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69
年後,李崇入宮,終於有一回又碰上了卿雲。
“這個給你。”
“是什麼?”
“開啟看看。”
卿雲從李崇手裡接過盒子開啟,裡頭竟是一卷畫冊,卿雲抬眼看向李崇,眼眸中略有幾分驚喜。
李崇含笑道:“一直揣在身上,總算遇上了,你如今還畫畫嗎?這個可供你臨摹。”
卿雲也笑了笑,“畫的。”
李崇道:“不知可否有機緣欣賞畫作?”
卿雲想到他畫的各種王八,臉上訕訕的,“我畫得不好。”
李崇道:“無妨,隻是遊戲罷了。”
卿雲輕一點頭,“多謝王爺,我會好好臨摹的。”
李崇又是一笑,“我又不是你的師父,你隨意便好,我得入宮去拜見父皇,遲了可不成。”
“王爺快去吧。”
卿雲目送著李崇的轎輦離去,又低頭看向懷裡的盒子,這畫冊他還沒展開看,無論名貴與否,都是李崇的一片心意。
卿雲懷抱著那畫冊回到屋內,展開一看,裡頭是些簡單的物品繪畫,畫紙也很新,看樣子是專程命畫師畫的。
卿雲心下微暖,取出了畫紙畫筆,認認真真臨摹起了上頭的一個瓷瓶,臨摹完便趕緊撕了。
畫得還不如王八。
得了這本畫冊之後,卿雲平素若不當差,有空閒時便在屋裡臨摹,沒人教他,他全無技法,便是按照自己的心思隨便亂畫,過了一段時間,倒也算畫得有模有樣了。
卿雲便不滿足於臨摹,想畫些彆的,也不畫王八了。
假山上攀爬的藤蔓原來是紫藤花,天氣一暖,便含了花苞,散發著幽淡的香味,卿雲便搬了椅子在外頭畫那花,一畫便是幾個時辰,心思也果然平靜了許多。
*
案前摺子堆積如山,皇帝人向後一靠,熱茶便送了上來,皇帝端起茶,鼻尖卻嗅到一縷極淺的香氣,餘光不動聲色地後瞥。
皇帝轉過臉,抿了口熱茶,茶香味便衝淡了那一縷幽香。
是夜,宮人們退散出了寢殿,皇帝道:“齊峰。”
外頭禁衛立即入內。
皇帝沒問,齊峰便單膝下跪道:“回皇上的話,今日沒畫王八,隻畫了紫藤。”
皇帝靠在榻上,手上翻著書,“想個法子,讓那些紫藤枯了。”
齊峰抬臉,方纔看到皇帝的下巴,便又垂下了臉,“是。”
沒過幾日,輪到休息,卿雲搬了椅子出去畫花,卻發覺已經半開的紫藤花不知什麼時候捲曲泛黑,瞧著是像要死了,他立即去找丁開泰求援。
丁開泰過去瞧了,“該不是害了什麼蟲吧?”
“那怎麼辦?”卿雲急道,“能讓人來瞧瞧嗎?”
丁開泰道:“行,我試試,叫人來幫你瞧瞧。”
好好的花兒,怎麼就枯了呢?
卿雲心中鬱悶,好不容易壓住的那股氣便又上來了,撿了幾塊石頭便狠狠地往池子裡砸。
丁開泰找來司苑局的人幫忙瞧了,司苑局的人說是燒了根,救不活了。
卿雲連日來都畫這紫藤,已是對這小小植物有了感情,聽罷眼圈就紅了,道了謝送走兩人,回屋就撲到了床上。
為什麼?為什麼他連畫個畫都不順心?!
卿雲恨得牙癢,爬起身便連畫了十個大王八,畫得咬牙切齒,還不解氣,畫完便在地上踩爛,一直弄到精疲力儘才又躺回床上。
翌日,卿雲還是不當值,自拿了攢下的錢便去了趟司苑局。
“紫藤倒是有……”
“我不要多好的,隻要有根係便好。”
卿雲百般說好話,終於從司苑局換得一株不大好的紫藤,便一氣自己搬回小院,將那株救不活的紫藤拔了,自己動手將那株紫藤重移進去。
“雲公公移了株新的,方纔種下,”齊峰小心翼翼道,“可要除了?”
“讓他先留幾天。”
齊峰垂下臉,“是。”
他退出殿內,心下實在不明所以,若說當初在林中馴馬,他還能大致明白皇帝的意思,是在敲打太子,如今皇帝命他日夜監視,做的這些事,他是真的不明白了。
若說皇帝想要折磨人,這麼點手段,實在太輕了,隻不過是將那小內侍氣得跳腳罷了。
頭一回,齊峯迴稟說那小內侍在屋裡頭畫了一疊大王八時,他沒敢抬頭看皇帝的臉色,隻聽見皇帝輕輕笑了一聲。
“拿兩張回來,給朕瞧瞧。”
齊峰一連偷了兩個月的王八。
皇帝邊看邊搖頭,“真是毫無長進。”翌日便召了齊王入宮。
小內侍果然不畫王八了,改成了臨摹畫冊,臨摹了一個多月,便興致勃勃地開始畫院中景色,齊峰弄枯了紫藤,這才又畫回了王八。
齊峰好不容易挑得一張沒被踩爛的大王八回來。
太臟了,皇帝沒碰,隻讓齊峰拿在手裡,鑒賞片刻後,搖了搖頭,“怎麼還是沒長進?”
齊峰心說這畫王八還能長進到哪去?每回小內侍畫王八的時候都咬牙切齒,大筆一揮,全無章法,唰唰幾筆就是個王八,再加個叉,隨後便往地上一擲,又不是精雕細琢的。
經過幾日不眠不休的精心料理,卿雲恨不得睡在那株紫藤花邊上,終於是看著新的紫藤逐漸開始開花了,卿雲長出了口氣,靠在椅子上歡喜地仰望了那株紫藤,不知不覺間便靠在假山上睡著了。
院門被輕輕推開半扇,玄色身影立在門外,靜靜地看著靠在假山上睡的人。
今日不當值,天兒又暖和,在自己的小院子裡,隻穿了一身素白的內袍,頭發也沒挽,披散落了滿山的烏發,風吹過,紫藤花瓣片片飄落,白皙清麗的麵上睡顏竟還很寧靜。
那日在他的床上也是,昏睡過去後,睡得極為恬淡安然,任他怎麼擺弄清潔,也依舊睡得很沉。
睡著的時候,便更顯出了年幼,令他恍然間有種欺負孩子的感覺。
經曆了這麼多,竟仍保有那一點稚氣,皇帝也不明白,他自小受磋磨長大,入了東宮,也是幾經浮沉,生死邊緣都經曆過幾回了,分明已無數次灰心喪氣,便就算恢複過來了,也該“長長記性”,怎麼時不時地還是那麼天然,彷彿再在宮裡待上多久,受多少磋磨,他也仍然是他。
齊峰低垂著臉,陪皇帝看了足有小半個時辰,還是裡頭的人打了個噴嚏,像是要醒了,皇帝才轉過了身,齊峰也連忙關上院門。
“那株紫藤,給他留著吧。”皇帝道。
齊峯迴了聲“是”,依舊是一頭霧水,皇上是看上了這個小內侍?既難得看上了,召寢便是,這到底是在搞哪一齣呢?
沒過幾日,西北邊境便傳來了捷報,秦恕濤和秦少英大獲全勝,捷報傳來的時候,卿雲就在皇帝身後,聽了也隻暗暗垂下眼。
伴隨著捷報而來的,卻是還有個訊息,秦恕濤在戰場上受了重傷,所幸及時得到了醫治,保住了命,正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已經快到京城了。
皇帝聽罷,眉頭深深皺起,拂了下袖子,示意報信的人下去。
卿雲聽了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秦恕濤和秦少英便如同楊家父子一般。
秦恕濤若傷重至死,秦少英就要掌權柄了,皇帝很顯然是將秦少英當作秦恕濤的接班人來培養。
卿雲心下煩悶,眼看秦少英與他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他能有什麼法子?
莫說本朝了,便是前朝,那些內宦最終不還是被皇帝斬殺?
卿雲低垂著臉。
按照皇帝的性子,他對於秦少英的看重應當是真的,可那看重當中又有幾分所謂真的“情誼”?也不過是將秦家父子當作自己手裡的刀罷了?倘若刀割了手……
卿雲悄然抬眼看向皇帝的背。
至少,也該替長齡報仇吧。
否則,他不是白愛了他一場?
正在卿雲琢磨時,皇帝卻猛然回過臉,卿雲立即收回視線,重又低垂下臉。
皇帝卻未曾收回視線,仍舊在卿雲身上逡巡。
若是換了前幾個月,卿雲便會立即出列,同他說話了,如今卻是規規矩矩的。
皇帝整個人轉了過來,就這麼看著身後的人。
“過來。”
卿雲許久沒聽皇帝這般召喚,看來今日秦恕濤受了重傷這件事還是觸動了皇帝的心腸,他低著頭沒動。
“朕叫你過來。”
卿雲仍是沒動。
一旁的宮人們都深深地埋著臉,已開始瑟瑟發抖。
“都下去。”
皇帝話音剛落,卿雲抬腳便走,前頭宮人都已慌了,禁不住回了下頭,卿雲卻是若無其事地跟在宮人隊伍裡。
皇帝看著人在隊伍裡麵低著頭,邁著小碎步出殿。
這次和欲擒故縱可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了,實打實地便是躲著他,躲了也快好幾個月了。
這算是放棄了?
在圍場林子裡受了那麼大的罪都沒放棄,回宮,隻不過是到他榻上躺了一回,便嚇得縮了回去?
“齊峰。”
卿雲回到院內,他心下有幾分暢快,皇帝和李照一樣,便是都那般虛偽,凡事都要逼人“心甘情願”。
自然,他們大可以將已給他的收回去,讓他落入慘境,可那般不就承認,他們先前便是一直都在逼他嗎?
無欲則剛。
卿雲忽然有些明白尺素話裡的意思和從前長齡為什麼那般“奴性”,隻要什麼都不要,興許才能在宮裡頭平安地度過一生。
那麼他,是真的放棄不想要了嗎?
卿雲坐在紫藤花樹下。
身後花藤輕輕吹拂過他的頭發。
他從來都睡得很淺,除非累到極點,或者是被下了藥。
否則,若是有人盯著他,他是絕不可能真的睡著的。
“雲公公。”
對於從天而降的齊峰,卿雲乾脆利落地給了個白眼,便往屋子裡頭走去,“嘭——”的一聲將門關上。
齊峰很尷尬,他當時自然知道林子裡頭會發生什麼,他以為這小內侍必死無疑,沒想到他會活著回到宮裡。
齊峰隻能上前,在門外道:“麻煩您出來一下。”
“什麼事?”卿雲在裡頭悶聲道。
齊峰道:“您還記得煙霞嗎?”
門立即被開啟了。
卿雲跟著齊峰向宮門處走去,“不是說她在禦林苑裡一向很好嗎?”
齊峰道:“禦林苑的人是很儘心的。”
卿雲道:“儘心她怎麼還會生病?”
齊峰隻是不答,引著卿雲走過宮道拐角,卿雲向前一看,倏然停住了腳步。
前頭大批侍衛正在馬下等候,獨皇帝身穿勁裝,正騎在一匹通體漆黑的馬上,他身旁便是體型小了一圈的煙霞,煙霞看到卿雲便興奮起來,皇帝放了韁繩,煙霞便歡快地跑向卿雲,卿雲連忙抬手抓住了馬韁,回頭看向皇帝。
皇帝道:“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