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62
“你說什麼?”
李照眉頭深鎖,麵前侍從跪在地上,謹慎道:“沈太醫說是傷了手,不過皮肉傷,並不嚴重。”
李照扔了筆,心下焦躁,皮肉傷?自從將人接回東宮,李照一向是將人捧在手心疼愛,彆說皮肉傷了,便是擦破一點皮都不曾有。
“怎又會受傷?”李照道。
侍從道:“這個,沈太醫沒說。”
李照心中煩躁愈甚。
卿雲被帶進宮後,李照嘗試旁敲側擊索了兩回,都被皇帝擋了回去,以李照對皇帝的瞭解,便知還不是時候,隻能暫且忍下。
前段時日,卿雲出宮,李照收到訊息便立即派人去護,他怕皇帝會在宮外對卿雲下手,他自然也想親自去,可他不能。
他若親身前往,卿雲必死無疑。
東宮侍衛後來回報,他們果然撞上了皇帝派去的人。
“雲公公被那真華寺的和尚擄走,那和尚在屋子外頭點了火,想燒死雲公公,我們原早想出手救的,隻皇上身邊那幾個禁衛以勢壓人,不許卑職出手。”
李照麵無表情地聽著,眼中卻是厲芒閃爍,顯然是怒意已積攢到了極點。
“後頭火起,卑職謹記殿下吩咐要護住雲公公性命,便冒死違抗。”
東宮侍衛和內宮禁衛大打出手,東宮侍衛一心隻想脫身救人,內宮禁衛便隻下纏鬥的功夫,兩麵正是難分難解之時,秦少英出手了。
兩邊都不知道秦少英竟也從旁在側。
“想必是中郎將眼看情勢危急,不得不出手了。”
李照這纔再一次召了秦少英入宮。
秦少英自然也還是那套說辭。
“那日我與長齡玩笑了幾句,原非我本意,倒害他跳了井,兩人雖是內侍,素日也有兄弟情誼,也算是我對不住他,出手相救也是應當的。”
李照眉頭深皺,“是你回去殺了那幾個人?”
東宮侍衛回報後,李照震怒,讓他們立即去殺了慈圓三人,無妨做得乾不乾淨,隻要這些人速死便是。
東宮侍衛即刻返回真華寺,然而和秦少英一樣。
“我趕回去的時候,那三個人已經死了,做得乾淨利落,真氣震碎心脈,內廷高手的手法。”
李照眉頭輕皺,秦少英抱著刀,道:“殿下,你若為他好,我勸你以後隻當沒這個人便是。”
李照沒有理會秦少英,隻淡淡道:“長齡的事,以後不要再提。”
秦少英抬手,明白了李照的意思是揭過此事。
他轉身欲走,卻又頓住,背對著李照,回過臉道:“殿下,皇上阻止東宮侍衛施救,卻又殺了那三人,您可明白皇上的意思?”
李照額頭隱隱作痛。
秦少英又道:“這回來東宮,宮裡頭換了好些麵孔,險些叫我迷了路。”
東宮裡有皇帝的人,而且還不少,李照從前一向知道,也無意清理,他是太子,理當接受皇帝的監管。
“怕迷路,就彆亂跑。”
李照淡淡道:“老老實實地待在你的將軍府便沒事了。”
秦少英勾唇一笑,拱手離去。
違抗皇帝的旨意,東宮的幾個侍從自然也受了責罰,便是秦少英,那日出手也被皇帝關在禁軍營半月。
皇帝的意思很明確,卿雲現在是宮裡頭的奴才,無論是生是死,是賞是罰,都由皇帝一人說了算,旁人若想插手,輕則如秦少英,重則如那三個惡僧。
可……若真要叫他就此放手……
李照眼前幕幕閃過,卿雲十三歲就到了他身邊,中間離了他兩年,令他日思夜想,那時他還隻將卿雲當個特殊的內侍看待,後來二人情分早比往日更加不同,叫他如何能放手?
侍衛傳話回來,不敢有絲毫隱瞞,將卿雲在尺素屋中憤恨大喊之語也一一轉達,李照聽了,心中更是心痛無比,怪不得卿雲如此自傷,竟還有從前那般隱情……
如今,卿雲在宮裡頭又不明不白地受了傷。
李照背靠在椅上,他一向性子沉穩,此刻卻是感到了難言的焦躁,這是他第一次產生徹底失控之感,從前他一向覺著這個太子他當得遊刃有餘,這倒也是真的,可隻當好這個太子,卻還不夠……
這般念頭在李照腦海中甫一閃現,立即被他壓製下去。
“讓沈太醫用玉肌散,”李照沉聲道,“那個藥的藥性柔和,他吃得住些。”
“回殿下,沈太醫說已經用了,用的都是太醫院裡頭最好的藥。”
李照抬起臉。
侍從仍跪在地上。
沉默片刻後,李照揮了下手,道:“你先下去吧。”
*
“雲公公,這手,這幾日可是不能再傷了,也萬勿碰水。”
沈太醫小心地替卿雲敷藥纏紗,一旁的小太監也道:“雲公公,您若有什麼不方便的,便吩咐我一聲就是。”
卿雲點頭,道:“多謝沈太醫,也多謝小祿子。”
太醫離去,小祿子麻利地替卿雲倒了茶,“雲公公,您喝茶。”
卿雲道:“多謝,放著吧,我不渴,你自去歇著吧。”
“不成不成,丁公公特意吩咐,我今兒什麼都不用乾,就是雲公公您的腿,您的手,您要什麼,便說一聲,我‘嗖’地一下我就給您拿來了。”
小祿子麵相可愛討喜,圓臉小眼,笑起來一眯一條縫,說話也會湊趣,很顯然是來給卿雲逗悶子的。
卿雲卻是無心同他閒談,掌心的痛已緩解了許多,那藥他很熟悉,先前從大理寺回東宮,李照便讓太醫院給他用了這藥,藥是極其名貴的好藥,內侍根本用不了。
皇帝賜了他烏木扇,又賜了他好藥,如今又讓丁開泰派了個小太監來伺候他。
卿雲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不知不覺,他進宮幾個月,從春到夏,如今,天都要涼了。
秦少英,到底什麼時候死?
夜裡,卿雲才用完膳,小祿子打了熱水進來,外頭便有太監通傳,“雲公公,皇上讓您過去。”
卿雲心下一緊,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屋中浴桶,這麼多天,他還是第一次可以用浴桶熱水,平素也便是自己打水擦洗一遍罷了。
卿雲穩住心神,立即趕到了皇帝寢殿。
皇帝已換了寢衣,正靠坐榻上看書,頭發披散著,遮住了部分麵容,每當此時,卿雲便會有些恍惚,覺著正在看書的是李照,若是李照的話,此時該放下書卷,笑盈盈地拉了他的手過去,接下來便該做那事了,卿雲渾身一顫,上前道:“參見皇上。”
“嗯。”
皇帝道:“手怎麼樣了?”
卿雲道:“沈太醫料理得極好。”
“還疼嗎?”
“……不疼了。”
“朕瞧瞧。”
皇帝視線從手中書卷移開,看向卿雲,卿雲便舉起右手,素白的小手束著輕紗,倒是顯得肌膚晶瑩,比那素紗還要白淨。
皇帝打量了卿雲低垂的臉,這還是個才長大的少年,額頭還生著細碎絨毛。
“你真的那麼想得到朕的寵愛?”
卿雲猛地抬起臉。
皇帝目光神情都是冷淡的,隻一旁宮燈昏黃,令他竟也顯出幾分錯覺般的柔和。
卿雲心下狂跳,低頭道:“奴才……”事到臨頭,他心下又生出了一絲搖擺,他顫聲道:“皇上英明神武,奴才感念皇上恩德……”
他話還沒說完,頭上便被書輕輕敲了一下。
卿雲抬頭。
皇帝正看著他,嘴角帶笑,他笑起來便和李照不大像了,李照氣質溫潤,皇帝卻無論如何都顯不出那般柔和,便是笑著,也令人懸著心。
“不許信口胡說。”皇帝道。
卿雲垂下臉,輕抿住唇。
“好了,你下去吧,沒養好傷前不必伺候,”皇帝放下書,又道,“也不許鬨著來伺候。”
卿雲低聲應了句“是”,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皇帝的語氣並不嚴肅,甚至還顯得有幾分隨意。
卿雲退了下去,回到下房,小祿子連忙出來迎接,“雲公公,您回來了,水已經備好了,我伺候您脫衣裳。”
“不必。”
卿雲抬手擋了一下,“我自己來。”
“沒事,我今日就是來伺候您的!”
小祿子手飛快地便要解卿雲衣襟的釦子,被卿雲抬手擋了。
“我說不用。”
“……”
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幽深無比,叫小祿子不禁一顫,手不自覺地便放了下去,“那您小心,我出去守著,若是涼了,您說一聲,我再給您添熱水來。”
“多謝。”
如今卿雲手頭沒有賞人的小荷包,隻能暫時先嘴上道謝。
身體沒入熱水,久違的舒適之感令卿雲不由深深地呼了口氣,受傷的手擱在浴桶旁,在宮裡頭,內宦便是要一桶熱水都是不容易的,是啊,宮裡頭的內宦便是進了內侍省,又能有多少好東西可以享受,多少好日子可以過?
卿雲輕閉了下眼睛,再睜開眼時,那一絲絲的搖擺都已徹底消失,蕩然無存。
若說從前,他沒經曆過那些,興許還會矯情一段時日,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多矯情的?
若能得到皇帝的寵愛,無論何種手段,他都在所不惜。
房內添了燭火,映在卿雲麵上宛若白璧生輝,卿雲垂臉,看著水中自己的麵龐,他抬起濕淋淋的左手,從自己麵上的紅痣撫起,指尖掠過眉毛,再是麵頰……一張能討李照喜歡的臉和性子,皇帝……會喜歡嗎?
*
五日後,卿雲掌心的傷差不多好全了,便同丁公公說了想回去伺候,這回丁開泰連勸都不勸了,言語當中隻有恭敬。
皇帝晨起,卿雲悄無聲息地立在一旁,皇帝已瞧見了他,張開手臂,宮人小心翼翼地披上龍袍,皇帝道:“過來。”
如今,皇帝不必說“你”,滿殿的人也都知道皇帝是在叫誰了。
卿雲緩步上前,皇帝懶懶道:“手。”
卿雲便抬起右手,皇帝打量一眼,道:“還沒好全?”
卿雲抬眼道:“已不疼了。”
“不疼是不疼了,”皇帝垂下手,直接拿起了卿雲的手看,“朕瞧著像是要留疤,沈逸春是怎麼做事的。”
卿雲忙道:“祛疤的藥,沈太醫給了,奴才每日都敷,隻是見效還沒那麼快。”
“嗯。”
皇帝放開了手,衝卿雲淡淡一笑,語帶促狹,“朕的妃子身上可是不能留疤痕的。”
卿雲麵色立即紅了,人也微微發起了抖,他壓住羞惱憤恨之色,隻垂下了臉,不接皇帝的話。
“還會磨墨嗎?”皇帝道。
卿雲低聲道:“會。”
皇帝道:“今日可彆再毀了朕的墨了。”
卿雲低頭,抿唇不語。
上朝歸來,皇帝在偏殿換常服,卿雲手還未“好全”,故而隻是站在一旁。
皇帝忽然道:“會騎馬嗎?”
卿雲一怔,突然想起李照曾說過要教他學騎馬,可是後頭……卿雲心中一痛,低聲道:“不會。”
“無妨,”皇帝換好常服,走到卿雲麵前,“朕到時命人在圍場教你。”
卿雲抬起臉,“圍場?”
皇帝笑了笑,“今歲秋獮,也帶上你,如何?”
卿雲眼中驚疑不定,一時忘情,竟脫口反問道:“真的?”
皇帝倒也沒因他竟敢反問而生氣,彎腰抬手點了下卿雲的鼻尖,卿雲不由向後一縮。
“君無戲言,”皇帝直起腰回身道,“丁開泰。”
“奴纔在。”
“讓尚衣局的人過來,給他做幾套騎裝,顏色鮮亮些的。”
皇帝說完,便走出了殿內去批摺子,徒留驚愕到下巴都快掉下來的丁開泰看著卿雲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