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86
兩輛車駕幾乎同時抵達殿外,下車的兄弟二人遙遙相望,彼此都神色如常,彷彿什麼事都未曾發生。
二人入殿,拜見了皇帝,皇帝也一如既往,說了些勉勵的話,“無量心,去看看淑妃吧。”
李崇垂首道:“兒臣多謝父皇。”
便就這麼退了下去。
年年都是如此,他入宮,說不了幾句,皇帝便打發他去蓬萊殿,留下李照。
被留下的李照直接道:“卿雲呢?”
皇帝道:“你入宮是來乾什麼的?”
李照道:“祖宗規矩,以儘孝道。”
皇帝微微往後靠了靠,“朕還以為你全忘得一乾二淨了。”
李照輕歎了口氣,“父皇何必揶揄,您心裡分明知道,兒臣並非因私廢公之人,便容兒臣見一麵,兒臣也放心了,”他看向皇帝,“還是,父皇捨不得?”
皇帝淡淡一笑,對兒子那點的伎倆瞭若指掌,“是,朕捨不得,你忘了這個人吧。”
李照也是淡淡一笑,“兒臣忘不了。”
皇帝覺得膩味,便道:“你也下去吧,去鳳儀殿歇著。”
李照倒沒堅持,起身道:“是,兒臣遵旨。”
皇帝能明顯地感覺到他中意的這個兒子在他麵前變得沒有之前那麼緊繃了,他心下從容了許多,是卿雲同他說了什麼,還是因為卿雲的存在,令他意識到他這個父親說到底其實也還是個凡人?
皇帝沒召卿雲過來,午間又召回了兩個兒子一同用膳,年節的時候,照理說是可以休憩的,不過皇帝要處理的事實在太多,改了年號,自然要弄出些新氣象來。
父子三人又討論了一番政事,這才各自散開。
皇帝揉了下額頭,宮人送茶上來,皇帝撚了茶蓋,朝裡頭瞥了一眼,沒喝。
宮人有些緊張,卿雲不在這裡,皇帝又變回了原先那個皇帝,哪怕溫和靜默,也叫人喘不上來氣,幸好皇帝什麼也沒說,隻是沒喝那茶。
*
宮中夜宴,熱鬨非凡,卿雲在院子裡頭都聽到了動靜,似是在舞獅,卿雲倒也不想去,宮裡頭設宴,無論多熱鬨好看的節目,內侍都不可能盯著瞧,得低頭垂首,時刻關注主子,便是欣賞百戲的王公大臣們也都不可能全心享受,全都懸著一顆不能出錯的心,即便卿雲不在乎,大大方方地看,見了滿宮廷的假人,他也膩得慌。
卿雲自要了些酒菜,又要了些栗子花生紅棗糖餅等烤著吃。
屋裡頭炭盆太熱,卿雲開了門,搬了躺椅,就坐在正對著門口的方向,看著院中景色,一口熱酒,一口酒菜,再剝兩顆烤了炸開的甜栗子扔嘴裡。
卿雲酒量中等,一壺酒下去,已有了幾分醉意,舉起酒杯對著天上的繁星遙遙一敬,再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他想,他大約一輩子也忘不了長齡。
他在他心中永遠是最好的。
因為如此,便彷彿,當年的他也是最好的。
卿雲輕吸了口氣,時光荏苒,他對長齡的思念已沒有剛失去他時如此強烈,甚至比起思念長齡,對秦少英的恨都要更濃烈三分。
人的心,便隻有那麼大,哪站得下那麼多愛恨情仇?總有要讓路的。
長齡……你後悔嗎?遇上你,是我的幸事,遇上我,卻是你的不幸……若有來生,還是見麵不識吧。
卿雲眼眶微熱,再拿了第二壺酒飲下。
寒風輕輕拂過,墊在身下的狐裘皮毛柔軟地擦過麵頰,這狐裘是卿雲自己在庫房裡頭挑的,這些東西皇帝從來隨便他挑,都談不上什麼賞不賞的,缺了便要就是,今年冬天那麼冷,卿雲卻熱得隻著了單衣在這兒吹風。
這種日子,和在山上凍得瑟瑟發抖必須兩個人抱在一塊兒的日子相比,卿雲卑劣地想要全都要。
前幾日下了場雪,院中新插的紅梅藏在雪中,煞是好看,來喜也沒了,捲入皇子之爭中,能活命的有幾個?
卿雲舉起酒杯,貼在唇畔,又是一飲而儘。
旁人死不死的,他也不是那麼在乎,隻要自己活著,有好日子過就好了。
“吱呀——”
院門被推開,來人披著玄色大氅,星光滿天之下,卿雲神色迷離,一時沒分辨出來人到底是誰,直到那人帶著寒氣靠近,卿雲才發覺,是李照。
他是在做夢嗎?可是他為什麼會夢見李照來看他?他恨李照的。
卿雲定定地看著解開大氅的人。
“你喝醉了嗎?”
卿雲搖頭。
“殿下,你怎麼來了?”
“我找了個藉口從席上出來,父皇瞧見了,我估摸著也留不了多久……”
李照俯下身,手掌摸了下卿雲的臉,“臉怎麼那麼燙?”
卿雲竟很平靜,他覺著這實在有些像夢,便回道:“炭火太旺,還喝了酒。”
李照難得見他這麼老實的樣子,心下憐愛更甚,手掌在他麵上反複摩挲,終於還是忍不住低頭親了下他的額頭。
“我來這兒,是為了帶給你一樣東西。”
卿雲手掌裡頭被塞了什麼,他有些迷茫地舉起,在看到那串瑪瑙絡子時猛地瞪大了眼睛,酒幾乎醒了一半,他扭頭看向李照。
李照神色溫和,他從來都是如此君子端方的模樣,從前卿雲隻覺得他虛偽惡心,現下卻有些動搖起來。
李照什麼都沒說,卿雲也什麼都沒說,隻眼中微微含淚。
二人便這麼靜靜對視了片刻,李照纔在他耳邊輕聲道:“便說是我的。”
卿雲身上一顫,立即明白了李照的意思。
若皇帝問起,便說這絡子是李照的。
卿雲眼神遊移,他看著李照,他心裡有些慌,李照一定是知道了,想明白了這在寺裡頭被珍藏的絡子實則是他給長齡的。
李照明白了之後,來把他還給他。
他明白他對長齡的心。
卿雲垂下眼,用力眨動了幾下眼睫,他不要哭,他要忍著,可眼下卻仍是一片濕意,片刻之後,他聽到一聲長長的歎息,臉便被捧了起來,李照低頭輕輕親了下他的眼睛,卿雲閉上了眼睛,也顫顫巍巍地張開了唇。
他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從前長齡在他身邊的時候,對李照的親近,他百般厭惡憤恨,如今長齡走了……他手裡攥著長齡唯一留下的遺物,怎麼又同李照糾纏在一起了呢?
卿雲讓開了一點位置,讓李照也坐到躺椅上。
那次在殿內未儘的情潮翻湧回複,卿雲抱著李照,隻當是在夢裡,他仍在東宮,是李照一手讓他通了人事。
李照的手緊緊地環著卿雲的腰,彷彿這般便能將自己迫切的思念傳遞給卿雲。
“在宮裡頭,還好嗎?”
李照輕輕吻著卿雲的唇畔,卿雲原本想說好的,卻是含著李照的唇道:“好不好的,便那樣了。”
李照聽罷,心中微揪,“他對你不好?”
“什麼算好,”卿雲手搭在李照後頸,“什麼又算不好?你呢,你一向覺著你對我很好,可我覺得,不好……”
“是我不好……”
李照額頭抵著卿雲的額頭,“一切都是我的錯。”
卿雲是沒有選擇的,他隻是個小小的內侍,那些傷害他的決定都是他這個太子做的,他們二人走到如今這個地步,都是他的錯,李照從來明白,做君主就該承擔起所有的責任,可是,在卿雲這裡,他做錯得實在太多太多……是午夜夢回,都能察覺原來他那時,覺著自己做對了的,同樣,也是錯了。
卿雲聽著李照說這些,心下說完全沒有觸動是假的,他顫聲道:“錯了便是錯了,我恨你,永遠恨你。”
李照聽罷,心下又是一顫,他是在卿雲離開他之後才明白他到底有多喜歡卿雲。
從前,他已喜歡上了他,隻是那時他還不明白,隻下意識地便用太子的手段去收服,去要一個人,用權勢壓迫,用利益交換……那是看上一個人,不是喜歡一個人。
待卿雲離開後,待他確定了卿雲同長齡的私情後,他才明白,他到底錯在哪。
二人便這麼靜靜地抱在一處,身旁炭盆劈啪,卿雲手裡拿著他給長齡的絡子,恍惚間分不清抱著他的人到底是李照還是長齡。
“咳咳——”
院外響起咳聲,李照抬眼,卿雲在一瞬便覺李照臉上的神情和周遭的氣勢又變回了那個穩如泰山的儲君。
“殿下,該回席了。”
外頭是齊峰的聲音。
李照看向卿雲,卿雲也隻是看著他,李照俯身下去,卿雲竟也沒違抗,二人吻在一處,外頭齊峰又用力咳了好幾聲,這才分開。
李照最後摸了下卿雲的腦袋,便堅決地起身離開了,推開院門,齊峰神色肅然,“殿下,擅闖甘露殿,皇上會罰您的。”
李照淡淡道:“他若不將他關在這兒,我用得著闖殿嗎?”
齊峰道:“那是皇上的人,皇上希望他在哪兒,他便在哪兒。”
李照明白齊峰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便也不多爭辯,隻漠然道:“他若這麼想,便大錯特錯了,他是他自己的。”
李照說罷便走,齊峰隻能關門跟上,心說這父子倆也真是的,呃……罷了,他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做老子的搶了做兒子的,兒子不肯放手,老子也不肯還,兩廂便僵在了那處。
不過李照那句“他是他自己的”倒叫齊峰心中一動。
宮宴結束,齊峰將李照的話一五一十地轉達給皇帝,皇帝笑了笑,“他是在教朕嗎?”
齊峰後背的皮都緊了。
皇帝回到寢殿,寢殿裡自然是安安靜靜,宮人們伺候梳洗完畢後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皇帝按照平常的習慣拿了卷書看,隻往床上一靠,竟自然地往裡頭一靠,將龍床留出了一大半。
卿雲入睡難,睡相也不好,點了靜心的香後,便睡得四仰八叉,總是踢到皇帝,皇帝要麼抱著他睡,要麼睡在裡頭,懶得管他怎麼在床上打轉。
皇帝靜靜地看著身側空了的位置,很多年了,他都是一個人睡,從不覺著有什麼。
李照走後,卿雲一氣又喝了許多酒,喝醉了躺到床上,將那串瑪瑙絡子放到了枕頭下麵,便沉沉睡去。
哪知睡著睡著,便覺身上癢癢的,好像有誰正在舔他,是了,煙霞有時候便會舔他的,不過她隻喜歡舔他的手……後來除了癢之外便感覺不對了,陣陣熟悉的發脹痠麻之感襲來……偏他又喝醉了,明知有人正在他身上,卻又醒不過來……
他心裡想到了長齡,可是,長齡是不可能的,那麼……是李照嗎?他又偷偷溜回來了?
睡夢中的人眉峰蹙在一塊兒,那張素淨麵容上還殘留著醉酒的紅暈,嘴唇上濕漉漉的,也不知是殘酒,還是誰偷香竊玉時留下的痕跡。
皇帝見他一直挺著上身,像是喘不上來氣似的,便還是將他的衣物全都除去了,他本來是想看一看就走,卻見他那副醉得骨頭都軟了的模樣,一時沒忍住便上了身。
他是在做夢嗎?夢裡麵,在他身上的人又是誰?
皇帝平素便在床上很少留餘地,今夜卿雲又醉死了過去,自然是儘情地想怎麼樣便怎麼樣,將卿雲弄得顛來倒去,在夢中都不住輕哼。
“他是他自己的。”
皇帝俯視著渾身通紅,身上全是他痕跡的人,捲了一旁的被子將人抱起,道:“叫人進來收拾。”
翌日,卿雲頭疼地在人懷中醒來時,還以為自己仍在龍床,再看一眼,發覺在自己屋子裡時,猛地抬頭,皇帝已醒了,正撐著臉看他,手上拿著昨夜他放在枕頭底下的瑪瑙絡子。
“還我——”
卿雲撲上去,卻是腰一軟,又落在了皇帝懷裡。
皇帝手避開了,道:“這是昨天夜裡,維摩給你的?”
卿雲抬頭,神色克製,“你還不還!”
皇帝道:“朕若不還,你待如何?”
卿雲聽皇帝語氣似是有些沉了,便翻了個身背對皇帝。
“不要臉,趁人之危,搶人東西,不要臉,真不要臉……”
皇帝聽著卿雲在那不停地罵,笑了笑,手伸過去,將那串絡子套在了卿雲手上。
“行,那朕就還你,你便戴著它,若是中途摘下,朕便將它扔了。”
中途……什麼中途……
卿雲還沒反應過來,便被皇帝拉到了身下。
卿雲渾身一緊,抬手便用力打皇帝的背,“李旻,你瘋了!你……你要我戴著這個……”卿雲狠狠地瞪向皇帝,麵色漲紅,“他可是你兒子!我若是女子,你自己想想,你正在做什麼!”
“女子又如何?”皇帝同他麵貼麵,“你便是太子妃,朕看上了,他也無法。”
卿雲冷笑一聲,“你終於承認了,你就是看上我了,才把我從他手裡搶走。”
“那倒還真不是。”
卿雲用力推他,“不行,”臉垂在下頭,“你不要臉,我還要臉,不行……”他又抬起臉,目露哀求之色,“隻有這個不行,彆的,我都依你……”
皇帝原隻是逗逗他罷了,隻是見卿雲似真的著急起來,心下那股異樣反而愈加深了,齊峰轉告的那句,‘他是他自己的’,在他腦海裡轉了一圈,心下異樣更甚,皇帝放開了人,淡淡道:“罷了,朕也沒那麼非你不可。”說罷,便抽身下了床。
外頭侍衛去傳了宮人來伺候,皇帝餘光一瞥,卻見卿雲對他方纔那句話似絲毫不在意,隻一個勁地用自己的手擦著那絡子上的瑪瑙,好像嫌他方纔碰臟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