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26
整個春天,真華寺先後兩次接待了皇家祈福,每一次,卿雲都在山上看著山下,長齡陪在他身邊,神色之中滿是擔憂。
卿雲在期待李照來接他嗎?他自認沒有。
秦少英說李照沒忘了他,他是信的,他那般出的東宮,就算李照想忘,一時恐怕也忘不了吧?他看到秦少英腰上掛的絡子,也會想起他吧?
隻是一年兩年,日子久了,誰又會真記得誰呢?
他在李照心裡到底是個什麼,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皇家儀仗便連退也退得浩浩蕩蕩,氣勢磅礴,鼓鉦之聲震得人心都跟著動蕩不定。
“回去吧。”
長齡背起竹簍,時不時地望向卿雲,見卿雲麵色平靜,便也放下心來。
回到屋中,長齡蹲在地上收拾挑菜,卿雲在一旁抄寫經書。他近日極用功,如今白日時間漸漸長了,隻要眼睛能勉強看得見,他便埋頭抄經。
“其實算一算賬,咱們去年還多了些錢呢,”長齡湊趣道,“你說該怎麼安排?”
卿雲一麵抄經一麵道:“就那幾個子兒,還需要安排?”
長齡道:“那便存下來,總是一年積蓄多過一年的。”
這口氣是要在這山裡老死了?還一年多過一年,他要在這兒待幾年?卿雲聽了心中煩躁,便不搭話。
長齡低頭繼續撿菜,挑下一些好的,留著自己做來吃。
卿雲一過新年,便忽然竄了個子,原先不過到他的胸膛,如今隱隱往他的肩膀去追了,卿雲一長個子便害疼,有時半夜疼醒,不住呻-吟,長齡聽到動靜,連忙翻過身來替卿雲揉腿。
這種時候,便是要多喝些骨頭湯纔好,可偏偏他們在這寺裡,平素除了偶爾能得兩條魚打打牙祭外,真是半點葷腥都不見,哪來的骨頭湯喝呢?
長齡萬分心疼,隻能抱著卿雲,一麵幫他揉,一麵又哄他再睡,睡著了便不疼了。
除了腿疼,卿雲的胃口也變大了,長齡儘力給卿雲加餐,隻是再怎麼加,也就是麥餅白菜豆腐,吃進肚裡,一會兒便餓。
卿雲吃得比從前多,也依舊是單薄清瘦,穿著僧衣上山,霧靄濃厚時,瞧著似要化在霧中一般。
兩個人隻有兩雙手,便是起早貪黑不停勞作,也隻能勉強填飽肚子罷了。
“我去把這些菜交上去,”長齡道,“你抄的這些經要我幫你帶過去嗎?”
“不用。”
卿雲埋頭抄寫,運筆極為專心。
去歲他方開始抄經時,因心中深恨李照,刻意改了字跡,朝著長齡的方向模仿,而現在他又改了回去,回憶著李照教他的字,一筆一畫比從前在東宮寫得還要認真。
不多時,長齡回來了,進門放下竹簍後便道:“換了個典座。”
長齡不會平白多話,卿雲抬臉問道:“怎麼了?”
“沒怎麼。”
卿雲乾脆直接先放下筆,“有什麼便說,瞞來瞞去的,是嫌咱們還不夠累嗎?”
長齡倒了杯水,臉上掛起淡淡笑容,“比從前多要了兩成。”
“什麼?!”卿雲臉色驟變,“他要七三?!”
長齡苦笑著點了點頭。
“這裡是寺廟,還是強盜窩?他憑什麼這麼定!”
卿雲起身道:“我找他說理去!”
長齡連忙上前拉住了卿雲,“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也提了,我說從前都是五五的,我們待在寺裡,畢竟是占了他們的地方,五五是應當的,這七三的道理我倒是不明白了。”
卿雲道:“他怎麼回的?”
那僧人聽了長齡辯白,卻是冷笑了一聲,“你們是罪奴,到這兒是苦修贖罪來的,給你們三分已經是我佛慈悲了,再囉嗦,三分都沒有!”
“我本也想再爭辯一番,可瞧著旁邊幾個小沙彌都默默的,麵色迴避,像是對那僧人很畏懼似的,我想他不會平白無故成了新的典座,我們在寺裡畢竟沒什麼根基,這是人家的地方,若是貿然與他起了衝突,我怕……”長齡頓了頓,他看著卿雲,目露些許擔憂之色,“……咱們的日子會更不好過。”
卿雲手掌慢慢握緊了,指甲嵌進了掌心肉裡。
長齡說得沒錯,這裡畢竟是那群和尚的地盤,他與長齡來寺中已整整一年有餘,他們與寺中僧人也不過就是換些錢糧,沒什麼交情,他們也沒有閒錢餘力去疏通關係,再和那些人去攀交情。
“罷了,”卿雲咬著牙道,“虎落平陽被犬欺,總有他犯到咱們手裡的時候。”
長齡握了卿雲的手,輕輕揉著讓他展開,“彆急,那典座我瞧著五大三粗、滿臉橫肉,做事又極不耐煩,不像是能在這繁瑣職位待久的模樣,說不準過段時日便高升了。”
卿雲知長齡是在安慰他,如今也彆無他法,強龍都不壓地頭蛇,何況他和長齡算什麼?兩個犯了錯的太監罷了,還不是任人搓圓捏扁。
“這幾日便都我去吧,”長齡拉著卿雲的手重又坐下,“你性子剛烈,我怕你耐不住,萬一和他起什麼齟齬,反倒害了自己。”
卿雲近日忙著,也正不怎麼想去,便滿臉怒氣地點了點頭。
長齡一麵替他揉手,一麵道:“你呀,我還以為你如今已轉了性,穩重了許多,怎麼脾氣一上來,還是那麼急?”
卿雲道:“在你跟前,我還要忍著嗎?”
長齡聽了這話,先是一怔,隨即麵上神情愈加溫柔,“好好好,在我麵前,你想發脾氣,便痛痛快快地發吧。”
卿雲瞟了長齡一眼,“我就知道你有當奴才的癮。”
長齡也不惱,“消氣了?”
“消什麼氣啊,”卿雲氣是消了大半,隻還昂著臉道,“你把那兩分要回來,我就消氣。”
長齡道:“好,以後我再多做些,把那兩分給掙回來。”
卿雲抬手擰了下長齡的耳朵,“你做吧,做得累死你纔好。”
長齡見他嘴角已有笑意,便也笑了,“放心,不會的。”
其實卿雲心裡明白,他和長齡入寺的時間越久,處境隻會越差。兩個連“主子”都不聞不問的罪奴,旁人憑什麼善待你?
寺廟也從來不是什麼避世之所,桃花源地,原和宮裡本就是一樣的,但凡有人的地方便有爭鬥傾軋,哪朝哪代,何時何地,從來都是如此。
如此之後便一直長齡去應付,二人在吃食穿衣上又是比從前差了一大截,卿雲忍耐著,隻管做好自己的事,終於是熬到了六月,炎天暑熱之時。
一日清晨,卿雲起了個大早,悄悄起身,沒驚動長齡,自去了趟典座寮,小沙彌們正在灑掃,卿雲上前打了聲招呼,他嘴甜,不住恭維,與那小沙彌攀談了幾句,便將新來的典座慧恩的底細給摸清了。
這個慧恩年紀倒不算大,二十來歲,前幾年來的寺裡,師父是寺中的慈圓大師,性子也的確如長齡所說,暴烈易怒,不是個好相與的,在這典座寮裡,如今便屬他最大,獨斷專行,從不聽旁人的意見,而他之所以能如此囂張跋扈,全是仗著他的師父慈圓的緣故。慈圓大師在寺中地位超然,如今正在雲遊,更是沒人能管得住他了。
卿雲聽罷,心說那不還是和宮裡一樣嗎?都是靠著好主子才抖起來了。
這種人,拜高踩低,實難相與,身處低位,隻能曲意逢迎虛與委蛇,最好是手頭有錢財供奉,如此纔可暢通無阻,可惜他們如今手頭短缺,最缺的便是錢。
等了小半個時辰,典座寮的門才開了,卿雲連忙捧著抄好的經進去,他趕著頭一個來,便是要會會那個典座。
隻見裡頭小沙彌匆匆往來,那個新來的典座坐在裡頭,身形龐大,僧衣領口竟是散開的,因天熱,旁邊竟還有兩個小沙彌在殷勤打扇,自己也搖著個蒲扇正閉目養神,卿雲遠遠瞧著,隻覺荒唐,便是李照夏日裡也從不叫宮人打扇,以顯仁德,這典座在寺裡竟公然當起主子來了。
卿雲麵色柔和地端著經書上前,旁邊兩個打扇的小沙彌見他上前,竟不敢叫那典座,卿雲也隻好靜靜地立在一旁等待,悄悄找到能蹭到風的地方,也涼快涼快。
再說那慧恩,如今天熱,他原是懶怠出勤,隻前日裡師父寫了信來,主持敲打了他兩句,他今日便過來做做樣子,打著哈欠也要起身過來,正似睡非睡之時,鼻尖忽嗅得一股淡淡幽香,非花非草,倒像是……美人香?
座上的人猛地睜開眼,令座下的卿雲微一怔忪,卻見那雙半眯的眼在看到他時立即便睜圓了,那眼中一閃而過的淫邪之色熟悉得叫卿雲背上寒毛立即根根豎起,腦海中驟然冒出個多年前的名字——福海!
卿雲麵色毫無異樣,欠身見了個禮,“慧恩大師。”
“喲,這……”
慧恩人已不自覺地站了起來,目光不住在卿雲身上逡巡,見他青絲如瀑,便知他並非寺中的小沙彌,立即便想到了寺裡兩個犯了錯的東宮太監裡剩下那個他沒見過的,未料竟是個美人!
“是小公公吧?”慧恩含笑道。
“是,主子賜名卿雲,主子壽誕將至,我如今在寺中修行贖罪,也沒什麼可孝敬的,”卿雲雙手向前,“這裡是二十一卷經書,今日供奉,願為殿下祈福。”
慧恩目光在卿雲身上糾纏不放,看了半晌,這才使了眼色給兩個小沙彌,兩個小沙彌上前接了經書,慧恩瞟瞥了一眼,見上頭字跡不俗,心下便慢慢有了計較。
如今太監不比前朝,會寫字的已經了不得了,必是宮中有身份的太監纔是。
慧恩也聽說了,兩個太監都是有品級的,隻是被趕到寺裡這一年,東宮一向都不聞不問,旁人摸不準,慧恩便試他一試,果然叫他試出來,那長齡是個好拿捏的軟柿子。
慧恩視線慢慢打量了卿雲,從他的頭發一點點移到他的眉眼,見他眉目秀麗婉約,俏鼻櫻口,越看越覺著清麗標致,彆說寺裡的小沙彌,就是外頭青樓相公館裡也難得見到這樣高階的貨色,視線最後落到兩個小沙彌捧的這經書上,他轉臉一笑,道:“公公有心了,我立即叫人供上。”
“多謝大師。”
卿雲後退著慢慢退出寮內,那道視線一直若有若無地黏在他身上,卿雲轉過身,麵色已一片冰寒。
這個人,比福海難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