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24
第四十四回【4w營養液加更】
日子又恢複瞭如流水般的平靜,若不是秦少英留下的那幾縷線,卿雲每日偷偷地打上一些,他都快真要完全接受如今的日子了。
從春到夏,又從夏入秋,山上下了幾場大雨,田全淹了,二人隻能一切重來,其中多少艱難辛苦,無法一一細說。
每日勞作之後,卿雲便淨手躲在床上摸黑打絡子,在秦少英所說的二月之期來到之前,他終於算是打好了一個絡子,這是他打過最精美、最用心的絡子。
之後卿雲便每隔一日去山泉邊等候秦少英,隻可惜秦少英遲遲不來,卿雲心想秦少英既已將丹州之事都告知於他,應當不會是戲耍他,估摸著是丹州又出了什麼事,便耐心等待著,這一等,竟等到了立冬。
立冬當日,宮中設宴,寺中也有恩典,卿雲和長齡得了些熱食,在天氣變冷之前,兩人提前修繕了房屋,好歹是沒有漏風的地方了,隻還是冷,且未曾想到寺中僧人並不提供炭火兌換,因僧人在寺中都是苦修的,他們來此修行,自然也都一一比照僧人。
吃了熱食之後,好不容易暖和起來的身子又漸漸冷了下去,換到的棉被也不夠厚,卿雲蜷在床上一陣陣地發抖,隻覺寒氣便是從被子裡冒出來的,緊緊裹住他的彷彿不是被子,而是一塊冰。
“長齡。”
卿雲啞聲道:“你冷不冷?”
“還好,你冷嗎?”
卿雲不說話。
過了片刻後,卿雲被上落下幾件棉僧衣,“多蓋幾件衣裳,興許好些。”長齡一麵說,一麵將卿雲身上的被子壓實了。
卿雲從被子裡伸出手,碰了下長齡的手,長齡觸到卿雲冷得像冰的手,立即反手抓住,心疼地搓了兩下,“怎麼那麼冰。”
卿雲默默不言,他的身子一向算不上強健,隻是能熬罷了,長齡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再燒些水,給你灌個湯婆子吧。”
“彆忙了,”卿雲道,“有多少柴供你燒,還沒到真正冷的時候。”
長齡的手比他暖,真的很暖,卿雲手被他抓著,一時都捨不得放開,他在黑暗中看向立在他床邊隻著了單衣的長齡,遲疑了許久,終還是輕聲道:“咱們一塊兒睡吧。”
兩張木板床並在了一處,被子互相開了個口子罩住,兩人緊緊地挨著,人體的溫暖讓一直在發抖的卿雲渾身打了個激靈,他不由抬手抱住了長齡,長齡也立時抱住了他。
卿雲靠在長齡懷裡,發抖的身子漸漸平靜了下來,被子裡終於不再隻有寒意,而是漸漸也有了熱度,舒服綿軟的睏意襲來,卿雲閉上眼,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長齡早早先醒了,他睜開眼便見抱著他的手臂睡得正香甜的卿雲,一張小臉睡得泛起了淡淡紅暈,長齡心頭便十分柔軟,他心疼地輕撫了下卿雲的頭發,想起往日在東宮裡的日子,卿雲何曾睡得這般安心過?
他還是保住了一個的。
長齡輕輕摟住卿雲,心中多少愛憐,一時難以言說,若說是為了補償他多年心中愧疚,有,可若說單單隻是為那個,便也不會這般全心全意。
卿雲的壞,卿雲的怨,卿雲的恨……在長齡眼中,原都是好的。
因這些,都是他沒有,也不敢有的。
長齡難得沒有早起,一直陪著到卿雲睜眼,卿雲睜開眼,望見素白內衫,先是有些糊塗,再抬眼,瞧見長齡望著他的笑眼,想也不想地便用力一推,長齡在卿雲麵前一向不設防,便就這麼被險些推下了床。
卿雲推了人後,被子散開,一股寒意立即襲來,這纔想起昨夜前因後果,又立即把狼狽的長齡給拽了回來。
冬日裡溫暖的被窩簡直比什麼都難得,卿雲仍是靠在長齡身上,道:“冷得很,再躺會兒。”
長齡麵上揚起微笑,“嗯”了一聲。
卿雲抱著長齡,不服氣,“為何你比一般太監要健壯許多?”
長齡想了想,道:“興許是天生的吧。”
卿雲道:“你弟弟呢?到底還活著嗎?”
長齡頓了片刻,道:“我不知道。”
卿雲從他懷裡抬起臉,目光懷疑地看向長齡,“你時常出宮,家中又在京城,怎會不知道?”
“我救駕有功,皇上恩賞了百兩黃金,我將賞賜給了家中,我家人便搬離了京城。”
卿雲聽了眼睛都瞪大了,又見長齡麵色平靜,沒有半分怨懟,便冷笑了一聲,“還真是一家子怪人,偏得是那般沒良心的才能養得出你這般愛犯賤的。”
長齡笑了笑,“他們搬走,一是我們本家原就不在京中,二是我那時得了天大的賞賜,心中十分惶恐,生怕登高跌重,害了家人,便求著他們離開了,當時皇上正疑心東宮內侍,我怎麼敢讓家人待在京中冒險?”
卿雲聽罷,道:“事情都過去這麼些年了,你就沒想過再聯係他們?”
長齡道:“聯係他們做什麼呢,我們本家原也是書香門第,出了我這麼個人,家中本就無光,如此斷了乾淨纔好,興許他們還有彆的出路。”
卿雲又是冷笑一聲,“我最討厭的便是你這般自輕自賤的說辭,太監怎麼了?前朝的太監可風光了,都能騎在皇帝頭上。”
長齡無奈道:“你這說的全是大逆不道的話。”
“這裡又沒旁人,你總是恪守著那些規矩做什麼,上回不是說了嗎?你實在有奴才的癮,就把我當主子吧,主子許你說,赦你無罪。”
長齡知曉自己說不過卿雲,便隻笑笑。
二人默默地在溫暖的被窩裡躺了一會兒,卿雲緩緩道:“黃金百兩,買斷親緣,也隻有你這種人才做得出來。”
長齡道:“像我這麼犯賤的人嗎?”
卿雲不語,臉往長齡脖子上靠了靠,“你知道便好。”
長齡笑了笑,手摟著卿雲,他從不覺著自己犯賤,如今的日子,他也覺著很好,隻苦了卿雲,他垂下臉,見卿雲仍是怕冷地蜷著,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磨磨蹭蹭地終於還是下了床,二人吃了些冷蒸餅,長齡便提了刀上山砍柴去了,他想多砍些柴火,自燒些炭,好熬過這個冬日。
卿雲目送了他上山,回去先摸了枕頭底下那個他費儘心思打好的絡子,看了這絡子許久,仍舊把它放回枕頭底下,搓了搓手,攤開紙抄經,天實在冷,手都被凍僵了,隻能抄兩行停一停,再抄兩行,如此剛抄了兩張,桌上“咚”的一聲,一顆小石子從天而降,卿雲立即起身向屋外望去。
“秦少英”
儘管正是冬日,秦少英仍身穿輕便勁裝,腰間佩刀,神采奕奕地含笑望著卿雲。
卿雲立在屋內,麵色抑製不住地激動,“你回來了。”
“嗯,”秦少英大步流星地朝卿雲走去,先又打量了卿雲,“不錯,倒是越長越標致了。”
卿雲懶得理會他的言語調戲,“事情辦完了嗎?”
“辦完了,”秦少英笑道,“我出馬,還能辦不成嗎?”
卿雲長出了一口氣,“那太子是得了皇上褒獎了?”
秦少英不由失笑,“他都已是太子了,還要怎麼褒獎?”
卿雲麵上激動之色稍褪,“太子殿下一定很高興吧。”
秦少英不住地笑,神情戲謔道:“要不趁著他高興,我給你美言兩句,讓他把你接回東宮?”
卿雲知道秦少英對他有戲耍之意,隻不願意放過這難得的機會,當下也不言語,去到自己床邊,從枕頭下麵拿出他精心打的那個絡子。
“秦大人。”
卿雲將絡子遞上前。
秦少英眼瞥了,隻見卿雲那一雙手凍得紅紅白白的,手上捧著那靛青絡子,他倒覺著比起那絡子,那雙手更能動人心腸。
“讓我轉交給太子?”秦少英挑著眉笑道。
卿雲道:“是給秦大人您的。”
秦少英麵上神色一頓,目光這才正經打量了那絡子,他與李照是一路的,從來腰間佩飾不多,尋常隻佩刀和玉罷了。
“還望大人彆嫌棄。”
秦少英視線慢慢從絡子轉移到卿雲手上又再轉到卿雲麵上,他一抬手,卻是連卿雲的手帶著絡子全攥住了。
秦少英不愧是習武之人,如此冬日,穿著單薄,手掌卻像著火了似的發燙,燙得卿雲手掌一顫,卻未從秦少英掌心逃脫。
二人四目相對,秦少英發覺卿雲的眼睛極有迷惑性,因他生了一雙哀怨多情、純稚動人的明眸,叫人誤以為他是個水晶玲瓏剔透的單純性子,實則裡頭卻暗藏丘壑艱險,一個不小心,可是要摔死在裡頭的。
秦少英手上微一用力,將人拉至近前,卿雲些微踉蹌,他聞到秦少英身上淡淡的香氣,那香氣和李照有幾分相似,在這些主子的身上,都有著這般類似的香氣,是長年累月用極名貴的熏香熏衣裳,久而久之,那香氣便也自然留在了他們身上。
“你今年十五了吧?”
“是。”
“十五可就及笄了,”秦少英低頭望著卿雲的手,抬眼衝卿雲淡笑道,“可以嫁人了。”
卿雲淡淡道:“可惜我不是女子。”
秦少英道:“你若是女子,東宮興許便要添位妃妾了。”
卿雲雖伴在李照身邊兩年,與李照形影不離、親密無間,李照待他也從不避嫌,但也的確未曾有過狎昵之舉,他聽得秦少英這般說,心中卻是十分惡心,他也不辯駁,隻道:“若如此,大人也不能像今日這般抓著我的手不放了。”
秦少英笑了笑,鬆開了手,從他掌中撈走了那絡子,“你的手怎麼那麼冰,”他一麵說一麵又提了卿雲的手,手指搭在卿雲腕上,“你這是氣血不足之症,想必在此處也沒什麼好藥吃,”他放下卿雲的手,揚了下手裡的絡子,“既拿了你的東西,明日我便帶些補氣益血的丹藥來,彆叫你在這山野間埋沒了。”
從丹州回京,秦少英向宮中述職之後,便先來了真華寺,再去了東宮,他大步走進殿內,揚聲道:“殿下,你的功臣回來了。”
李照正在殿內處理公務,聽了秦少英的聲音,先搖了搖頭,這才抬眼。
秦少英手正挎在腰間刀上,李照目光一掃而過,便瞧見了秦少英腰上的靛藍絡子,秦少英從來不愛這些環佩叮當,偶爾佩一個,自然惹眼,秦少英順著李照的視線也望了下去,淡笑道:“遇上個美人,非要示好,百般哀求我收下,我見他楚楚可憐,便戴上了。”
李照道:“你來做什麼?”
秦少英道:“向殿下您報告丹州之事啊。”
“你不是已經入宮稟告過了,”李照繼續低頭披折,“沒事便回你的將軍府吧,彆在我這兒晃來晃去的。”
秦少英手摸著那絡子,輕輕一笑,“李維摩,我瞧你的性子是越來越孤高了,都說齊王冷傲,我怎麼覺著,真正立於雲端的人是你啊。”
李照頭也不抬道:“滾。”
秦少英大笑:“好吧,微臣告退。”
出了東宮,寒風陣陣襲來,秦少英立在風中,眉頭微蹙,手掌摩挲了下腰間的絡子,眉頭又略微舒展,回眸望向‘東宮’二字,勾唇一笑,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