不已地輕輕咀嚼,柑橘微涼的汁水在口中爆開,一點點酸味更叫那甜清新怡人,緩解了他一日的乾渴,將那一小瓣橘子珍之又珍地吞入腹中,卿雲意猶未儘,恨不能一氣把整個柑橘全都吃了,他餘光望向車窗,心中頓生邪念,“殿下,這個柑橘有些酸呢。”
車輦裡頭立時傳來了李照的笑聲,惹得其餘侍衛宮人也都側目不已。
“既是酸的,”李照的聲音帶著笑意,“那你便替孤吃了吧。”
卿雲抿了下唇,明白李照其實是在戲弄他,可柑橘實在香甜,便也不管不顧地將那柑橘吃了個乾淨,吃完目光又不住地往侍衛手捧著的剩下那幾個柑橘瞧。
“彆看了。”
卿雲扭頭。
“都是你的。”
李照在輦內淡笑道。
卿雲抿了下唇,臉上也終於露出了笑容,“我就知道,殿下是逗我玩的。”
車駕轉向,與東宮背道而馳,李崇這才放下窗戶,神情若有所思,他隔著窗戶問了侍從,“今日跟在太子身邊那個青衫小太監是什麼人?”
“回殿下,那小太監便是那日太子親自從內侍省救下的那個,名為卿雲,從前是玉荷宮的雜役太監,如今在東宮伺候,很得太子的寵愛。”
李崇道:“宮裡的事,你倒很清楚。”
侍從低聲道:“王爺在丹州辛苦奔波,自然對宮中之事少留心,免不得我們這些當下屬的多多留意,為王爺分憂。”
李崇未說什麼,等車駕行至齊王府,李崇下了車,徑直向內走去,眼也不看道:“從明日起,你不必再來府裡伺候。”
那侍從隻能慌忙下跪,也悔方纔多嘴,叫齊王一下便試了出來,不知該如何向淑妃交代。
府內侍從迎上,李崇全未理會,直向書房去了。
他自在宮外開府之後便不能常見淑妃,回京後也隻見了淑妃一次,淑妃思子之情心切,每常擔憂他的起居生活,李崇體諒她一片慈母之心,便忍了身邊這些耳目,隻淑妃也太糊塗,既與夾帶之事無關,又何必額外關心,皇帝說淑妃掛念他,又是否有言外之意?
“當真是楊新榮?”
李崇仍身著朝服,雙手擱在椅上,麵色淡淡地聽著下首參軍所言,“楊新榮孤高耿介,忠鯁不撓,倒是個去丹州的好人選。”
參軍道:“隻怕他傲氣太過,丹州那灘渾水不是那麼容易趟的。”
李崇道:“他願意去便去,不見棺材不掉淚,我若阻攔,倒叫他們懷疑我彆有用心了。”
“那些人不過是以小人之心揣度王爺,王爺萬勿動怒。”
“無妨。”
李崇眼瞥到桌上,想要喚人來倒茶,忽地想起李照派人帶走的那一碟柑橘,他勞心勞力日夜奔波,為了丹州之事殫精竭慮,回府一口熱茶都來不及喝,李照倒是有閒心,為個奴才還留意上了幾個柑橘。
李崇輕輕一笑,也不知是在笑李照,還是在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