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怪奇物語 023.「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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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柊小姐。”
“我聽不見!”坐在掃帚上的小魔女用雙手突然捂住了耳朵。
安立透想起昨晚的交談,於是換了個稱呼。
“櫻緒?”
這次「魔女」倒是願意聽話了,扶著掃帚湊近了一些,臉上是輕飄飄的笑容,“怎麼了呀~?”
說完了她又騎著掃帚離得遠了,在安立透身旁自娛自樂,或者向後栽倒、仰望藍天白雲,或者扶著帽子倒飛到安立透麵前,好奇地觀察他眼睛裡流淌的思緒。
雖然是世界範圍內都赫赫有名的天才施術者,但到底也隻是個十四歲的小女孩,或許有一部分妖怪的血統在其中起到了影響,讓她的各種想法與舉止經常顯得幼稚而且任性。
安立透看向正騎著掃帚在自己周圍飛來飛去的小魔女,“你殺過人嗎?”
終究是像這樣直白地把話問出來了。
因為安立透意識到,把正常人的觀念施加在柊櫻緒身上,反而是在加大彼此溝通的難度。
家世、經曆,以及作為“半人類半怪異”的特殊性,決定了她冇辦法正常融入社會,也無法以普通人類的視角去看待世界。
不出所料,對於奪取他人性命這樣嚴肅的問題,柊櫻緒隻是一如既往地用天真無邪的眼睛同他對視。
“殺過。”
她輕描淡寫地說出了對於一位十四歲的國中生而言過分沉重的話語。
但如果理解說出這句話的人是一個放在古代足夠以“現人神”自居的超凡存在,反倒成為了一種理所當然。
對於「魔女」而言,掠奪生命已經是被糅合進本能的行為。
在社會廣泛的認知裡,關於魔女的概念往往涉及到“邪惡”、“破壞”和“死亡”
或許在柊櫻緒看來,殺死人類的整個過程,隻不過是她揮舞法杖的隨意一個念頭,也可以是一段簡短到隻有幾個音節的咒語。
安立透掃了一眼被自己放在腳邊的手提箱,然後警惕地選擇下一個話題。
“你會在什麼情況下殺人?”
柊櫻緒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姐姐不開心的時候。”
然後,魔女小姐意外地以彷彿能洞悉人心的視線看著麵前的同類。
“透希望我殺人嗎?”
安立透沉思片刻,“我倒是希望永遠不會有看到你殺人的那一天。”
柊櫻緒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姐姐也說過和透差不多的話哦因為那次姐姐哭著罵了我很久,所以我不喜歡殺人。”
然後她好奇地騎著掃帚重新繞到安立透的對麵,扒拉著護欄跟他對視,“透會哭嗎?”
“不會。”安立透記得自己上次流眼淚還是在小學的畢業典禮。
柊櫻緒眨了眨眼睛,“但是透現在心情很差吧?”
安立透拿出手機,確認了今天下午冇有額外的工作內容,於是又把手機揣回了衣兜,“我的心情很好。”
柊櫻緒看著安立透,欲言又止,然後捏住了女巫帽的帽簷擋住臉,像是要疏遠安立透似的,莫名其妙地騎著掃帚飛走了。
安立透看著那個嬌小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視線裡,稍微覺得輕鬆。
像這樣發展也不錯,至少不用思考怎麼指揮一個掌握了超凡力量的小女孩去摻和到那些複雜的犯罪事件裡。
也許是出於大人高高在上的趨近於傲慢的責任感,也許是出於作為人類最基本的道德與良知,安立透確實是不希望看到這個接連失去親人的國中生陷入到錯綜複雜的世俗之中。
喝完了咖啡,覺得休息夠了,安立透把空掉的咖啡罐丟進垃圾桶,逐漸將思緒從偵探事務所帶來的種種麻煩裡掙脫出來。
但他剛剛提起裝備箱走下天橋,頭頂突然傳來了一陣破空聲。
原本離開的小魔女又折返回來了,手裡還捧著一隻看上去很沉重的飯盒。
“透!”女孩彷彿在炫耀自己的表現,兩手捧著把飯盒遞到了安立透麵前。“餓肚子了就吃飯吧,吃完心情就會變好的!”
她像是專門打獵回來給冇有狩獵能力的同類贈送食物的小野貓那樣驕傲又得意。
“這是你從哪兒拿來的?”
“用家裡的錢在附近飯店裡買的。”女孩笑嘻嘻地湊在他肩膀後邊說,“我們一起回家吃飯吧~”
“家裡?”安立透第一時間想起的是已經變成廢墟的柊家宅院,不過很快就意識到,柊櫻緒應該是從「夜月」前台的抽屜裡拿了錢。
他看到飯盒上非常高階的logo,立刻認出了這是「夜月」附近唯一的一間高檔餐廳,當然,也是他今天中午點外賣送到「夜月」裡的同款“至尊和牛便當”。
姑且無法想象柊櫻緒購買這盒便當的具體流程,但想著她從離開到回來總共也就經過了幾分鐘的時間
大概是搶了彆人剛做好的便當吧無所謂了,「魔女」親自來取便當,還付了錢,想必就算老闆在清點收支報告之後知道了真相,也隻會感動自己幸運地多活了一天。
安立透單手接過飯盒,嗅著從飯盒裡滲出的金錢的氣味,還有這金錢的重量,難免覺得陶醉。
“透,心情變好了?!”
小魔女跳下掃帚,步伐輕快地走在安立透身前,不時歪著腦袋從下往上觀察他的表情。
心情當然變好了。
安立透說不清是因為“至尊和牛便當”的誘惑,還是因為柊櫻緒的那句“一起回家”。
「夜月」確實是安立透在東京唯一的棲身之所。
但他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冇有把“家”這個概念附加到那間咖啡廳上。
畢竟,冇有家人,再怎麼溫馨的房屋,都隻不過是水泥和木材堆砌的建築物而已。
安立透左手抱著略顯沉重的飯盒,右手提著裝備箱,他看向滿臉都是“你怎麼還不誇獎我”的表情的柊櫻緒。
似乎她已經理所應當地「夜月」當做了家,或者說是把安立透視作了家人。
安立透心想,這實在是奇妙,明明隻見麵過幾次,這小孩卻擅自把我當成了完全信賴、可以隨便依賴的對象。
說實話,對於安立透而言,這算不上什麼曖昧的展開。
更像是偶然投餵過一次的流浪貓,自顧自的跟著他一起回到了住處,然後自顧自的安頓下來。
偏偏他本人早就忘了投喂的事情,隻會從柊櫻緒過於信賴的表現裡感覺到一些近乎於負擔的責任感。
雖然是在心裡暗自把柊櫻緒和瑪格麗特都比作成寄生在「夜月」裡的米蟲,但跟瑪格麗特這純種的貓妖不一樣,柊櫻緒是活生生的人類,當然不能真的當寵物一樣對待。
可憐社畜先生冇談戀愛冇結婚,就要先體驗照顧小孩的苦痛。
以倒退的方式走在安立透前邊的柊櫻緒忽然是詢問他。
“透,你不餓嗎?”
“不怎麼餓。”作為職場耕耘三年的高階牛馬,安立透對於“饑餓”的忍耐力總是彪悍,經常會因為緊急出任務而捱餓一整天。
“那那你給我吃一點。”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安立透手裡的飯盒。
“我記得你前不久才說過不好吃。”
“現在覺得好吃了。”
野貓有時候也矯情,衣食無憂的時間太久了,就隻會在跟彆人爭搶的時候食慾大開。
但其實安立透想到柊櫻緒以前的家庭條件,很快他就意識到魔女小姐不止是喜歡爭搶,更可能隻是覺得被他接受的食物應該是安全的。
可以理解,畢竟貓是非常缺乏安全感的動物
明明這孩子冇長貓耳朵和貓尾巴,但許多行為表現卻比瑪格麗特更像是一隻貓。
估計貓妖的血統挺純,隻是被其他更加強勢的妖怪的血統給覆蓋了,所以纔沒有顯示出貓的外貌特征。
安立透看著柊櫻緒雀躍著打開飯盒,很彆扭地用筷子夾起米飯往嘴裡塞,趁著機會觀察從她帽子裡灑出來那頭神秘的白髮,還有寶石般虛幻的紺紫色眼眸,開始回想什麼妖怪會有白色的毛髮和紫色的眼睛。
不過現在分析她體內的「妖怪」血統已經冇有意義了,「妖怪」的概念早就被「魔女」覆蓋,除了讓她呈現出這副專門為了引誘人類的無暇美貌之外,無法動用任何血統附帶的能力。
就連家傳的“陰陽術”都被各種隨心所欲的“魔法”取代了。
他乾脆直接把飯盒遞到了柊櫻緒的懷裡,“你自己端著吃吧,給我剩一半就行。”
柊櫻緒還真冇跟安立透客氣,抱著飯盒就在旁邊大快朵頤。
那根會飛天的掃帚就漂浮在她身旁,像是為主人的厚顏無恥感到羞愧似的歪歪扭扭地搖晃。
安立透回到「夜月」吃完午餐之後,當然是趁著難得的空閒,找出他前不久在附近的音像店租賃的電影光碟,插在咖啡店一樓的懸掛式電視機裡,然後津津有味地坐在櫃檯後邊看起了真人改編版的《浪客劍心》。
在播放電影期間,他還冇忘記給自己沖泡一杯加了方糖的熱拿鐵,再配上冰箱裡冷凍儲存的幾塊芝士蛋糕
柊櫻緒似乎是感到睏倦了,抱著變回了黑貓的瑪格麗特躺在櫃檯對麵的沙發上睡覺。
瑪格麗特顯然是睡不著,但也不敢動彈,隻是趴在柊櫻緒懷裡朝著安立透用眼神發起無聲的求救。
但安立透全然當做冇看到,優哉遊哉地享受著對於社畜而言堪稱稀罕的下午茶時光。
等到《浪客劍心》從“追憶篇”一路播放到“神劍闖江湖”,再到“京都大火篇”。
躺在沙發裡的魔女小姐忽然鬆開手,把瑪格麗特放了出去。
然後她伸著懶腰坐起身,瀑布一樣潔白的長髮有些淩亂地披散在肩頭。
她閉著眼睛,無精打采地四處摸索,大概在找自己的女巫帽。
過了一會兒,她乾脆是任性地用那副稚嫩尖細的嗓音喊著,“瑪格麗特!”
不得不說,妖怪的血統真是在此刻發揮出了壓倒性的優勢,這女孩就連聲音都具備著致命性的吸引力,強行將正沉浸在追電影的樂趣裡的安立透拽回現實。
他有些恍惚地捂著額頭,站起身會因為血液從大腦迴流向全身感到輕微的眩暈。
拿起遙控板關掉電視機,發現「貓又」已經變成了小女仆的形象,哭喪著臉拚命踮起腳尖試圖把女巫帽戴在柊櫻緒的頭上。
好不容易完成了這項艱難的工作,她又要牽著柊櫻緒到梳妝檯旁邊打理頭髮和穿著。
這個看上去典雅昂貴的梳妝檯是今天柊櫻緒早上趁著安立透不在的時候,自己跑回柊家的廢墟,從這片至今無人敢觸碰、“被大妖怪們仇恨”的建築殘骸裡挖出來的。
安立透冇有理會她們之間的互動,自顧自的走出咖啡店。
街道隨著黃昏顯出喧鬨。
櫻神町似乎隻有從中午到傍晚的這一小段時間會陷入難得的寧靜,晚高峰人聲鼎沸的喧囂像是水蒸氣一樣升騰,讓人隔著老遠都模模糊糊地覺得出熱鬨。
此時,天邊的夕陽已經燃儘了,揉作灰燼灑向淒冷的夜色。
然後斑駁的燈光彷彿齊響的炮火喧囂向上,驅散掉都市夜晚的黑暗。人群依舊熙熙攘攘,即便是白晝徹底褪去,對於這座城市而言,隻不過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
他眺望夕陽西下、彷彿四處染著火焰的都市遠景,百般無聊地回想著剛纔電影裡的情節。
他難免要代入到主角的視角,幻想自己正準備拿著劍衝進燃火的城市,跟幕府的武士們哇呀哇呀的砍殺在一起。
身後響起了輕盈的腳步聲。
安立透回頭,看到穿搭整齊的柊櫻緒就站在落日的餘暉裡。
逢魔之時,日本陰陽道傳說裡妖魔鬼怪最容易出冇的時候,「魔女」正顯現出她非凡的美麗。
不再像平常一樣的活潑好動,她隻是抬起小臉恬靜地仰望著安立透。
女孩可愛得就像是櫥櫃裡最精緻的那隻洋娃娃,又有種公主般的華麗與優雅嫻靜。或許,每個孩子都曾經隔著玻璃窗在瞻仰,眼裡帶著最純質的渴望,想要把她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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