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女獵人跑山 第5章一把菜換半盒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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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摸黑爬起來時,窗欞外還綴著星子。
她輕手輕腳掀開灶屋的草簾,母親在裡屋咳得急促,她頓了頓,又加快動作——灶上溫著半鍋玉米糊糊,是昨晚特意留的,等賣完菜回來,母親喝著還熱乎。
竹筐早用濕布裹了三層,最外層又蒙了塊舊藍布,她把筐往肩頭一放,指尖觸到布角沁出的涼意,這才鬆了口氣。
臨出門前,她蹲在門檻邊摸黑繫鞋帶,小石頭從被窩裡鑽出來,揉著眼睛拽她褲腳:“姐,我也去。”
“家裡留個人給娘倒痰盂。”林秀把弟弟按回炕上,塞了塊烤紅薯在他懷裡,“等姐賣了菜,給你買包水果糖。”小石頭的口水立刻沾濕了紅薯皮,她笑著拍掉他的手,轉身融進晨霧裡。
十裡山路走得急,等她趕到早集時,東邊剛泛起魚肚白。
露水打濕了褲腳,竹筐卻還帶著山坳裡的寒氣。
她尋了塊青石板放下筐,揭開藍布的瞬間,沾著水珠的蕨芽“唰”地抖開,嫩生生的綠尖兒刺得人眼睛發亮。
“女娃子,這是新采的?”個戴瓜皮帽的菜販子湊過來,指甲縫裡沾著泥,伸手就要抓。
林秀後退半步,用胳膊護住筐沿:“今早剛下的山,還帶著露水呢。”
“八分一斤。”販子捏起根蕨芽,指尖在芽尖上蹭了蹭,“芽尖兒軟,放不住,賣不上價。”
林秀喉嚨發緊。
昨兒陳嬸說,供銷社收九分,可她冇敢全信——上回王大柱賣蘑菇,趙德貴說“集l山產歸集l”,生生把蘑菇扣下了。
但她記得爹臨終前攥著她的手:“山裡的東西,該長的長,該收的收,誰也不能斷了窮家小戶的活路。”
“供銷社收九分。”她咬著後槽牙開口,聲音發顫,卻不肯低頭。
販子嗤笑一聲,把蕨芽甩回筐裡:“那你送去啊,供銷社的門坎兒比你筐沿還高。”他拎起自已的秤桿晃了晃,“我這兒現金現結,你要是樂意等——”他掃了眼林秀補丁摞補丁的褲腳,“等供銷社的人翻完賬本,你筐裡的菜早蔫成草繩了。”
林秀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想起出門前母親咳得喘不上氣,想起米缸底那層米,想起小石頭盯著鄰居家糖罐的眼神。
可她更想起爹教她認蕨芽時說的:“好東西要賣個好價錢,不是因為貪心,是因為你對得起它。”
她彎腰把藍布重新蒙好,竹筐往肩上一勒:“我送供銷社去。”
菜販子的笑聲追著她走了半條街。
她攥著筐繩的手沁出冷汗,可腳步冇停——供銷社在集子東頭,紅磚牆比村裡的大喇叭還顯眼。
剛拐過賣雞蛋的攤子,衣角突然被人扯了扯。
“秀丫頭。”陳嬸的聲音像蚊子哼,她縮在賣掃帚的揹簍後麵,鬢角沾著草屑,“趙德貴昨兒夜裡托人去了供銷社,說林家的山貨一概不收。”
林秀的後頸瞬間繃直。
陳嬸往她手裡塞了把炒黃豆,指尖冰涼:“嬸子就隻能幫你到這兒了。”不等她開口,陳嬸已經彎腰收拾掃帚,背影像團被風吹散的灰。
林秀站在供銷社門口,仰頭望著“為人民服務”的紅漆大字。
門玻璃上蒙著層灰,映出她青白的臉。
她深吸一口氣,抬腳跨進門坎,竹筐在水泥地上磕出“咚”的一聲。
櫃檯後站著個穿藍布衫的營業員,正用雞毛撣子掃秤盤上的灰。
見她進來,眼皮都冇抬:“個人不許賣山貨,隊裡統一收。”
“今早隊裡剛報過。”
冷不丁冒出的聲音讓林秀打了個激靈。
孫會計從裡間轉出來,手裡攥著個黑皮本子,墨水瓶在他胸前的口袋裡晃盪,“允許社員交售零星山產,不超過五斤的,按收購價結算。”他翻開本子,指節敲在某一頁上,“第三條,一九七二年二月十七日的通知,你查查。”
營業員的雞毛撣子停在半空。
林秀這纔看清孫會計的眼睛——眼尾有些細紋,卻亮得像山澗裡的石子。
他衝她微微點頭,喉結動了動,像是要說什麼,又抿住了嘴。
“那……過秤吧。”營業員把雞毛撣子往牆上一掛,聲音軟了下來。
林秀的手還在抖。
她揭開藍布,蕨芽的綠意“呼”地湧出來,在櫃檯的白瓷盤裡鋪成一片。
孫會計湊近看了看,伸手撥拉了兩根:“嫩得很,冇老根。”他抬頭時,林秀才發現他左眉骨有道淺疤,“按九分算。”
營業員的算盤珠子“劈啪”響。
林秀盯著秤桿上的星子,心跳得比打穀機還快。
她想起陳嬸的提醒,想起趙德貴黑紅的臉,想起菜販子的冷笑,可此刻孫會計的筆尖在本子上劃動,每道墨痕都像給她的脊梁骨裡釘了根柱子。
“四毛七。”營業員把錢推過來時,林秀的手指觸到紙幣的紋路——是兩張兩毛,一張五分,還有兩枚貳分硬幣,帶著櫃檯的溫度。
她剛要伸手接,孫會計突然用鋼筆尖輕輕撥了撥秤砣,秤桿“哢”地往上翹了點。
“多了一兩。”他低頭抄賬,聲音輕得像風,“山貨潮,該算上水分。”
林秀的喉嚨突然發緊。
她攥著錢塞進布衫內袋,指尖壓著跳動的心跳。
出門時,晨霧已經散了,陽光穿過供銷社的玻璃,在她腳邊投下一片金晃晃的亮。
她摸了摸內袋,四毛七的分量沉得像塊磚,卻暖得燙人——這是她第一次,用自已的手,給家裡掙回了活路。
林秀攥著四毛七出了供銷社門,紙幣邊緣的毛邊蹭得掌心發癢。
她站在青石板上,先摸了摸內袋——錢還在,貼著心口的位置,燙得像塊火炭。
東邊早集的人聲漸起,賣豆腐的梆子“篤篤”敲著,她卻聽得分明:裡屋母親咳得斷氣的聲響,小石頭啃紅薯時吸溜口水的動靜,米缸底那層比月光還薄的米。
四毛七,得掰成八瓣花。
鹽攤在集子西頭,粗鹽裝在粗陶甕裡,白花花的像落了半甕雪。
“大妹子,稱多少?”攤主正用竹片刮秤盤,抬頭見是她,手頓了頓——這丫頭的藍布衫洗得發白,補丁摞著補丁,倒比秤盤還乾淨。
“半斤。”林秀喉嚨發緊。
上回母親說鹽罐子見底,她摸黑去後山挖了把堿土,熬了半晚才濾出小半碗粗鹽,苦得弟弟直吐舌頭。
她把錢攤開,兩張兩毛的紙幣被手指攥出了褶子:“兩毛四夠不?”
攤主抄起竹片往秤盤裡撥鹽,秤桿剛平,又偷偷多添了半勺:“夠,夠。這鹽粒兒粗,經用。”林秀盯著秤星,突然想起孫會計撥秤砣的手——也是這樣,不動聲色地添了分量。
她喉頭一熱,把包鹽的舊報紙角捏得發皺。
火柴攤緊挨著鹽攤,玻璃罐裡碼著紅頭火柴,十盒一紮。
“來一紮。”她掏出五分硬幣,金屬涼得刺手。
攤主遞過火柴時,指了指斜對角的藥鋪:“那有止咳片,兩毛一盒。”
林秀的手指在口袋裡攥成拳。
四毛七花了兩毛四買鹽,五分買火柴,剩下一毛八——母親咳得整宿睡不著,枕頭邊的藥渣子堆成了小山。
她咬咬牙,轉身往藥鋪走,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嗒嗒”響得急。
藥鋪門臉窄,櫃檯後襬著個紅漆藥鬥。
“通誌,買止咳片。”她把一毛八推過去,指甲蓋泛著青白。
老藥工掃了眼錢,又掃了眼她:“這錢不夠。”
“差多少?”
“兩分。”
林秀的後頸沁出冷汗。
她想起褲腳的補丁——是母親拆了舊被單縫的,針腳密得能數清。
又想起小石頭的紅薯,烤得焦黑的皮兒,甜得能把人舌頭黏住。
她摸出最後兩枚貳分硬幣,“噹啷”丟在櫃檯上:“買半盒。”
老藥工的手頓在藥鬥上。
半盒藥,他賣了二十年,頭回見人這麼買。
他揭開紙盒,數出五片藥,用油紙包了兩層,又多塞了兩片:“拿去吧,算你一毛八。”
林秀攥著藥包往回走,油紙上還沾著草藥香。
路過賣糖的攤子時,小石頭的話突然撞進耳朵:“姐,給我買包水果糖。”她停住腳,糖紙在竹簍裡閃著光,一分錢一顆。
可摸了摸口袋,隻剩張皺巴巴的五分票——那是給母親留的,萬一藥不夠呢?
她轉身快走兩步,鞋尖踢飛塊小石子,“骨碌”滾進陰溝裡。
回村的山路被日頭曬得發燙。
林秀冇走大路,繞到村東頭的土坯房——劉老拐的家。
老人孤孤單單一個人,咳得比母親還厲害,前天她去送山蔥,見他床腳堆著空藥瓶,標簽都磨冇了。
她摸出藥包,撕開外層油紙,把七片藥分成兩半,半疊重新包好,塞進牆縫裡。
“秀丫頭!”
身後突然響起嘶啞的喚聲。
林秀抬頭,劉老拐扶著門框站著,灰布衫洗得發灰,鬍子茬沾著飯粒。
他顫巍巍往她手裡塞了個皺巴巴的紙包:“自家曬的野棗,甜。”
林秀攥著野棗跑起來,山風灌進領口,把藥香和棗香攪在一起。
她聽見劉老拐在身後喊:“明兒我去後坡拾柴火,給你留把乾的!”聲音被山梁截斷,隻剩尾音在林子裡蕩。
傍晚的炊煙漫過房簷時,林秀推開自家院門。
母親正坐在灶前燒火,咳嗽聲輕了些,見她進來,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賣了?”
“賣了。”林秀把鹽罐往灶台上一放,瓷罐“當”的一聲,震得母親手抖。
她揭開蓋子,粗鹽在夕陽裡泛著白:“記的。”
母親伸手去摸,指尖觸到鹽粒的瞬間,眼淚“啪嗒”掉進去。
“這日子……”她吸了吸鼻子,“還能過。”
小石頭從裡屋竄出來,撲到她腿上:“姐,糖呢?”林秀這纔想起兜裡的野棗,掏出來塞給他:“劉爺爺給的,比水果糖還甜。”小石頭咬了口,眼睛彎成月牙:“姐,明天還能去采嗎?”
林秀望著牆上的獵槍。
那是爹留下的,槍托磨得發亮,刻著道淺痕——是她十歲那年,跟著爹進山,摔了一跤劃的。
“能。”她摸了摸弟弟的頭,“等天兒再暖些,姐帶你們去采蘑菇,比蕨芽還鮮。”
夜裡,孫會計的煤油燈在隊部亮到很晚。
他翻開黑皮本,鋼筆尖懸在紙頁上,墨跡暈開個小點兒。
“林秀,五月初三,交蕨菜十七斤,金額四角七。”他頓了頓,又在末尾添了行小字:“零星山產,按政策記個人賬戶。”窗外傳來夜鳥的啼鳴,他合上本子,把墨水瓶擰得嚴嚴實實——有些賬,得藏在紙頁裡,等風來的時侯再翻。
連日晴暖,林秀冇急著進山。
她蹲在炕頭,翻出爹的舊煙盒。
那是個鐵皮盒子,邊角磕得坑坑窪窪,裡麵塞著半卷舊報紙,包著些碎菸葉,還有張泛黃的紙——爹的字跡,歪歪扭扭寫著:“後山東坡,五月半,鬆蘑起。”
她把紙頁撫平,陽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在“鬆蘑”兩個字上跳了跳。
明天,該去後山東坡轉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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