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74
卿雲立在李照身後,低著頭,雙眼看著靴尖。
他自然從未將李照當成過自己的什麼人,在東宮陪伴李照也不過是當成一樁差事罷了。
如今,他也不過是換了份差事。
然而當李照真的坐下之後,卿雲心下還是不禁重顫了一下,他想看皇帝,卻又不敢,生怕叫誰發現了什麼端倪。
皇帝道:“你們說說,該如何封賞秦氏父子?”
李崇道:“想必父皇心中已經有了打算。”
“朕的打算歸朕的打算,你們心裡也該有成算。”
皇帝人向後一仰,丁開泰胳膊碰了下卿雲,立即上前添茶,卿雲遲疑片刻,上前給李照添茶。
李照看也不看身邊給他添茶的人,他是太子,原就該這麼對奴才,淡淡道:“以秦少英的功績,也該封個將軍了。”
三人討論著如何給秦氏父子封賞,卿雲心下一開始的緊張便逐漸轉向了冰冷的憤怒。
秦氏父子節節高升,他到底什麼時候纔能有機會殺秦少英?
卿雲現下對昨夜發生之事已經毫不後悔,甚至覺著還不夠,他難道是在享福嗎?他是為了向上爬,多難的差事都該認真做纔是。
卿雲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連丁開泰碰他,令他去添茶都渾然未覺,還是皇帝輕咳了一聲,眼神掃來,卿雲才如夢初醒,連忙替李照添茶,然而卻是忙中出錯,不小心將茶水灑了出來。
茶水是燙的,電光火石之間,李照不假思索地抓了卿雲的手,替他擋了那一下,便立即又鬆了手。
四目相對,卿雲眼中驚愕,李照卻是眸色沉沉,毫無波動。
卿雲心下慌亂,一時不知該怎麼處理,便低聲道:“殿下恕罪。”
“無妨。”
李照用帕子擦了手。
皇帝捏著杯子正看向二人方向。
李照目不斜視,卿雲也向後退了下去。
皇帝淡淡道:“笨手笨腳的,下去吧。”
“是。”
卿雲立即退了出去,他怕再留下,他便會忍不住漏出破綻了。
雖然他昨夜在挑釁皇帝時,說要告訴太子如何如何,可他心裡卻不想李照真的知曉此事。
先侍奉了兒子,再侍奉老子,這種事,便是無論說給誰聽,都是極其駭人聽聞的,萬一父子二人起了什麼衝突,皇帝一狠心舍了他,那便完了。
卿雲手背摸了下臉,他的臉上很燙,一氣退到內殿,宮人侍從們也不敢攔他。
過了約摸半個時辰後,皇帝入殿,見卿雲趴在榻上,便上前道:“昨日不是你自己吵著要見太子嗎?”
卿雲猛地抬起臉,眼圈已經紅了。
皇帝見他雙目中滿是羞憤之色,淡淡道:“朕說過,你想要的,朕都會滿足你。”
卿雲眼中更紅,抿著唇隻不說話。
皇帝本隻想逗逗這小內侍,也順便給他立立規矩,未料卿雲反應竟如此之大。
這小內侍到他身邊沒多久便不安分,百般出挑討好,哪有半分對東宮的眷戀之情?分明便是攀龍附鳳,愛慕權勢。
他引誘了他,自然他也成全了他,他卻一副被他強迫的受辱模樣,又是為何?
皇帝道:“你現下擺出這副臉色是給誰看呢?”
卿雲聽皇帝語氣微冷,也不由冷笑,眼中溢位點點水光,“自然是誰能看著便是給誰看。”
皇帝淡淡一笑,“哦,你的意思是還想叫維摩來瞧瞧了?”
卿雲眼睛更紅,轉過臉,不看皇帝,一滴淚從眼角滲出,用手腕抹去了,“我知道你心裡隻將我當作玩物罷了,隻要給夠賞賜,便可以隨意處置,反正你也得到過了,既然如此,為何不將我送回東宮呢?”
皇帝俯視了他,道:“朕心裡想什麼,豈是你說了算的?”
卿雲背上一顫,將臉埋在雙臂之間,肩膀一聳一聳,是在哭了。
皇帝早便知道他眼淚多,頭一回見這張臉,不便是滿眼淚水?
殿內回蕩著卿雲沙啞的哽咽聲,皇帝負手聽了片刻,撩袍坐下,“朕不知道你在那兒哭什麼,昨夜,朕已說了是玩笑話,你還非要不依不饒,難道是朕聽錯了?”
卿雲從手臂裡抬起臉,果然眼睛裡都是淚了,“你能玩笑,我便也不能玩笑兩句了嗎?!”
皇帝見他竟認真計較起來,不由也笑了,“原來你是在同朕開玩笑啊?”
卿雲憤憤地又趴了回去。
皇帝見他單薄的一個身子,床上哭,床下也哭,身體裡到底有多少水可流?想想自己堂堂九五之尊,何必同個內侍斤斤計較地拌嘴,便拍了拍他的背,“好了,朕也不過是讓你奉茶罷了。”
“朕原以為上回秋獮之後,維摩便徹底斷了對你的心思,”皇帝語氣轉淡,“看今日,他心裡倒還是有你的。”
卿雲身上又是一顫。
今日李照替他擋茶時忽地讓他想起那年恩科,在官舍時,他的手被湯羹燙傷那一回。
便是在那一回,他和長齡的秘密叫秦少英給察覺了。
他方纔那些緊張裡除了害怕叫李照知道共侍父子的羞恥,大約還有對當年事的遺憾……可惜長齡不是李照,李照便是讓皇帝察覺餘情未了,皇帝也不會對自己的太子如何,也不值當如何,他如今在皇帝心裡又算得了什麼呢?
知曉危機已過,卿雲略微平靜下來,臉埋在胳膊裡粗聲粗氣道:“想讓太子打消那些心思還不簡單?皇上隻需告訴太子,我對他無半分情意,從前不過是因權勢富貴纔不得不對他虛與委蛇。”
皇帝手來回在卿雲背上撫著,半晌,低下頭在卿雲耳邊道:“你當朕的兒子,真有那麼蠢?”
卿雲一下抬起了臉,撞進了皇帝那雙與李照極其相似的丹鳳眼中。
皇帝看著他的眼睛,忽而一笑,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好了,鬨一會兒便也夠了,你擔憂的事,不會發生。”
卿雲冷道:“皇上怎知我擔憂什麼?”
皇帝道:“你不過是怕朕將你賜給維摩,卻又不清不楚,叫你在我父子二人之間輾轉不停……”皇帝說著說著便將手放在了卿雲喉結處,“朕不是先帝,沒有昏聵到那種地步。”
皇帝將話說清,卿雲心下一鬆的同時又有了新的思量,他尚且因先後侍奉過父子感到羞恥,皇帝卻是安之若素,不以為意,甚至故意真的將他放在太子跟前,一點也不顧忌假如李照知道後會如何。
皇帝的心真是又冷又硬,他對李照尚且如此,對秦氏父子又能有多少真情?
至少有一點,秦少英說的是對的。
內侍纔是離君上最近的人。
無論是兒子、臣子、哪怕妃嬪……皇帝都不可能真正親近地對待他們。
兒子正在長成,臣子具備勢力,妃子會帶來外戚……然而寵愛卿雲,皇帝能招致的禍患便極其有限了。
前朝內宦亂到了那個地步,先皇也仍好好地當著他的皇帝,他一招手,那些看似權勢滔天的內侍仍會諂媚地上來奉承相迎,因他們是內宦,終其一生都必須依附在皇權之上,他們永恒地綁在一處,共生也同滅。
也許,正是因為卿雲特殊的身份,才叫皇帝“可以”寵愛他。
卿雲想明白了這些事,他也不知是他自己,還是皇帝更為可悲。
“又在想什麼?”皇帝手指撫摸著卿雲的喉結,“在打朕的主意?”
卿雲不理解皇帝的褻玩,淡淡道:“是啊,想著怎麼從皇上你這兒得到更多的富貴權勢。”
皇帝笑了笑,“你倒很直接啊。”
卿雲冷笑一聲,“不是皇上你自己說的嗎?旁人想從你身上得到的無非便是那些,我又何必虛偽,皇上你不也早將我看得一清二楚嗎?”他眼尾微紅地掃向皇帝,“我若不貪慕虛榮,你若不權掌天下,我怎會委身於你?”
卿雲說得**,皇上也不惱,隻淡淡道:“錯了,因是你若不楚楚動人,朕又怎會看上去你?”
卿雲抹了把眼淚坐起身,微微昂頭,“便隻因這個嗎?”
皇帝手指落在空中,抬手便又捏了捏他的臉,“自然還因你是朕兒子心愛的內侍,朕便是有那般癖好……”見卿雲麵色漲紅,一副要衝上來咬人的模樣,便鬆開手向後退了,“彆胡思亂想了,朕沒有那樣的癖好,老實歇著吧。”
皇帝負手向前,走到殿門口時才側了下臉,道:“以後不許再提東宮。”
卿雲靠在榻上神色微怔,皇帝已走了出去。
*
卿雲回了小院,躺在床上休憩,今日同皇帝的一言一語進入他的腦海,父子三人商議如何賞賜秦氏父子的場景也在他麵前揮之不去。
卿雲陪在皇帝身邊好歹也一年了,明白皇帝隻會在一些重要事上找兩個兒子商議,自然不會真的因為要逗一逗他,才大費周章地將李照找來。
皇帝對於秦氏父子真正的態度到底如何?
前朝之時,皇帝便是世家之中最強的一脈,聯合了幾家起兵,李秦楊陳,四大世家如今除了秦氏還勉力支撐著,楊陳兩個大世家早就倒下了。
之所以說秦氏隻是勉力支撐,便是秦氏隻有秦恕濤這一支還手掌大權屹立不倒,秦恕濤也隻有秦少英這個獨子,世家延綿需要源源不斷的年輕子弟,否則,支撐的人倒下去,世家便成了一盤散沙。
譬如楊氏,便隻剩下如今都已隱沒的楊沛風,陳氏更是無人了,朝廷官員當中出身陳氏的少得可憐,秦氏也不過兩個武將,隻這兩個武將都鋒芒極盛,故而秦家現下瞧著還有幾分能看,倘若秦恕濤戰死沙場,秦少英又撐不起來,秦家要倒也是轉眼之間。
皇帝是真的無情,當初陪著他打天下的世家,在他登基後的幾年中便被他逐漸剪除羽翼,削弱勢力,到瞭如今這個地步。
怪不得他在東宮時,李照會說,用人時姓氏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才乾。
對於皇帝而言,早已將當初共打天下的情誼拋得一乾二淨,如今還用你,隻是因你還有用罷了。
卿雲翻了個身,可他又覺著並非如此。
李照嘴上說不幫扶楊氏,可還是無法真的對楊沛風視而不見,趕儘殺絕,皇帝對於凱旋的秦恕濤,也是真的高興感懷。
君王無情,隻是他們必須無情罷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卿雲正翻來覆去地想著,忽然聽到似有人在敲院門,便起身下了床。
“誰啊?”
若是齊峰,早就在外麵叫喚了。
卿雲過去開門,沒料卻是個意外的熟人。
幾年不見,二人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但互相也都還認得出來。
“張公公說這是孝敬您的,上回那株紫藤不好,這株是名種,派奴才來替公公您移上。”
卿雲神色恍惚,他恍然間彷彿回到了東宮,回到了長齡還在的時候,那時,他一心想著要取代長齡,故而設計了叫長齡去送錢,當時唯有司苑局有好缺,好將那些人全串起來。
一彆經年,局中人悉數喪命,隻剩下……麵前的來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