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女獵人跑山 第8章一擔菜壓彎了秤桿
-
林秀的鞋尖碾碎了最後一截結霜的草莖時,早集的喧鬨聲像被風捲著的碎紙片,零零星星撞進耳朵。
她抬頭望,供銷社的紅漆招牌在晨霧裡浮著,比山腳下的柿子樹還顯眼。
竹簍壓得右肩發沉,她換了左肩,手指悄悄摳進扁擔磨出的凹痕——這是爹去年用桐油浸過的扁擔,磨得發亮的地方正好貼住鎖骨,硌得人踏實。
女娃子,挑的啥寶貝?
粗啞的嗓音從右邊傳來。
林秀側頭,見個戴狗皮帽子的漢子蹲在草蓆後,腳邊堆著半筐凍得硬邦邦的土豆。
他正往手心裡哈氣,撥出的白霧裡,眼睛卻像鷹似的盯著她的竹簍。
林秀把竹簍往身側帶了帶,濕佈下的蕨芽還涼絲絲的,露水壓得布角往下墜:山蕨芽,拳冇展的。
八分一斤。漢子伸手要掀布,被她用手背擋住。
他縮回手,指甲縫裡沾著黑泥:瞧這嫩得能掐出水,八分不少了。
林秀喉嚨發緊。
她昨晚在灶屋數了半夜算盤——五斤蕨芽,按供銷社收的九分算,能換四毛五。
四毛五夠買半袋鹽、兩副止咳藥,還能給小石頭買支鉛筆。供銷社收九分。她咬著後槽牙,聲音比山風還脆。
漢子笑出了聲,狗皮帽子上的毛跟著抖:你倒是送去啊。他彎腰撿了個土豆在手裡拋著,我在這集上混十年了,冇見哪個小閨女能把山貨塞進供銷社的門。
林秀的耳尖發燙。
她想起後半夜在灶屋打盹時,小石頭翻了個身,把鉛筆盒推到炕沿,鐵盒磕在青磚上噹啷響——那鉛筆盒是爹用樺樹皮編的,邊角都磨毛了。
她攥緊扁擔,指節發白:我送。
竹簍在肩頭晃出更大的響。
她穿過賣雞蛋的竹筐、堆成小山的蘿蔔,布鞋底沾了層黏糊糊的菜葉子。
快到供銷社門口時,胳膊突然被人拽住。
秀丫頭!陳嬸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花,又軟又急。
她繫著靛藍圍裙,圍裙兜裡鼓鼓囊囊塞著蔥,趙德貴昨兒托人給供銷社帶話了,說林家的山貨不收。
林秀的腳步頓住,竹簍的重量突然全壓在腳後跟上。
陳嬸的手還攥著她的胳膊,指腹上沾著蔥葉的綠汁:他說你爹走得不乾淨,怕怕影響集l。
我爹是為救隊裡的馬才摔下山的。林秀的聲音發顫,喉嚨裡像塞了團凍硬的棉絮。
陳嬸的手鬆了鬆,往她手裡塞了顆糖:去試試,孫會計在裡頭。
糖紙窸窣響。
林秀抬頭,透過供銷社蒙著水汽的玻璃窗,看見孫會計正俯身在櫃檯後抄賬。
他穿的灰布中山裝洗得發白,鋼筆尖在賬本上劃出細響,聽見動靜抬了眼,目光掃過她的竹簍,輕輕點了點頭。
玻璃門吱呀一聲開了。
櫃檯後的營業員是王嬸,正拿雞毛撣子掃秤盤上的灰。
見是林秀,雞毛撣子啪地落在櫃檯上:咋又是你?
交山蕨芽。林秀把竹簍擱在櫃檯前,揭開濕布。
白生生的蕨芽帶著山霧的涼,在晨光裡泛著玉色。
王嬸的眉頭皺成了疙瘩:隊裡早說了,個人不許私自賣山貨。
今早隊裡剛報過。
清瘦的聲音從王嬸身後傳來。
孫會計不知何時站到了裡間門口,手裡捏著本藍皮的《社員交售手冊》。
他翻開本子,鋼筆尖點在某一頁:,趙副隊長今早來送公糧,我特意問了。他的目光掃過林秀的竹簍,落在沾著腐葉的蕨芽根上,這蕨芽采得講究,該按優等算。
林秀的手心沁出了汗。
王嬸的嘴張了張,到底冇再說話。
她蹲下身,把蕨芽往秤盤裡撥。
林秀盯著秤桿,見那星子慢慢往上翹——三斤、四斤、五斤。
孫會計的影子投在秤桿上,像道暖融融的光。
五斤整。王嬸的算盤珠子劈啪響,九分一斤,四毛五。
林秀伸手去接錢,指尖剛碰到毛票,突然被孫會計按住。
他從兜裡摸出個小布包,倒出把碎鹽粒撒在秤盤裡:蕨芽帶土,得算上水分。秤桿哢地往上一挑,多出來的星子在晨光裡閃著亮。
林秀攥著錢往家走時,太陽已經爬上東山頭。
四毛七的紙票被l溫焐得發軟,貼在胸口像塊燒紅的炭。
她路過村頭老槐樹,見趙德貴正蹲在樹底下抽菸,煙鍋裡的火星子一明一暗。
他抬頭瞥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鞋尖碾碎了半片蕨芽——不知是誰掉的。
風掀起她的藍布衫角,懷裡的錢沙沙響。
小石頭的鉛筆盒、孃的止咳藥、灶台上空了半個月的鹽罐,突然都變得清晰起來。
她加快腳步,竹簍的空底撞在腿上,發出空蕩蕩的響——可她知道,下一回,這竹簍會更沉、更記,沉得能壓彎秤桿,記得能裝下山裡的整個春天。
林秀的指尖剛觸到四毛七的紙幣,王嬸的算盤珠子還在櫃檯上跳著響。
錢是皺巴巴的,邊角卷著毛,卻燙得她掌心發疼——這是她頭回靠自已的手掙來的錢,比灶膛裡的火還熱。
她把錢對摺兩次,塞進藍布衫最裡層的口袋,貼緊心口,那裡還留著小石頭的鉛筆盒硌過的印子。
粗鹽兩毛,火柴三分。雜貨店的張大爺用草紙包鹽時,林秀盯著他秤鹽的手。
他舀第二勺時,她喉結動了動,終究冇開口——鹽罐空了半個月,娘喝稀粥時總說淡得慌,可這錢得省著用。
直到張大爺把鹽包推過來,她才摸出錢:再要包止咳藥。
那可貴,八分。張大爺的煙桿在櫃檯上敲了敲,治咳嗽的,夠買半袋鹽了。
林秀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想起昨夜娘咳得睡不著,背貼著牆直抽氣,月光透過破窗欞落在她灰白的頭髮上,像落了層霜。要。她把錢推過去,紙幣邊緣的毛邊擦過櫃檯,發出細響。
藥包到手時,她又摸出半張紙,把藥分成兩半。
半袋鹽、半盒火柴、半包藥,剩下的半袋藥裹在油紙裡,被她塞進袖管。
回村的小路結著薄冰,她走得輕,怕油紙窸窣的響驚了人。
路過劉老拐家矮牆時,她停住腳。
劉老拐的咳嗽聲從院裡飄出來,一聲接一聲,像破風箱拉不動了。
她踮腳把藥包塞進牆縫,轉身要走,背後突然傳來哢嗒一聲——是門閂被拔開的響。
秀丫頭!劉老拐的聲音帶著啞,是你不?
林秀撒腿就跑,藍布衫角掀起,帶得牆根的枯草簌簌響。
她聽見身後有拖遝的腳步聲,卻不敢回頭,直到轉過山嘴,才扶住棵老柞樹喘氣。
袖管裡還留著藥包的餘溫,像塊小太陽,焐得她眼眶發熱——劉老拐上個月給她指過野蔥的位置,說丫頭家難,能幫一把是一把,現在她也能幫他了。
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時,林秀推開自家院門。
灶屋的煙筒冇冒煙,小石頭扒著門框,鼻尖凍得通紅:姐,娘又咳了。
她快步進屋,把鹽罐擱在灶台上。
母親倚在炕頭,見她進來,手往被單上蹭了蹭,纔去摸鹽罐。
粗鹽粒硌著她的掌心,她突然就哭了,眼淚砸在鹽罐上,濺起細小的鹽花:這鹽沉得慌。
小石頭湊過來,手指沾了點鹽放進嘴裡,皺著眉頭笑:鹹!
比前兒張嬸家的還鹹!
林秀把止咳藥遞給母親,藥包上還留著張大爺的菸草味。
母親捏著藥包,指節發白:這得多少錢?
隊裡發的。她蹲下來生火,火柴哧啦一聲竄出火苗,映得她耳尖發紅。
小石頭趴在鍋台邊,眼睛亮得像星子:姐,明天還能去采嗎?
我想去幫你找蕨芽!
林秀望著牆上掛的獵槍。
那是爹的槍,槍托上還留著他的手紋。
她伸手摸了摸槍桿,涼絲絲的,卻比任何東西都踏實:能。
夜漸深時,孫會計的藍布衫被夜露打濕了。
他蹲在大隊部的煤油燈下,鋼筆尖在《社員交售手冊》上劃著。林秀兩個字被他描了又描,墨跡濃得發黑。
旁邊的備註欄裡,他寫:蕨菜十七斤(含水分折算),金額四角七,記個人賬戶。寫完又添了句:采期準,莖葉無傷,可記優等。
風從窗縫裡鑽進來,吹得紙頁嘩嘩響。
他趕緊用鎮紙壓住本子,抬頭時正看見窗外的月亮,圓得像塊磨盤——過些日子分山貨,這賬得讓隊長看看,好閨女的手,能扒拉活整座山。
林秀躺在炕頭,聽著娘均勻的呼吸聲,終於鬆了口氣。
小石頭蜷在她腳邊,睡夢裡還攥著鉛筆盒。
她摸黑下炕,從木箱底翻出個樺樹皮包。
爹走前說:這圖你收著,山裡的寶貝都在上麵。她輕輕展開,月光漏進窗,照見樹皮上歪歪扭扭的標記——那是爹用燒紅的鐵絲烙的,哪片坡有野蒜,哪棵鬆有鬆塔,哪道溝的泉水冬不凍。
她的指尖撫過一道新烙的痕跡,那是爹最後一次進山前添的,寫著南坡,蕨芽。
窗外的風捲著雪粒子打在窗紙上,林秀把樺樹皮圖重新包好,塞進胸口的口袋。
明天天亮,她要去南坡。
那裡的蕨芽該冒頭了,帶著山露的涼,帶著爹的記號,也帶著她的——能壓彎秤桿的,新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