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30
東宮罪奴殺人,殺的還是寺中的典座,小沙彌們全都慌了神,主持慈空正在坐關,他們立即先呈報了監寺,監寺得知慧恩被殺,也是大驚失色,又立即呈報了大理寺。
大理寺離得近,很快便來拿人,卿雲正在屋內等著,大理寺來人時,他正在幫長齡用冷帕子擦臉,聽得動靜,回轉過臉,望著外頭的官差,平靜道:“這是東宮六品宦官,他病得很重,需得大夫來醫治,此事與他無關,你們要抓的人是我。”
訊息傳到東宮時,李照已用了晚膳,正在處理公務,小太監急急來報,“太子殿下,真華寺、真華寺……”
李照聽得“真華寺”眉心便猛地一跳,再聽那小太監支支吾吾,便肅聲道:“有什麼事就快說。”
“是、是兩個罪奴……”小太監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罪奴……罪奴殺了人……”
東宮裡外掌燈,李照負手立於窗前,神色罕見的冰冷,不多時,率更令便前來呈報。
“回稟殿下,是太監卿雲殺了真華寺的典座慧恩大師,證據確鑿,人已被帶去了大理寺,太監長齡得了急病,正在昏迷當中。”
李照猛地轉過身,“急病?”
“是。”
“去派人把他接回東宮,立即讓侍醫診治。”
“是。”
率更令躬身彎腰不動,“大理寺那邊……”
李照麵色在燭火中明暗分明,心頭那根刺冒了出來,正狠狠地紮著他。殺人,好,很好,竟如此不知悔改,冥頑不靈。他也真是小看了他,不僅心思歹毒,下手也夠狠辣。在佛寺修行兩年,竟還變本加厲學會殺人了!好,很好!
“大理寺既已拿了人,”李照淡淡道,“就讓他們秉公辦理吧。”
“是。”
率更令得了指示後退下,他的前任楊沛風據說便是因太有自己的主意,叫太子趕出了東宮,故而他一向一板一眼,當下便立即分了兩撥人,一撥去真華寺接人,另一撥則去回稟大理寺。
大理寺得了東宮的指示,立即便著手提審卿雲。
卿雲進了大理寺便被關在牢房中,大理寺的人沒為難他,他知道,這是因他身份的緣故,等到大理寺來提審他,眼見獄卒態度驟變,他便知是大理寺得到了東宮的暗示。
李照,不保他。
“犯人卿雲,你涉嫌殺害真華寺慧恩大師,你可認罪?”
卿雲被綁在刑架上,他低頭輕笑了笑,這一幕,何其熟悉。
真華寺是皇家寺廟,主持慈空是得道高僧,在本朝極受尊崇,如今真華寺出瞭如此大案,慈空大師被逼得出了關,已派人來多次詢問,大理寺的人自然也不敢懈怠,既然東宮的意思已帶到,他們便再無顧忌,快審了案子纔好。
“長齡,回東宮了嗎?”卿雲啞聲道。
“這事與你無關,你隻需說你認不認罪。”
卿雲垂著臉不作聲。
那審問的官員頗有些不耐道:“寺中幾位小沙彌皆指認你自己跑到典座寮的院中承認你殺了人,是也不是?”
卿雲仍是沒應,抬起臉,再問道:“長齡,回東宮了嗎?”
官員給旁邊的小吏使了個眼色,小吏立即上前潑了一桶冷水上去,冰涼的水潑到麵上,卿雲卻想起了慧恩的血濺到他臉上的感覺,還是人的血熱,他便又笑了笑。
“如今是在問你的罪,你也不必扯上東宮,隻說人是不是你殺的便是。”
“我若認,”卿雲輕喘了口氣,“是要我償命嗎?”
“你如何殺的慧恩,又為何要殺慧恩?”
卿雲抿唇不言。
那官員麵上神情愈加不耐,“你既已犯下殺人大罪,殺的還是寺中得道僧人,已是錯上加錯,還不從實招來?!”
卿雲懷裡正揣著慧恩寫下的那張紙,他若拿出來,可否為他翻案?說是慧恩逼-奸,他無法,才揮刀霍霍?
沒用的。
真華寺的高僧逼-奸一個小太監,大理寺的人不會信的,縱使信了,他一個小太監對上真華寺這般皇家寺廟,大理寺的人說不準也會如當初的楊沛風一般,為將事情壓下,什麼做不出?
“我偏是不招,”卿雲衝著麵前橫眉冷對的人笑了笑,“有本事,你就用刑。”
*
“如何?”
李照立在床邊,見長齡麵色慘白,且瘦得厲害,險些沒認出來。
侍醫診斷一番後便道:“公公身子虛弱,有氣血兩虧之症,兼之憂思過度鬱結於心,邪風入體,風寒束表,所幸還未傷及肺腑,待臣開一劑疏散之藥,或可救治。”
李照聽罷,麵色仍是極其凝重,“有勞田大人了。”
侍醫下去開方煎藥,李照目光瞥著長齡,麵前卻彷彿浮現出了另一張臉。
片刻之後,外頭侍衛求見,李照宣了進來,在一旁椅上坐下,問道:“查清楚了嗎?”
“卑職已查清了,據寺中小沙彌所言,卿雲小公公素日與慧恩大師便有齟齬,今日托了人去傳話,說要見慧恩大師一麵,慧恩大師便返回了寺中,上山去見麵,之後卿雲小公公下了山,便說自己殺人了。”
“素有齟齬?”李照道,“什麼齟齬?他要殺人?”
侍衛道:“似是因對分利不滿。”
“分利?”李照眉頭緊鎖。
“是,兩位公公在寺中修行,一應用度需得自己勞作換取,慧恩大師是新任的典座,壓了二人的分利。”
“荒唐,”李照道,“孤讓他們在寺中靜修,何時要他們勞作了?”
侍衛不敢應答。
李照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長齡,冷聲道:“讓田文忠進來。”
侍衛連忙出去喚人,侍醫急匆匆上前,李照道:“有什麼法子能讓他立刻醒來?”
侍醫一愣,太子問,他不敢不答,隻好道:“玄天保命丸輔以人參水服用,或可喚他精神。”
“去取。”
侍醫又是一怔,玄天保命丸極難製成,其中幾味藥材都是百年的珍品,東宮原本有兩瓶,如今隻剩了一瓶,是東宮用來保著危急關頭才用的珍貴藥物。
李照看出了侍醫的遲疑,“彆讓孤說第二遍。”
侍醫連忙下去,取了藥丸來,煎了人參水給長齡灌了下去,那藥果然是吊命的神藥,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床上便傳來了長齡幽幽的呻吟聲。
“卿雲……”
李照聽他呼喚,心中又是重重一刺,揮袖讓田文忠下去,沉聲喚道:“長齡,是孤。”
長齡如在夢中,眼前全是迷霧,他在裡頭不停地跑著,他在找卿雲,可是卿雲始終在濃霧之中,讓他怎麼也找不著,這時猛然聽到一聲低沉的呼喚,他心神一震,再睜開眼,見到兩年未見,比從前更成熟許多的太子,更是疑自己正在夢中。
“殿下!”
長齡掙紮著要滾下床行禮,李照擋住他,問道:“你彆動,躺著便是,告訴孤,你們是不是在寺裡受了苛待?”
長齡神智仍然昏沉,隻以為自己太過憂心,夢中魂歸東宮,根本分不清麵前的李照是真人還是他夢中幻想出來的,便忍不住道:“殿下,您實在不該那麼對卿雲。”
李照麵色凝重,眸光冷厲地看向長齡,長齡頭一回直視了過去,雙目含淚,“您不知道卿雲在寺裡過的是什麼日子,每日辛苦勞作,才能勉強填飽肚子,一雙手不知被磋磨成了什麼模樣……”
“那是他應當的,”李照冷冷地打斷長齡,“他若不犯錯,孤也不會將他逐出東宮,留他一條命,已是孤仁至義儘了。”
長齡聽他竟如此絕情,不由心中大痛,淚流滿麵道:“殿下,縱使他犯了再大的錯,他心裡也還是一直惦記著您啊,您每回來寺中進香祈福,他都偷偷地在山上看著您,盼著您能原諒他,將他接回東宮,您的壽誕,他日夜不停地抄了那麼些經書獻上,一字一字都是殿下您教的,殿下,您的心為什麼就偏對卿雲這麼狠……”
李照麵上神情絲毫不動,心頭的刺卻是越紮越深,卿雲抄了經給他?他怎不知?
“你說孤對他心狠,那他呢?”李照冷聲道,“你知不知道,他竟提刀殺人?”
長齡麵上如遭雷擊。
“孤將他從玉荷宮裡接出來,悉心教導,多加寵愛,他竟如此不受教,妄圖禍亂宮闈,孤以為將他罰入佛寺修行,能讓他那些惡劣心思受佛法感召好磨了去,他倒好,”李照胸膛起伏,“不過為了幾分利,竟提刀殺人,這一回,孤絕不姑息,便讓大理寺處置了,也省得我再為他日日懸心!”
大理寺內,十鞭下來,卿雲隻覺身上皮開肉綻,他原以為自己能忍的,眼中淚卻是不受控製地滾滾落下,他隻能強自咬住嘴唇,不發出哀鳴求饒,嘴唇被他咬破了,血珠溢位,黏稠如絲。
“藐視律法,挑釁上官,這十鞭子不過是小懲大誡,”那官員冷冷道,“你若再不招,可彆怪我上大刑。”
喉中腥甜翻滾,卿雲抬起臉,定定地看著那官員,那眼神令見慣了殺人要犯的官員都心中不由發毛。
“我十三歲那年曾在內侍省受刑,嗓子便是那時壞的,”卿雲微勾了勾唇角,“那時對我動手的小太監,如今恐怕屍骨都爛透了,”卿雲臉向前探了探,對著那官員道,“大人,你要小心哪。”
那官員受他連番挑釁,心中早已大怒,隻顧忌他是東宮宮人,纔不敢放手用大刑,如今見卿雲竟敢如此要挾,他若再不動作,恐怕以後在大理寺就再無威信了,當下也冷笑了一聲,“好利的一張嘴,來人,上拶刑!”
小吏將卿雲從刑架上放下,卿雲身不由己地滑落下去,立即又被人提起,兩名小吏壓住他的背跪下,另兩名小吏抓起卿雲的雙手便往夾棍中塞去。
“這拶刑原是對女犯用的,你既是太監,倒也合適,”那官員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還是這夾棍硬,行刑——”
淒啞的慘叫聲瞬間穿破了刑房,傳到了外頭,李照急急的腳步驟停,身旁的官員也跟著停下,忐忑地望向太子鐵青的麵色,“太子殿下……”
李照袖中的手抖了,聲音一點點從喉嚨裡擠出來,“把人帶出來。”
“是、是、是。”
牢房內,那官員正冷笑道:“我當你的嘴有多硬呢,竟敢如此狂妄。”他正再要上刑,外頭忽傳來一聲大喝,“曹平!”
那官員聽得有人直呼他名,立即起身回轉過去,卻見他的上峰帶著人臉色極其難看地疾步進了牢房,“還不住手!”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低垂著頭的卿雲,纔看向了他,眼光極為惱怒,曹平心中已覺不妙,“大人……”
“把人帶出去!”大理寺少卿厲聲道。
“大人,犯人還未招供,卑職正在審……”
“審什麼審!太子來了!”大理寺少卿壓低聲音,語氣中全是恨鐵不成鋼,“有你這麼審案子的嗎?一點規矩都不講,誰讓你直接動刑的?!”
大理寺審案一向都是如此,怎麼今日……曹平麵色漲紅,不由心下一緊,深知這是要壞事了,連忙吩咐道:“快,把人帶出去。”
行刑的小吏連忙要拖人出去,大理寺少卿見了,簡直頭疼,“蠢貨,把刑具卸了!”
小吏們又忙不迭地去卸夾棍,然而方纔慘叫之人卻是反過來手指死死地夾住了夾棍,卿雲抬起臉,他麵色慘白,臉上全是淚痕,唯有一張嘴由鮮血染紅,“我不走,”他啞聲道,“誰敢拖我,我就一頭碰死在這兒……”
大理寺少卿眼都直了,“你、你——”他方想說‘反了你了’,思及方纔太子在外頭的態度,又不敢硬來,隻道:“你——你等著——”轉身之際,又一指曹平,“你也給我等著!”
曹平心下慌亂,想起方纔卿雲威脅之語,已神魂半出了竅,再回頭看向卿雲,隻覺他白麵紅唇,眼珠漆黑幽靜,活脫脫竟是個厲鬼。
“殿下,”大理寺少卿小心翼翼道,“犯人,犯人他、他不肯出刑房……”他偷覷了太子的臉色,硬著頭皮道:“許是受了刑,不好挪動,微臣再想想……”卻見太子已拂袖而起,直往獄中去了。
自生母死後,李照再未有過像今日這般,往前走一步,便腳底發顫的感覺,長齡的控訴仍如在耳畔。
“卿雲他殺了慧恩?!”
“殿下,快去救卿雲,他、他實在是被逼得沒法子了呀……”
“那慧恩覬覦卿雲,百般苛待要挾,卿雲他無法,隻能躲到山上,連夜裡睡著都枕著刀……殿下,您明知卿雲最怕什麼,殿下,他是被逼的,求您去救救卿雲——”
牢房內一片昏暗寂靜,隻有兩側微弱燭火,官員小吏們早已戰戰兢兢跪倒了一片,跪在正中搖搖晃晃,單薄如紙片的人一頭青絲淩亂墜地,手上上著夾棍,原是以那刑具撐地,才能勉強跪著不倒。
杏色龍紋靴尖映入眼簾,卿雲無聲地笑了笑。
李照,還是來了。
這便說明,長齡得救了。
卿雲吃力地抬起臉。
兩年未見的主仆二人將對方的模樣儘收眼底。
一個,如從前般清貴俊逸,一個,卻是狼狽不堪,滿臉血淚。
卿雲回望過去,他既未笑,也未哭,隻張口沙啞道:“殿下,許久未見,卿雲,長大了。”
李照心中那根刺瘋長而出,幾是要將他渾身穿透,腦海中幕幕浮現,最後隻落在一個小小的卿雲將自己的臉貼在他手掌心,一雙眼依戀地望著他,要他多寵他一些,他好慢些長大。
如今,他終於還是長大了。
李照單膝下去,張開雙臂沉默地將人抱起,他垂下臉,與那雙平靜的眼對上,雙臂向上托了托,額頭輕輕碰了卿雲的,低聲道:“回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