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08
第二十八回
李照話音剛落,卿雲便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背上汗出如漿,在回暖的春日裡打了個冷顫,渾身血液都似快要倒流,恨不能立即開口求太子饒命。
“你願不願意留在齊王府?”
偏頭頂還傳來李崇的詢問,卿雲麵色煞白,不敢應答,雙掌按在冰涼的地麵,卿雲從側麵緩緩望向李照。
李照手端了茶正要飲,玉色茶碗擋住了李照的臉,讓卿雲看不清李照麵上的神情。
“怎麼?”李崇淡淡道,“瞧不上我這齊王府?”
卿雲仍定定地望著李照方向,他眼中已蓄滿了淚,可李照卻是看也不看他。
往日主仆二人相處種種在卿雲腦海中一一浮現,可笑,太可笑了,他竟真以為自己已博得了李照的寵愛!李照李照!
卿雲輕吸口氣,深深彎腰拜下,額頭磕在地上,眼中淚珠滴落,啞聲一字一頓道:“奴才但憑太子做主。”
堂內一時一片寂靜。
李照放下茶碗,望向卿雲身影,心說素日裡他也算機靈,怎麼到了齊王府便不會說話了,再見卿雲頭磕在地上不動,心知這是倔勁又上來了,原以為在他身邊這麼久,總也有所長進,到了關鍵時刻,竟還是當初那副模樣。
李崇也不言語,反端起茶來也輕輕抿著。
李照盯著卿雲身影,心中既惱又無奈,輕皺了下眉。
“這小奴才還是太不懂規矩,”李照隻能開口笑道,“兄長若是想要奴才使喚,我再挑好的送來,免得兄長你勞心勞力地再調教。”
李崇原也隻是玩笑,自然也不會強要人,也不會要東宮的人,他也未料卿雲會這般反應,但他更沒想到李照為了這個奴才倒真肯拉下自己的臉麵,把說出口的話又強咽回去。
李崇放下茶,也輕揚了揚唇角:“不過玩笑罷了,我這裡倒還不缺人使喚。”
李照笑著看向跪伏在地上的卿雲,未露出絲毫不悅,“還不快起來。”
卿雲渾身一顫,雙手撐在地上,慢慢一點點站了起來,如行屍般又低著頭僵硬地退回到李照身後。
兄弟二人又寒暄了幾句,李照推說還有政務處理,便離開了,他按住李崇不讓他送,李崇也未強求。
待得李照離去後,李崇複又坐下,心頭卻是沉重無比。
縱使丹州之事他如此出力,父皇也聽了他的意見,放了丹州那些人一馬,可父皇終究還是偏愛太子,對李照竟寵愛至此,一應為他考量周全,便連如何修複兄弟關係也為他思量打算好了。
李崇神色黯然,片刻後便又冷漠地垂下臉,忽見地上蓮花方磚上竟有點點水漬,微一思索,這才恍然,原是那小太監被嚇哭了,李崇輕輕一怔,搖了搖頭。
上了馬車,李照一言不發地在車內閉目養神,卿雲坐在離李照不遠的側麵,一顆心到現在還在怦怦亂跳,彷彿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遭,背上涼浸浸的,內衫貼在背上,黏膩陰冷。
卿雲慢慢抬臉望向李照,李照麵容平靜,和來時無甚差彆,卿雲心中湧起恨意,恨意方入眼,又被他生生壓下。
恰在這時,李照睜開了眼,他靜靜地看向卿雲,卿雲眼中隻有淚光。
卿雲嘴唇打顫,輕聲道:“多謝殿下開恩。”他話音方落,含著的淚便從眼眶中滾落,緩緩滑下麵頰。
李照也久不見他掉眼淚了,終究還是不忍,沉聲道:“過來。”
卿雲默默地坐到李照身邊,李照掏了帕子,一點點替他擦了淚痕,“哭什麼?我方纔不過是同齊王做做樣子,你是我的人,我怎會把你交給齊王?”
卿雲麵上一絲神情也無,他現下尚未全然平複心情,隻能默默流淚,以掩飾心緒。
李照見他淚流不止,眉頭微皺,隻能耐心道:“他同我要你,隻是玩笑試探,我若不捨,你以為對你便是有什麼好處?你也受我調教多日,在我身邊耳濡目染,竟想不明白這些道理?他玩笑一句,我便也玩笑一句,你再說兩句機靈話,當個玩笑過去也就罷了,偏你實心眼,那麼當真。”
卿雲聽明白了,也想明白了。
李照並未真的想將他交給李崇。
卿雲淚眼朦朧地看向李照,李照神色肅然,想必是對他方纔的表現覺著失望,可李照又如何能明白,他若落到李崇手裡,必死無疑,李照是在拿他的命同人玩笑做樣子,卻還要他也談笑自若,不以為意。
“還沒想明白嗎?”李照見卿雲隻怔怔地像是丟了魂般地看著他,語氣也稍稍冷了,“卿雲……”
李照的話被撲上來的人打斷。
卿雲直撲到了他懷裡,雙手緊緊地攬住他的腰。
“殿下……”
“我方纔真的好怕……好怕殿下你不要我了……”
李照聽了卿雲那沙啞顫抖的嗓音,原本放在卿雲肩頭要將人推出懷中的手頓了頓,終究還是沒把人推出去,單手摟了卿雲的肩膀,低聲道:“你一向機靈,怎麼總在這種時候犯糊塗?”
卿雲搖頭,直把臉壓在李照胸前,仍是小聲嗚咽。
李照聽著他斷斷續續的嗚咽聲,輕歎了口氣,心說到底也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奴才,手掌輕撫了下卿雲肩頭,“好了,便是真把你給了齊王,齊王知道你是我的人,也不會苛待你的。”
卿雲抬起臉,雙眼通紅地望向李照,“不要給齊王。”
李照聽了,不由失笑,“好,不給。”
卿雲這才重又將臉貼在李照胸膛,垂下臉,眼中恨意翻湧不止。
李照本想再說他幾句,怕他又撒嬌賣癡過分嬌縱,思來想去暫且罷了,日後再緩緩教他便是。
車馬停下,李照拍了卿雲的背,示意他放手。
卿雲慢慢放開了手,李照把帕子給他,讓他擦乾臉。
“瞧你這模樣,成何體統。”李照無奈道。
卿雲一麵擦臉一麵道:“奴纔要什麼體統。”
李照道:“這是又要跟主子慪氣了。”
卿雲已慢慢緩了心緒,聞言心中一顫,終不敢真的在李照麵前流露出憤恨失望,默默擦淨了臉,低聲道:“沒有。”
李照先下了馬車,卿雲將李照的帕子藏於袖中,隨後跟上。
“你先回去吧。”
李照扔下一句,卿雲立在原地,輕躬了躬身,“是。”
屋內無人,卿雲像是喝醉般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回了榻旁,人一歪便先倒在了榻上,他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桌上李照賞賜的琉璃燈,忽地起身抄起那燈砸在地上,琉璃碎片濺落一地,卿雲立在那,低低地嘶吼了一聲。
邪火直衝腦門,卿雲開啟櫃子,裡頭李照賞賜的玩意全都用綢緞仔細包著,卿雲初時十分珍惜得意,那可都是極好的東西,價值百金千金,可這對他又有什麼用?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這麼個小玩意?瞧著外表光鮮,卻也隻是李照隨手可給人的玩意罷了。
卿雲也不管裡頭包著的是什麼寶貝,抄起便亂砸一氣,一麵砸一麵如困獸般低吼,將那一櫃子賞賜幾乎都快砸了個乾淨,這才氣喘籲籲地罷了手,渾身是汗地癱軟在榻,望著滿地的淩亂,他癡癡地笑了笑,神情似冰冷又似癲狂。
等回過神時,卿雲眼角又溢位了一點淚,胸膛緩緩起伏,他陡然發覺他方纔和惠妃發瘋時好像,渾身打了個冷戰,雙手抱住自己,正在這時,袖中滑出李照的帕子,卿雲瞥了一眼,立即便將那帕子嫌惡地踢到了地上。
長齡回來時便覺屋中似乎少了什麼物件,他也沒細究,此行他給卿雲帶了好些東西。
新的文房四寶,莊子上得的新鮮瓜果野味,還有民間卿雲這個年紀愛玩的一些小玩意。
長齡小心翼翼地展了帕子,“瞧,糖人!沒見過吧?”
卿雲看著那形狀逼真的飛鳥糖人,不由也還是微微笑了,伸手接過那糖人,道:“這能吃嗎?”
“自然,你放心,乾淨的,我一路擱在盒子裡的,本想貼身揣著,又怕它化了,你趕緊嘗嘗,這也放不久。”
卿雲輕輕舔了一口,衝長齡莞爾一笑,“好甜。”
長齡也笑了,“莊上難得長了些野果子,也甜得很,不過你現吃了這糖,便不能吃果子了,等夜裡吃著玩吧。”
卿雲低頭舔著糖人,長齡這才察覺卿雲今日似是有些悶悶的,他猶豫片刻,壓低了聲音,低頭貼近人,“怎麼了?”卿雲不說話,長齡道:“是又和太子鬨彆扭了?”卿雲斜睨了長齡,“我一個奴才,哪敢跟主子鬨彆扭,我不要命了嗎?”
長齡聽罷,卻是微微一笑,拉了卿雲的胳膊到一旁榻上坐下,“彆賭氣,快和我說說,到底怎麼了?”
“沒怎麼,”卿雲一麵舔著糖人,一麵淡淡道,“太子殿下煩我了,這兩日不用我伺候,我也樂得清靜,橫豎也不是頭一回了,旁人要是敢給我臉色看,我便說有長齡哥哥罩著,料他們也不敢拿我怎麼樣。”
長齡見他神色,便知他到底不像從前那般衝動,還是沉得住氣的,便也笑道:“越說越不像樣了,太子殿下怎會煩你,你老實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真沒什麼。”
卿雲道:“還有什麼好東西?我可瞧見了,你包袱裡露出的那一角是什麼?”
“是風箏。”
長齡笑著答道:“原本想著太子寵你,定會應承讓你玩一玩的,你如今這般,這風箏該怎麼著?”
“怎麼著?玩唄。”
卿雲渾不在意的模樣,“不能放天上,就在地下遛,怕什麼?”
長齡道:“不許這般孟浪,”長齡略微肅了臉色,“你好好地說,到底怎麼了?太子不會無緣無故不理你的。”
“瞧你這話說的,難不成太子就該時時寵著我?”卿雲歪著臉看向長齡,長齡先是一滯,後又轉柔了聲氣,“你若還叫我一聲哥哥,便實話同我說,你說得不錯,太子本不必時時寵你,彆把主子的恩寵視為理所應當。”
卿雲在長齡麵前拿喬了這麼些時候,也明白夠了,該是時候了。
長齡不在的這幾日,李照確實沒有再召他,這回他不慌了,著意去膳房找了小山子幾回,他實在等不得了,言笑間問及小山子長齡的身世來曆,卻沒料小山子也是個糊塗人,隻知他來時,長齡便在東宮,且已如今日一般,在眾太監中地位超然。
小山子說他是永平七年入的宮,東宮裡好些人都是永平七年來的,除了一些老人,譬如長齡、安慶春之流。
永平七年,卿雲清楚地記得,就是那一年,尺素被放出了宮,事情便那般巧嗎?難不成是永平七年發生了什麼大事?
卿雲也尋了彆人打聽,卻是都不知道。
天不知,地不知,那便隻有麵前的人知道了。
卿雲手裡轉了兩下糖人,眼波流轉,“你若把我當弟弟,便也告訴我,你那條瘸腿是怎麼回事?你說了你的,我再說我的。”
長齡一愣,未料卿雲會突然問起這事,他不由看了一眼自己的傷腿,“這……”
“不願說便罷了。”
卿雲轉過身,將手中的糖人嚼得嘎吱作響。
長齡在那怔了許久,神色幾番變化,望著卿雲蜷起來的薄背,終還是緩緩道:“那是那年……”他頓了頓,低聲道,“……為救太子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