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山石榴 第1章
駙馬爺二十有五,官至三品,人生唯一的汙點就是我。
但他待我極好,恭敬溫柔,從不抱怨。
隻是每次來我房中,都會瞧著我的貼身婢女愣神。
他說:“入秋天涼,你該為她多添一件裡衣;
她兩手嬌嫩,磨這麼久的墨,會不會疼;
你愛喝熱茶,日後便自己煮吧,會燙著她。”
駙馬爺生辰,為給他慶生,我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把我的貼身婢女送去他的房中伺候。
第二件,進宮求皇上下旨,給我納一名側夫。
1
我粗鄙無知,是最不受待見的公主。
奈何我的同胞皇弟一朝登基,我也山雞變鳳凰。
後來,我嫁給了當朝宰相的得意門生,裴知晝。
小裴大人是個好人,沒有因為我被軍營養過,不通詩書,就瞧不起我。
彆人越說我,他就待我越好,來我房裡的次數越多。
偷看瓊燈的次數也越多。
瓊燈是父皇駕崩前指給我的婢女。
她兒時也曾是大小姐呢,飽讀詩書,隻是後來她爹犯了罪,她入了奴籍。
瓊燈知禮數,有才學,與我是兩個極端。
父皇把她賞給我,本意是鞭策我做個好姑娘。
“所以,小石榴是那位貌美如花的婢女,瓊燈是咱們公主殿下,對嗎?”
“反了反了!咱們公主叫唐榴,裴大人隻是習慣了叫小石榴而已,慎言!”
“啊,可瓊燈的名字更像公主呢。”
兩個丫鬟說得儘興,冷不丁看見我正站在廊前。
2
瓊燈諾諾地站在我身邊,一言不發。
正是清晨,灑掃的奴纔不少,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全都等著看笑話。
軍營裡出來的公主,鬨起脾氣來會怎麼樣呢?
裴府該鬨個天翻地覆了吧。
我自然不願遂了他們的意,咳了幾聲,借著風寒的由頭回屋了。
留下一院子發呆的奴才。
“小石榴,我剛下朝,給你帶了蜜餞。”
裴知晝推門而入,他身上沾著風雪,目光溫潤。
我一邊替他褪下朝服,一邊看他把蜜餞放在瓊燈懷裡,笑道:
“裡頭也有你愛吃的口味,你也吃。”
瓊燈捧著還熱騰騰的蜜餞,怯怯地望著我。
我移開目光,隨口道:“收著吧,快去給大人泡茶。”
她連忙把蜜餞揣進懷裡,還沒碰到茶盞,就被一隻修長有力的手輕輕捏住。
“小石榴,你從小便愛喝熱茶,瓊燈姑娘手嫩,燙到她怎行。”
“以後這種小事,你就自己來吧。”
我突然興致缺缺,茶也不想喝了。
轉身坐在案前,準備苦思冥想夫子給我定下的課業。
瓊燈走過來,想為我研墨,裴知晝卻一聲輕咳。
“研墨疲累,小石榴,這種磨煉心性的事,你該多做,不必交給下人。”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
我揮揮手,讓瓊燈先出去候著。
裴知晝皺了眉,下意識開口:
“天涼了,她穿這麼少,外頭又冷,受寒了怎麼辦?”
“小石榴,你平日就如此苛待下人的嗎?”
3
裴知晝脾氣出了名的好,更不會訓斥女子與後輩。
從小到大,他還沒對我說過一句重話。
如今倒是因為一點小事,護上一個奴才了。
瓊燈掖了掖衣領,替我發聲:
“大人,奴婢不冷,奴婢阿嚏!”
誰也沒反應過來時,裴知晝已經把自己的鬥篷籠在了瓊燈身上,匆匆往外走。
“我先帶她出去找大夫,染上風寒就不好了。”
“小石榴,你長大了,也該學學體恤下人了。”
屋裡一下子少了兩個人,都冷了許多。
我的另一位婢女春杏,一邊生炭火,一邊啐了一口:
“狐媚不忠的東西!等瓊燈回來,殿下您可要好好罰罰她!”
我心頭澀得慌,說不出什麼感覺。
好似剛從軍營回來那段日子,除了皇弟,誰都瞧不起我,也是如此孤立無援。
但我雖讀書少,卻不是傻子。
罰一通,鬨一通,最後聲名狼藉的是我。
後來幾天,裴知晝也不來找我了。
或許是覺得心中有愧,又無顏見我,便送了一大幫子的婢女過來,院子都快站不下了。
春杏告訴我:
“大人說,那日衝你生氣,是他的不對,但下人也是人,不宜太過操勞。”
“這些婢女,是大人替你找來,分擔瓊燈的活計的。”
說著,春杏不高興的努了努嘴:
“她才沒什麼活計,除了每日跟著小姐您,也就端茶研墨了。”
我望瞭望長廊儘頭:
“瓊燈還沒回來嗎?”
“沒呢,還在大人院兒裡頭,要奴婢差人去催嗎?”
我收回視線:“不催吧,她金尊玉貴,也沒什麼用。”
4
京城的貴婦人們常會舉辦酒會,我難免出去走動。
我肚子裡沒墨水,玩不來曲水流觴,便在庭院裡四處走走。
兩名世家貴女湊上來,意有所指:
“哎呀,見過公主殿下,咦?哪位是公主呀?”
“打前頭走的這位,論身子相貌,像個舞馬女,應當是後麵那個,穿著奴才衣服的吧。”
“是呀,咱駙馬爺可寵咱們的‘公主’了,帶出去過好多回,恩愛兩不疑呢!”
按理說,這個時候該有名奴才站出來替我解釋。
但瓊燈漲紅了臉,什麼也說不出口。
我歎了口氣,抽出隨身帶的匕首,在小姐們麵前比劃了一番:
“我這人不會說話,但把你二人畫成大花貓的功夫卻有,要試試嗎?”
到底是在深閨裡養大,沒見過世麵的小姐,見了刀就罵罵咧咧地跑了。
回了裴府,瓊燈立馬跪下磕頭:
“殿下,奴婢從始至終,對大人沒有妄念!隻是大人纏得緊,奴婢才”
“您可千萬彆把奴婢給發賣了!”
我坐在高位上,靜靜地看著她把額頭磕出血,索然無味地上前,扶她起來:
“我怎會賣你呢?倒是顯得我不近人情了。”
“你也當過一段日子的世家小姐,眼光自然是高,覺得自己配得上裴知晝那樣的男人,也正常。”
瓊燈又是一陣砰砰磕頭。
我煩躁得慌,遣她出去,換了春杏來伺候。
瓊燈磕頭這事兒鬨得不小,裴知晝知道得很快,第二日就來找我。
“公主,裴大人來了。”
冬日爐火,我倦意漸起:
“我怕風,把門關死了,彆讓任何人進來。”
我伴著裴知晝的敲門聲,沉沉睡去。
5
睡醒後,春杏開始跟我繪聲繪色地講故事:
“公主您不知,您睡著這會兒,裴大人瞧見在外頭守門的瓊燈,動了好大的怒,把奴才們都嚇壞了!”
我才知,裴知晝這次來,不是為了找我,而是為了給瓊燈撐腰。
連端茶倒水都捨不得她做,更何況在我麵前磕頭呢。
沒想到,剛一來,又看見在門外被凍紅了鼻頭的瓊燈。
裴知晝氣得語無倫次,問奴才們為何都不心疼她,勸我給瓊燈多添幾件衣裳。
“心疼自己都來不及,還心疼她咧!”
春杏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我捏著被角,胸口煩亂。
瓊燈的吃穿住行我哪有不是給最好的。
隻是她自己愛美,覺得穿少了好看,我特意找人為她製的冬衣都擱置了。
6
那日之後,裴知晝就學會了冷待我的本領。
迎麵撞見,就目不斜視地擦肩而過。
若是遠遠看見了我,他定要繞道走。
冬節,皇帝召萬臣入宮夜宴,我和裴知晝也在其列。
如今朝局不穩,皇帝年紀尚輕,許多大事還是由裴知晝的老師,當朝宰相操持著。
我這位皇弟,如今也得看臣子的臉色做事。
此時他正走流程一般拉著裴知晝嘮家常話。
“裴卿,朕的皇姐與你成婚也有些時日了,她還好嗎?”
裴知晝下意識地看向我。
好巧不巧的是,瓊燈將宮人送來的點心潑在了我身上。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身衣裳,我沒忍住,皺著眉頭瞪了她一眼。
平日裡不愛吭聲的瓊燈,這會兒卻立馬哭了。
裴知晝收回視線,話鋒一轉,對皇帝說:
“殿下她樣樣都好,隻是苛待下人這一點,不太好。”
皇帝擰了擰眉,壓低聲音:
“大好的日子,我可沒叫你挑我皇姐的錯處。”
一旁的宰相輕咳,皇帝也隻好磕磕絆絆道:
“是,得罰,那就罰皇姐一個月俸祿,還有抄書吧!”
我安安靜靜地領罰,我知道,皇帝是挑著最輕的罰我。
裴知晝從小和我一起長大,最知道我在什麼時候不會反抗。
皇帝如今在朝中處處受製,有什麼委屈我能受就受,不會給他添麻煩。
7
小時候,我犯了什麼錯,父皇就愛打發我去抄書。
我不好學,也不愛寫字,便會求著裴知晝幫我抄,我便挨在他身邊,替他點油燈。
“小石榴,好好坐著,不要鬨。”裴知晝說。
“你快點抄嘛,抄完了,陪我去看燈花!”
他失笑:“你個貪玩的小石榴。”
回過神,已經深夜了,我握著筆的手開始發抖。
油燈快滅了,我叫了好幾聲人,都不見有人進來。
披了件衣裳去院子,外頭竟也空空如也。
春杏嘴角噙著笑,跑過來,為我續了油燈,道:
“瓊燈那懶丫頭,等不到殿下抄完,就開始在門口打瞌睡了。”
“裴大人見了,便說,下人和官員一樣辛苦,也應當有休沐,於是讓眾人回去休息,說今天是我們的休沐日。”
“但奴婢擔心您,和他們鬨了一會兒,就回來找您啦!”
我立在原地。
院裡空蕩蕩的,偶有冷風呼嘯而過。
唯一的溫色,就是這一盞油燈。
“春杏,我想回公主府住了。”
我說。
8
院裡上下都在收拾回公主府的行李。
隻有瓊燈不太願意走。
她見眾人忙著,偷偷跑去找裴知晝,我也是後來才聽春杏說的:
“瓊燈那丫頭真是不乾好事!跑去裴大人跟前,哭著喊著說不要走,怕裴大人獨自一人太孤獨。”
“她還說,自己好說歹說勸了殿下,殿下偏不聽,這些日子,她何時來找咱們殿下說話了?”
我無奈:
“她不想走,就讓她自個兒留下吧。”
春杏輕哼:
“那真是又如她的意了!”
還沒來得及說下一句話,聖旨就到了,來回車軲轆話,意思就是讓我再繼續住在裴府。
我找了人打聽,才知道,原來是裴知晝拿出他老師的名頭,逼著皇帝下旨的。
為了一個瓊燈,裴知晝竟能做到這個份上。
我望著外頭瓊燈若隱若現的影子,驚覺,自己早已容不下這尊大佛了。
本要走,又沒走成,奴才們百忙了一場。
我趁著這個機會,把奴才們叫到一起,清點之前堆積的賬目。
瓊燈卻急著說:
“殿下,當務之急,是裴大人的生辰要來了,您是裴大人的夫人,怎的如此不體貼。”
她奪過奴才手裡的倉庫賬目,點了幾樣東西,道:
“這些都是裴大人喜歡的東西,殿下送這些就好。”
往年裴知晝的生辰禮物,都是瓊燈一手幫忙操辦的,可如今看著她指點江山的模樣,我心頭卻一陣不舒服。
瓊燈羞怯地笑了笑,又對我說:
“殿下記得告訴大人,這夜明珠是我挑的,殿下會高興的。”
春杏率先吐了她一身口水。
最是愛乾淨的瓊燈差點蹦起來。
其他奴才們見她跟見了穢物般,嫌惡道:
“背信棄義的狐媚子,殿下待你這麼好,你卻要搶殿下的男人!”
“要我說,殿下您趕緊將她發賣給人牙子得了!”
瓊燈麵對我一副模樣,麵對裴知晝一副模樣,麵對這群奴才,又是新的模樣。
她大叫起來:
“我呸!你們算什麼東西,也敢指摘我!”
我被他們吵得心煩,乾脆帶著春杏,躲進宮裡找皇帝去了。
因為罰我的事,皇帝本就心虛,見了我不敢怠慢,左一口“皇姐”,右一口“殿下”。
隻有單獨相處的時候,皇帝才能卸下架子,在我麵前做回孩童模樣。
“裴知晝生辰要到了。”我說。
皇帝立馬會意:“賞!”
“那我也想找陛下討一份賞,陛下願意嗎?”
我說完後,皇帝驚得愣在原地,他臉色變化莫測,最後化作一聲歎息。
“皇姐,我本該護好你,可如今你卻處處替我受委屈。”
“這點事我要是還辦不成,可就太不是人了。”
裴知晝生辰那日,我再次清點了一遍院子裡的奴才。
挑出了之前裴知晝強塞給我的一群婢女,連同瓊燈,都送去了他的院子伺候。
聽說瓊燈去了後哭天喊地,可憐巴巴地抱怨我不要她了。
最後是裴知晝好聲好氣地把她哄睡著。
他這纔想起,我們夫妻二人已經多日不見了。
第二日清晨,裴知晝過來找我,卻見裴府側門吹著嗩呐,被抬進來一座花轎。
轎簾被風吹開,露出裡麵男人豐神俊朗的側臉,圍觀的婢女也看呆了。
“呀,殿下納的側夫,長得好美啊。”9
皇帝說,他是挑女人的一把好手,但沒挑過男人。
於是在京城懸了賞,征集貌美男子的畫像,寫清身世籍貫,送到我麵前給我挑。
太有才的我不要,一是這樣的男人一心科考,不會把心思放在後宅,而是我沒文化,也不喜歡書呆子。
家世太好的我也不要,心高氣傲,可能還瞧不上我哩。
我精挑細選,選中一位名揚京城,打算找個歸宿的琴師。
琴師名喚秦琅,徐州人士,雖是奴籍,但身世乾淨,隻賣藝,不賣身。
皇帝又派了將他的背景細細查了一番,覺得不錯,將他拾掇拾掇,就納進了府裡。
另一邊,裴知晝目光怔忪地看著花轎子被抬進我的院子裡。
“這是怎麼一回事?”
堂堂丞相門生,三品官員,長公主駙馬爺,這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
但我要納側夫這件事,早在奴才的嘴裡傳開了。
“裴大人有所不知,這位是殿下向皇上請旨,納的一名側夫。”
“荒唐!”
裴知晝脫口而出,他在原地頓了頓,最終還是決定去我的院兒裡瞧瞧。
10
“你們公主乾這樣的荒唐事,沒人勸著嗎?”
他邊走,邊跟引路的奴才說。
奴才一愣,嘿嘿一笑。
“裴大人說什麼呢,此事是殿下進宮,單獨和陛下商議的,奴才們也都是後來才知道的呢!”
裴知晝突然腳步一頓。
他身後跟著的那一行奴才也急急停下。
隻見不遠處,站著身著紅衣的秦琅,他親手為我披上一件大氅,拂去我頭頂的風雪。
我抿嘴一笑,道:
“他們都說,我是軍營裡養出來的姑娘,體質好,冷不著,隻有你為我披過衣服。”
秦琅一怔,溫和道:“哪裡的話,公主終究隻是個姑娘。”
裴知晝腳下像灌了鉛一樣,忽然就走不動了。
他竟真的開始回想,上一次給我披外衣,是什麼時候。
一雙溫軟的小手遮住了裴知晝的雙眼。
瓊燈墊著腳,小臉紅撲撲的:
“大人,彆看了,殿下不是故意惹您不高興的。”
“她隻是隻是嫌我纏著您,想博一下你的關注罷了,這些心思,我們女子都懂,您可千萬彆罰她呀。”
這一次,裴知晝竟沒有從瓊燈的聲音裡找到安慰。
他拂開她的手,低聲道:
“她是公主,我能如何罰她。”
11
納側夫那天,裴知晝沒有出現在我麵前,尋我不開心。
我和秦琅待在一起,樂得自在。
秦琅多好,會彈琴給我聽,還知道許多奇聞軼事,不管我,知道怎麼能哄我開心。
他的優點我說都說不完。
過了好幾日,裴知晝特意空了一天休沐,來我的院裡。
他和最初一樣,沒有空手來,而是帶了街上的零嘴蜜餞,還有施福坊的桂花糕,以前我最愛吃。
裴知晝踏進屋子,先是環顧四周,發現秦琅不在後,暗暗鬆了口氣。
“你與他,隻是做戲給我看的吧?”
裴知晝坐到了我的床邊。
我正費力剝著核桃,裴知晝見狀,從我手中拿了過來,替我剝開。
“吃吧。”
他順手把給我帶的零嘴推給我。
“都是你的。”
小時候,我和裴知晝鬨矛盾了,他就是這樣拿吃的哄我。
宮內雖是山珍海味,但為了保重皇子公主的身子,每天的吃食是有定量的。
裴知晝拿準了我嘴饞。
但現在不一樣了,我能自己買好吃的,這些核桃,也是秦琅從徐州帶給我的特產。
我搖搖頭,道:
“我不愛吃甜的了?”
“不愛甜的?那”
“裴知晝,我沒有做戲,納秦琅是認真的。”
裴知晝笑出了聲:
“小石榴,我知道你,自小不安分,愛離經叛道,可世間女子哪有納側夫的。”
“那現在有了。”我不容置喙。
裴知晝還想說點什麼,秦琅推門進來,他臉色立馬就沉了。
彷彿看了什麼不該看的,裴知晝立馬側過頭,問我:
“怎麼還沒把他弄走?”
秦琅笑了笑:
“草民是殿下的側夫,弄走我,我能去哪兒?”
他走到小幾旁,倒了一杯熱茶,捧到裴知晝麵前。
“按理說,側夫入門,該給正夫敬一杯熱茶”
裴知晝猛地起身,茶杯摔落在地。
我連忙起來將秦琅的手拉過來:
“怎樣,燙著沒?”
裴知晝見我這反應,心裡憋屈,忍不住說:
“熱茶灑在我身上,你怎麼不問問我燙著沒?”
我沒說話,定定看著他。
裴知晝纔想起,不久前他也是這麼關心瓊燈的。
他深吸一口氣,臨走前又瞪了一眼秦琅,提醒道:
“公主單純,不知禮數道德,但你一個混跡江湖的男人,當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秦琅一挑眉:
“草民混跡江湖,見過許多二女侍一夫,也有不少二夫侍一女,人生苦短,若還拘於道德禮數,真是太對不起自己了。”
裴知晝這輩子的火都在今天發了。
他胸口起伏,最後丟下一句“道德淪喪”,匆匆離去。
裴知晝吃癟,我就開心。
我讓秦琅給我彈曲子慶祝,裴府上下,一天到晚都是樂聲。
春杏跟我說,裴知晝沒攔著,隻是每日下朝,聽見秦琅彈琴,總要唸叨一聲“不雅”。
裴知晝終於忍不住,叫我出門。
12
“去哪兒?”
我警惕地看著他。
“醉忘樓,裡麵雲集天下琴師,各個都談得比秦琅好。”
我將信將疑,見裴知晝備了馬,還是跟了過去。
請來第五個琴師的時候,裴知晝終於坐不住了。
“你究竟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理所當然:“他們談得不好啊。”
“這些都是老師傅,往年宮裡祭奠,都是請他們去彈琴。”
我還是搖頭。
秦琅掀簾進來,看到我時,彎了彎好看的眼睛:
“殿下,你在這兒。”
裴知晝黑了臉:“誰讓你進來的?”
“當然是殿下讓我來的。”
秦琅滿臉無辜,走過來,跪坐在我身後,輕輕替我揉太陽穴。
“裴大人,你想討好殿下,卻不知道殿下究竟想要什麼。”
“殿下今日不想聽曲子,太吵,隻想按按頭,是不是?”
“畢竟,今日遇見了晦氣了人,殿下需要清心。”
裴知晝憤然離席。
瓊燈被晾了好幾日,終於見裴知晝得了空,湊上去做解語花。
“大人,殿下就是這樣的人,不守規矩沒有禮法,不然陛下當年也不會把殿下送去軍營裡磋磨的。”
裴知晝沉了口氣,最後還是開口:
“並非如此,她當初被送去軍營,是因為生母無勢,被其他嬪妃陷害,殃及池魚。”
“小石榴一直都很可憐,否則”
說到這裡,裴知晝突然停了下來。
瓊燈聽裴知晝替我說話,本還有些不滿,他一停,瓊燈就來勁,以為他要說壞話了。
“怎麼了?”
瓊燈急著問。
裴知晝沉默許久,長長歎了口氣,才說:
“是我不好,如今才明白,那是我滿心滿眼都是你,竟把她忽視了。”
13
年末,宮宴。
裴知晝作為前朝大臣被宴請,而我是作為公主被宴請,分作兩席。
但我卻借著家眷的名義,把秦琅也一起帶了過去。
我納側夫的風聲隻有部分臣子知道,如今我把人公然帶到宮宴上,簡直就是把這等不光彩的事情擺在明麵上了。
四周指點的目光越來越多。
皇帝卻一臉平和,在他眼裡,皇姐做什麼都是對的。
酒過三巡,禮部侍郎趙大人似笑非笑地開口:
“長公主殿下,老臣恍惚記得,按製,宮宴席位有限,殿下身邊這位,似乎不在宴請名錄之上?”
瞬間,不少目光齊刷刷聚焦過來,帶著看好戲的意味。
我尚未開口,一個嬌柔怯懦的聲音便響了起來,是跟裴知晝身後的瓊燈。
“殿下,趙大人說得是,宮規森嚴,您還是讓秦公子先退下吧,莫要惹得陛下和諸位大人們不快。”
站在我身後的春杏早已氣得滿臉通紅,指著瓊燈罵道:
“好你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殿下往日待你如何?錦衣玉食,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金貴!”
“如今攀了高枝,就敢來踩殿下的臉麵?這裡哪有你一個奴婢說話的份!”
瓊燈被罵得眼圈一紅,泫然欲泣。
席間女眷們多的是被慣大的小姐夫人,有人忍不住道:
“男子能三妻四妾,為何女子不能,依我看,長公主殿下此舉沒錯!”
年老的大臣氣得鬍子顫:
“你一屆女流,怎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話!”
宴席之上,你一眼我一語,一時竟亂成一團。
宰相皺起眉,把目光投向皇帝。
皇帝手中把玩著酒杯,忽然笑了起來。
“我朝立國,海納百川,民風開放,方有今日之盛世,各家之言,隻要出於公心,皆可暢所欲言。”
“吵,都可以吵!道理越辯越明嘛。”
14
曲終人散。
我借著酒意靠在秦琅肩上,由他扶著往宮門外走。
“小石榴。”
裴知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似乎在這裡立了許久。
秦琅鬆開手,溫聲道:
“我去馬車邊等候殿下。”
裴知晝走到我麵前,呼吸間帶著白氣。
“小石榴,”
他聲音低啞。
“我們談談。”
我攏了攏衣袖,靜靜看著他。
“先前是我不好。”
他喉結滾動。
“我知你心裡有氣,是我輕視了你,忽視你的感受,讓你受了許多委屈。”
風雪聲簌簌,落在他肩頭。
“可你納側夫之事,實在太過驚世駭俗。這是將你自己置於風口浪尖,讓全天下的人都來看你的笑話!”
“聽我一句,彆再這樣賭氣下去,我們想個法子,妥善將他送走。日後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我輕輕搖頭:
“裴知晝,不是所有事,都能回到從前的。”
他眼底的光一點點黯下去:
“難道是因為瓊燈,我可以把瓊燈”
“不是因為她。”
我打斷他,抬起眼,迎上他錯愕的目光。
“是因為我自己。”
我一字一句道:
“裴知晝,我不要了。”
我轉身走向宮門,沒有再回頭。
秦琅安靜地立在馬車旁,見我過來,默默掀開車簾。
車內暖爐烘得一片溫熱。
裴知晝仍站在原地,身影在漫天飛雪中漸漸模糊。
15
裴府開始流傳起瓊燈要抬做妾室的訊息。
據說她日日在裴知晝跟前垂淚,說自己這般沒名沒分地留在大人院裡,實在不成體統。
這些話語,零零碎碎地傳進我的耳朵裡。
我聞言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秦琅坐在一旁,為我斟上一杯溫熱的茉莉香片。
“殿下若覺得煩,我們便回公主府去。”
他聲音溫和。
“那裡清靜。”
是啊,何必在這裡聽這些汙糟事。我點了點頭:
“收拾東西吧。”
公主府早已修繕妥當,隻是我一直未曾正式搬去。
此番動靜不大,但收拾箱籠的聲響,還是驚動了裴知晝。
他來得比我想象中快,臉色青白。
下人們屏息靜氣,不敢抬頭。
“你又要走?”
他站在院門口,聲音有些發澀。
我沒回頭。
“這裡太吵了。”
他幾步上前,想抓住我的手腕,卻被秦琅不著痕跡地側身擋了擋。
裴知晝的手僵在半空,目光越過秦琅,緊緊鎖住我:
“就因為那些風言風語?我會處理好,瓊燈她”
“裴大人。”
我打斷他。
“你如何處理她,與我無關。我隻是想找個清靜地方住。”
他的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轉身大步離去。
我聽見他吩咐備馬入宮的聲音。
不到一個時辰,裴知晝便回來了。
想必是在皇帝那裡碰了硬釘子。
年末宮宴那次,皇帝就生了反抗的心思,不願受宰相擺布。
所以裴知晝一個宰相門生,也再也威脅不了他。
搬回公主府的訊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京城。
茶館酒肆裡,少不了議論嘲諷。
我置之一笑。
倒是裴知晝,動用關係,壓下了不少流言。
春杏小心翼翼:
“殿下,裴大人迴心轉意,那咱們要不”
我沒有接話。
他做什麼,都太遲了。
次日清晨,我被府門外的喧嘩吵醒。
春杏匆匆進來,麵色古怪:
“殿下,裴大人他跪在府門外。”
我披衣起身,府門前的青石板上,裴知晝隻著單衣,筆直地跪在那裡。
16
我站在公主府門內的影壁旁,沒有出去。
春杏替我開了條門縫,我能看見裴知晝跪在青石板上的背影。
他凍得微微發抖,卻依舊挺直著脊梁。
路過的行人指指點點,他恍若未聞。
“去問他,圖什麼。”
我輕聲對春杏說。
春杏應了聲,小跑出去,隔著幾步遠傳達了話。
裴知晝抬起頭:
“小石榴,你是我糟糠之妻,以前的事,我們都有不好,重新開始好嗎?”
春杏回來學話,我聽著,竟忍不住笑出了聲。
糟糠之妻?他如今倒想起我是他的妻了。
我攏了攏披風,終於走了出去,站在門檻內,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裴知晝,你弄錯了。”
“我不是你的糟糠之妻。我是當朝長公主,我的弟弟是皇帝。我從未與你共過貧賤,何來糟糠之說?”
他愣住了,仰頭看著我。
“你如今這般作態,是覺得委屈?還是覺得,隻要你低一次頭,我就該感恩戴德地回到你身邊?”
“回去吧,彆讓你老師,讓滿朝文武,再看你的笑話了。”
說完,我轉身便走。
秦琅抱著手爐站在廊下等我,嘴角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這位裴大人,倒是演得一出情深義重。”
他語氣輕飄飄的。
裴知晝在公主府外跪了整整一日,直到夜幕低垂,體力不支,才被聞訊趕來的裴府下人強行抬了回去。
這事成了京城又一樁笑談。
裴知晝向來臉皮薄,這次丟了這麼大的臉,乾脆稱病告假,連朝都不上了,整日關在府裡,不見外人。
瓊燈期盼的妾室名分終究是沒落下來。
裴知晝自身難保,哪裡還顧得上她。
從前下人們還敬她幾分,如今都不裝了。
“真當自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呢,也不瞧瞧自己是個什麼身份!”
“大人如今自身難保,誰還記得她這號人物?”
她如今連端茶送水的活兒都得搶著做,稍有不慎,便會引來管事嬤嬤的斥責。
17
皇帝知曉我們夫妻不睦到了這般地步。
他隔三差五便往公主府送人,有時是清俊的文書先生,有時是驍勇的年輕侍衛,美其名曰“給皇姐解悶”。
朝臣們對此頗有微詞,皇帝在金鑾殿上撓撓鼻子,一臉無辜:
“諸位愛卿年前宮宴不都說了麼?我朝民風開放,海納百川。朕的皇姐開心最重要,讓她試試唄。”
他不僅送人,還開始試著賦予我一些權柄。
先是讓我旁聽朝議,後來甚至將宗室部分瑣事交於我打理。
朝堂上反對的聲音不小,說我牝雞司晨,不成體統。
我深知,以我如今的能力和根基,強行擠進那波譎雲詭的朝局中心,不過是徒惹是非。
我向皇帝要了一塊京郊的皇莊。
我開始著手辦女學。
訊息傳開,引來不少非議。
有讚賞的,認為這是功德無量的善舉,開啟民智。
裴知晝不知從何處聽說了訊息,竟拖著“病體”來了公主府一趟,被攔在門外也不走,隔著門揚言要見我。
我懶得理會。
他便讓人傳話進來,說他在翰林院有些舊識,可以幫忙尋些合適的女夫子。
還說我的想法是好的,於國於民有利,他身為我的夫君,理應相助。
我隻讓春杏回了一句話:
“不必,我用不上你。”
女學磕磕絆絆地辦了起來,我給它取名“**堂”。
慢慢地,也有一些開明的小官吏之家,或是商戶之家,願意將女兒送來啟蒙。
我知道,隻有讓女子參加科舉,滲透朝局這條路可走。
18
裴知晝終究還是沒忍住,闖進了**堂。
“我們一定要鬨到這般地步嗎?”
他聲音沙啞。
堂內的女先生們皆是玲瓏心肝,見狀紛紛尋了由頭退下。
春杏擔憂地看了我一眼,也默默守到了廊廡儘頭。
我合上手中的書冊,抬眼看他。
“裴大人。”
我開口。
“我們和離吧。”
他踉蹌了一下。
他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從我納側夫,從我搬離裴府,他就該知道的。
可真當這兩個字由我親口說出,他還是紅了眼眶。
“小石榴,我不和離。”
裴知晝啞聲道。
“我知道錯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最後一次,好不好?”
若是從前,見他這般模樣,我定然心軟。
可如今,我的心頭早已結了厚厚的冰。
我垂下眼,不再看他。
“回去吧。”
“**堂是清淨地,裴大人以後,還是少來吧。”
翌日,我徑直入宮求見皇帝。
禦書房裡,皇帝聽完我的來意,沉默了片刻。
“皇姐,你想清楚了?”
“是。”
皇帝提起朱筆。
他向來偏著我,聖旨上更是把裴知晝罵了又罵。
往日那些交好的同僚,此刻無一人敢為他說話。
畢竟,誰家沒有妻室?
將心比心,若自家夫人被如此輕慢,恐怕拚著官職不要,也要討個公道。
一時間,彈劾裴知晝的奏摺竟如雪片般飛來。
裴知晝終究是沒臉再留在京城,上了一道辭官的摺子。
皇帝準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