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過去。 第六章 林憫冬
林憫冬
林憫冬睡著了一會兒,醒過來的時候,邊上的人正在睡覺。他摸了摸他的頭發,輕輕喚了一聲:“小至?”
小至裹著被子,蜷在大床的一角,沒有動。他睡得很熟。林憫冬便貼近了過去,碰了碰他撕裂紅腫的一邊嘴角,小至還是沒醒。林憫冬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撿起地上的一條黑褲子套上,繞到了小至那一側的床沿去。他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了兩張創口貼,盤腿坐在地上,撩開了小至額前的頭發,看著他。小至的眉骨上有一道明顯的擦傷,林憫冬小心地往那傷口上貼了一張創口貼,接著,他把另外一張創口貼貼在了小至破了的嘴角上。
小至的喉結上下滑動,嘴裡發出一個含糊的音節,他還閉著眼睛,嘴唇蠕動,問了一句:“幾點了?”
林憫冬看了看手錶,說:“還早。”
“我要走了。”小至說。
林憫冬說:“你遲到,還早退。”
小至笑了出來,隨即倒抽起了涼氣。林憫冬親了親他的眼皮,小至在床上打了個滾,攤成了一個“大”字型,仰麵朝著天花板,懶洋洋地說:“乾嗎,不可以嗎?”
林憫冬看著他的左手:“你的指甲斷了。”
小至唸叨著:“我得走了……”
林憫冬說:“你不會是做保安的吧?到值班的時間了?”
小至哈哈大笑:“差不多吧。”他又嘶嘶地抽氣,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眼睛瞪得老大,拍了兩下臉頰,伸手去夠床頭櫃上的香煙和打火機。小至的臉蹭著林憫冬的頭發,他抱住他的頭發使勁聞了聞,摟著他的脖子點了根煙,說:“你呢?你乾什麼的?”
林憫冬任他抱著,說:“我是法醫。”
小至又笑了,還笑得很大聲,林憫冬從他的臂腕裡擡起頭,就看到小至叼著煙摸嘴角的創口貼,笑眯眯的樣子,眉頭卻皺得很緊,樣子有些滑稽。房間裡太暗了,他看不清他的眼神,隻看到他眼裡有星星點點的亮光。
林憫冬說:“下次換一間有窗戶的房間吧?”
小至拍了下床後的牆壁:“你不喜歡聖托裡尼啊?”
林憫冬瞥了眼那霸占了一整麵牆的印有藍頂白牆的建築群的牆紙,問道:“你喜歡嗎?”
“希臘嗎?”
“愛琴海啊?”
“沒去過。”小至聳了聳肩,坐在床上抽煙。他又一吸氣,說:“你是有點福爾馬林味。”
“那你想去嗎?”林憫冬問道,側著臉聞了聞自己的胳膊:“是嗎?”他露出一個微笑:“我每天都洗很多遍澡,你還聞得出來啊?”
小至問他:“你還聽情歌對唱啊?”
林憫冬颳了下鼻梁,擺擺手,很是無奈:“她放錯了。”
他說:“我要點的是周璿那個《花好月圓》。”
“那個《馬路天使》?”
“對啊,還有《天涯歌女》。”
小至挑眉看他:“這麼複古?”
“我在一部電影裡聽到的。”林憫冬坐到了床上去,又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串鑰匙。那鑰匙上掛著一個指甲鉗。他握住小至的左手,盤起腿,把他的左手放在膝上。
小至問:“什麼電影?”
“不記得了。”
“怎麼唱的?”
林憫冬說:“我不太會唱歌。”
小至哈哈乾笑了兩聲,說:“好了,我先笑完了,你唱的時候我保證不會再笑了。”
林憫冬給他剪指甲,他把他缺損的食指指甲修得很平整。小至有一雙手掌很薄,摸上去略顯粗糙,手指很長,骨節不明顯的手。林憫冬輕聲哼歌。
“我不記得歌詞。”林憫冬說。
他繼續輕輕地哼歌。
小至忽然問他:“要不要下次一起去看電影?”
林憫冬擡眼看他,小至避開了他的視線,說:“算了。”
“電影院好像沒有開到這麼晚的。”林憫冬說,“更早一些的時間,你有空嗎?”
小至抽出了手,下了床,踩著地毯,踏進了落在地上的一片三角形的黃光裡。他說:“我洗個澡。”
三角形的一條直角邊後麵是一間房門半開的房間。是間浴室。小至走進去,很快,裡頭就傳出了嘩嘩的水聲。
林憫冬把先前剪下來的指甲歸到手裡,扔進了垃圾桶。他看著放在一張書桌上的蛋糕禮盒,高聲問道:“吃不吃啊?”
小至沒回答,他就也進了浴室,放下馬桶蓋,坐在馬桶上看著在玻璃淋浴房裡衝淋浴的小至,又問:“你讓我帶的蛋糕,還吃嗎?”
小至閉著眼睛洗頭發,問道:“幾點了?”
“還是你是警察,趕著去值班?”
小至無聲地笑著,水汽氤氳,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他的樣子。水汽浮出了淋浴間,慢慢爬到了洗手檯後的半身鏡上。林憫冬正麵朝著那鏡子,他發現他的樣子也漸漸模糊了。他彷彿隻是由一淺一深的兩個色塊組成的抽象畫。
他看著那些色塊,說:“你說的奶油很硬的那種,現在很難買到了。”
小至說:“有童年的味道啊。”
水聲忽然停下了,林憫冬聽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大聲,他說:“不知道為什麼,和你在一起就很輕鬆。”
他摸著手指,又去看小至,隔著一層玻璃,隔著一層水汽,他也像是由色塊組成的,都是些說不清顏色,但是很亮的色塊。
林憫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些會讓我很緊張的東西,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了。”
“哦,你喜歡我。”小至開了玻璃門,從淋浴間走出來。他短短的頭發,高挺的鼻梁,柔軟的耳垂上綴滿了水珠。創口貼濕了,顏色變得很深。他渾身都是水珠。他的眼睛和頭發顯得更黑。他的胸口有道淺褐色的疤,左邊臂膀上有一道粗獷的縫線痕跡。他的麵板很白。他從幾塊色塊變成了許多道淩厲的線條。
“不對,你不是警察,警察天天在外麵跑,這麼大的太陽肯定早就曬成黑炭了。”林憫冬猜測道,“你是夜場保安吧?”
“我曬不黑不行嗎?”小至拿了一條毛巾擦頭發,擦身體,裹住下半身,光著腳往外走,說著,“我天天牛奶浴。”
“穿拖鞋。”林憫冬說。
“不要。”小至說。他拿了桌上的蛋糕禮盒,一屁股坐在床上,開了電視,開啟蛋糕盒,徒手把蛋糕抓出來,張嘴就咬。
林憫冬還坐在浴室裡,探著身子看他,樂不可支:“你是原始人嗎?”
小至朝他張了張塞滿了奶油蛋糕的嘴,四下看了一圈,找到一個遙控器,舔了舔手指,調高了音量,坐在電視機跟前繼續大口吃蛋糕。
電視裡在播廣告,他看得聚精會神。
“下次給你帶蝴蝶酥吧。”林憫冬說。
“不要,我想吃蛋塔,特彆甜的那種。”
“肯德基那種?”
“餅皮那種。”
“啊,港式那種。”
電視裡還在播廣告,一出洗衣皂的廣告,一家幾口,其樂融融,歡聲笑語,小至看得入了迷,電視發出的熒光全打在他的身上,他輕輕搖擺著小腿,右腳的腳趾不時蹭一蹭左腳腳背。
林憫冬走了出來,用手擦了擦他的嘴,小至仰起臉看他,抓住了他的手,吮了下他手指上的奶油。林憫冬說:“哦,你喜歡我。”
小至翻了個白眼,丟開了蛋糕盒,站起來,一隻腳跪在了床上,捧住林憫冬的臉,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大口,又在他的胸口亂蹭了幾下,把嘴上和手上的奶油全擦在了他身上。
“好臟啊。”林憫冬說。
小至拍拍屁股,解開了浴巾,撿起地上的淺色牛仔褲,短袖t恤,白襪子,一一穿上,在書桌下麵找到一雙球鞋,坐在地上穿鞋。林憫冬坐在床上看電視。他問他:“你要走了?”
“下次彆點那麼老土的歌了吧。”
“我買了電影票告訴你。”
“隨便。”
“看什麼都隨便?”
“隨便。”小至係好了鞋帶,起身往一扇緊閉著的門走去。
林憫冬打了個哈欠,他看著小至的背影,說:“下次不如換我先走啊?”
小至回頭看了看他,笑著做了個“請”的動作。林憫冬也笑了,拿起小至扔在床上的浴巾擦了擦身上和臉上的奶油,躺下,看著電視,睡著了。
他模模糊糊地記得電視裡後來播起了《倩女幽魂》,他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吟詩。吟的似乎是:“十裡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
好像柔情蜜意,又好像陰森恐怖。
林憫冬再醒過來的時候餓得厲害,洗了個澡,穿好衣服,就下了樓。一樓的前台正趴在櫃台上睡覺,他徑直出去,出了一道鐵閘門,往腳下這條小路上豎著的唯一一盞路燈走去。路燈邊上的一間便民超市還亮著燈。
經過一條小巷時,林憫冬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他從路口望進去,那是條很窄的巷子,夜色深沉,掛得高高的,“愛琴海大酒店”的燈箱在潮濕的巷道上投下一片微光。一個長頭發的年輕女人正在那光下打轉,徘徊。她的胳膊上布滿了抓痕,甚至還破了皮,在流血。她的小腿上泥點斑斑。
林憫冬躲在暗處觀察她。她似乎在等人,有時往巷子口望幾眼,有時往愛琴海大酒店的方向張望。女人還很緊張,一隻手攥著手機,另一隻手不時抓一下頭發,撓幾下胳膊,嘀嘀咕咕:“怎麼還不來啊,還不來……”
她的頭發亂糟糟的,似乎是因為油膩,也可能也是因為被汗水濡濕了,結成了許多綹。
氣壓很低,悶得厲害,可能隨時會下雨。
自言自語地嘀咕了會兒,女人打了兩下自己的肚子,開始啃雙手的手指甲。
林憫冬在地上找了塊石頭,等到那長發女人又轉過了身去時,他貓著腰,輕著腳步轉進了巷子裡。女人還背對著他,林憫冬快步走到了女人身後,揚起胳膊,手裡的石頭對準她的後腦勺就砸了下去。女人暈倒在地。
他抱住了女人,一手攬住她的腰,半摟著她走出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