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過去。 第一章 趙尤(下)part3
趙尤(下)part3
趙尤等那流浪漢走得有些遠了,這才從紙板房裡出來。他撿起了紅毛的那件破外套,抱在懷裡,悄悄跟上了那個流浪漢。
那流浪漢就沿著小河走,往西北麵去。石子路邊上是條柏油馬路,紅旗橋這周圍到了白天也沒什麼人,到處都是待拆的平房,有的用鐵絲網圍了起來,有的門戶洞開,對著馬路,裡麵堆滿了垃圾。馬路邊也是亂糟糟的,荒草叢生。偶爾有車經過。
流浪漢十分警惕,趙尤跟了他一陣,儘管距離拉得很遠,可似乎還是被他發現了。走到一片小樹林附近時,流浪漢回過頭,恐嚇似的瞪了趙尤一眼,站在樹林前一動不動了。趙尤便佯裝在河水淺灘裡撈田螺,抓螺螄,倒還真讓他摸到了幾隻又肥又大的田螺,他就用外套揣著,再擡頭看那流浪漢時,隻看到一抹灰色的身影閃進了樹林。
趙尤趕忙繼續跟上。
進了樹林,左右不見那流浪漢的蹤影,趙尤往樹林深處又走了幾步,聽得背後傳來幾聲腳步聲。他便沒有繼續再尋覓那流浪漢,隻是揣著田螺,大搖大擺地走在林子裡,還悠閒地哼起了小曲兒,見了地上的菌菇,采一些,看見樹上的野果,摘一些,樂得自在。
那腳步聲還跟著他,且貼得比先前近了,趙尤便猛地一回頭,瞅著一片灌木叢,吹鬍子瞪眼,怒不可遏地操著外地口音罵起了人來:“你他娘老跟著我乾啥哈?”
他揮舞起了拳頭:“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那灌木叢悉悉索索鬨了陣,那之前他一路尾隨著的流浪漢從樹叢後麵走了出來。趙尤見了他,更來氣了,啐了口,道:“你乾啥沒皮臉地跟著老子?老子欠你錢啦?”
流浪漢眯著眼睛上下打量了趙尤一番,鼻子裡哼哼出了兩口氣,多疑地道:“以前怎麼沒在附近見過你?”
趙尤掂了下懷裡的田螺和生食,挺直了腰桿:“我也沒在附近見過你!”
“你上哪兒去?”
“關你屁事!”
“你從家裡跑出來的?”流浪漢攏著手,伸長了脖子看著趙尤摸的那些田螺,采的那些野果,“你平時就吃這些?”
“你管得著嗎?”趙尤不耐煩地轉身要走。流浪漢背著那蛇皮袋跟上來了,他喊了趙尤一聲:“喂。”
趙尤就又看了看他,冷著臉,冷著聲音道:“乾嗎?”
流浪漢忽而是滿麵堆笑,湊近了趙尤和他套起了近乎:“看你年紀不大,怎麼著,和家裡鬨矛盾了?”
流浪漢又問他:“聽你的口音,不是青市的吧?”
趙尤悶聲不響,流浪漢拍了拍胸脯,中氣十足地道:“黑山這一帶都認識我,叫我老五哥吧!”
趙尤挑了挑眉:“憑啥我要管你叫哥?”
“嘿,你這小夥子年紀不大,脾氣倒挺大。”流浪漢哈哈大笑,拍了兩下趙尤的後背,道:“走,帶你去個地方。”
“乾啥?你到底想乾啥嘛!”趙尤不乾了,甩開了老五哥的手,站在樹林裡不大樂意地瞅著他,愁眉不展。
“帶你去個有吃有住的地方!”老五哥一板臉孔,指著前頭,看著趙尤,“你這小孩兒,怎麼彆人對你好,好心被你當成驢肝肺?”
趙尤還是不動,那老五哥的老眼突然是混濁了,他長籲短歎了番,口吻親善,溫和:“我兒子現在估摸著也得是你這個年紀了……”
趙尤便問老五哥:“你兒子把你從家裡趕出來了?”他問話的聲音輕輕的。
老五哥笑了笑:“沒有,我自己把自己趕出來了,不然他們可沒好日子過……”老五哥擺起了手,搖頭晃腦:“不說了,不說了,走吧……”
趙尤發現老五哥的右手少了兩根手指。他沒再說什麼,乖乖跟著老五哥在樹林裡走著。過了陣,老五哥問他:“你的身份證什麼都還在吧?”
“乾啥?”趙尤又繃起了臉,目光謹慎。
老五哥笑了笑,瞥了眼他手裡的外套,道:“身份證還在身上往後就彆在紅旗橋那兒瞎轉,那兒警察一天巡三次,見了生麵孔就查身份證,就要往原籍遣返,知道不?”
趙尤聞言,眨了眨眼睛,用力點了下頭,往前跑了幾步,走到了老五哥邊上,就要和他握手,激動地說道:“哥,我剛纔是錯怪好人了,我不對,我不對,給你賠個不是,初到貴寶地,您多照料。”
老五哥笑著露出一口黑黃的牙齒,他的嘴巴臭極了,趙尤也笑,他嘴裡的味道也怪難聞的。兩個臭烘烘的流浪漢就這麼並肩走在樹林裡,老五哥又說:“身份證也沒啥大用處,回頭我給你介紹個人你給賣了,還能拿不少錢。”
“真的?給多少錢啊?”
“我幫你賣,起碼這個數。”老五哥比了個“六”,他一拽趙尤,低聲道:“其他人也就給你這個數。”
他在他手心裡寫了個“四”。
“其他人?”趙尤摸不著頭腦了,老五哥就說了:“這黑山呐,大得很,進了黑山地界,天王老子都管不著我們!”
他咂吧起了嘴:“總之,你跟著我就成了。”
趙尤點頭附和,對老五哥好不恭敬。兩人在樹林裡爬上爬下,一路說著閒話,老五哥話多,講了不少他以前在賭場裡賭錢的事兒,他說他以前是個還算小富的小老闆,千不該萬不該迷上了賭,傾家蕩產不說,還賠上了兩根手指。趙尤在旁聽著,不是應聲就是跟著老五哥歎氣,聽到老五哥偷偷摸摸去醫院裡看剛出生的小孫子,被護士以為是要來偷孩子的,被保安趕出了醫院,家人趕到,不但不認他,還要報警抓他時,趙尤還賠上了兩滴眼淚。
兩人就這麼邊說邊走,約莫兩個多小時後,他們來到了一處空曠的平地。老五哥管這裡叫“風水寶地”,這寶地周圍既有天然的泉水,還有冬暖夏涼的山洞。這裡樹多,夏天也不會至於太曬太熱,就是到了晚上蟲子有些多。老五哥有些得意地說道:“咱們到了這兒,到了夏天的晚上那咱們就都是能成佛成仙的高人了,咱們的本事可不是凡夫俗子比得上的。”
一群流浪漢正聚在一個行動式瓦斯爐邊燒水。
一些樹枝上掛著些衣服。
老五哥見了這群流浪漢就把趙尤介紹給他們認識:“路上遇到個小兄弟。”他一看趙尤,“怎麼稱呼你啊?”
“叫我老三吧。”趙尤道,“幾位大哥是……”
老五哥正要介紹那群流浪漢,卻聽山洞裡發出一聲怪響,緊接著還傳來了一聲慘叫,眾人紛紛往山洞的方向看去,隻見兩個流浪漢扭打著滾出了山洞,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腳,打得不可開交。
那一個突然被壓在了地上的流浪漢伸手要摳壓住他的流浪漢的眼睛,怒道:“操你媽薛左手!薛老狗!你他媽就一隻手,你要兩隻手套乾嗎?!這手套也他媽是你撿回來的!又他媽不是你掏錢買的!”
那薛左手確是個獨手的,就隻有一隻左手,他用單手掐住地上的流浪漢的脖子:“老子樂意!老子找到的東西你不問自取,這他媽就叫偷!欸!欸!大家都來看啊!出小偷了!孫臭屁他媽是小偷!”
薛左手仰起脖子呼喝了起來,手上一時鬆懈,孫臭屁趁機一挺腰,抓著薛左手的頭發,撲上去就去咬他的脖子,流浪漢們全都聚了過去,有的喝彩,有的發出狼嚎似的叫聲,將兩人圍了起來。
趙尤也要去看熱鬨,可一看老五哥,他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正從一隻塑料桶裡舀了一瓢水出來洗臉,趙尤也就沒去了,在瓦斯爐邊上待著。那爐邊還有個銀發斑斑的老人也沒動,老人朝趙尤笑了笑,露出嘴裡一顆孤伶伶的牙,他問老五哥:“怎麼著?今天發達了?又打算找64號去?”
老五哥沒支聲,瞅著水裡的倒影,抓了兩下蓬亂的頭發,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抓了抓褲襠,滿麵春光。
老人又問:“聽說……鴻運那兒,風聲有點緊?”
老五哥收拾著牙齒和鼻孔,道:“放心,老朱那可是前朝貴族,這就算改朝換代了,那話怎麼說來著,強龍不壓地頭蛇,燕子溝的事兒那屬於曆史遺留問題,根本沒法兒管。”
老五哥問老人:“康師傅你還有嗎?”他扭頭看趙尤:“你把菌菇洗洗,回頭扔麵裡。”
趙尤應下,找了個盆子洗菌菇,還找了個破木盆,放了些水,把那些田螺養了起來。
老人比了個“五”,老五哥給了他五塊,老人從屁股底下摸出一包紅燒牛肉麵,老五哥便跑去附近的一堆鍋碗瓢盆裡抓了個鐵鍋子出來,把瓦斯爐上燒水的小鍋移開了,在鐵鍋裡加水,煮麵。
老人伸著下巴,看著那鐵鍋,吞了口唾沫:“老五,你放點麻油。”
“我哪兒有那玩意兒。”
“薛左手有……”老人說。
趙尤的肚子叫了一聲,老五哥看了看他,笑著道:“小子,你去看看薛左手他們消停了沒,要是消停了,問他借瓶麻油,就說老五問他借的。”
趙尤便起身,走到那人群外頭往裡張望了眼,就看到薛左手被孫臭屁給壓在了地上,鼻青臉腫,那孫臭屁再要拳頭伺候他的老臉,薛左手的左手抖抖索索地伸進了褲兜裡,摸出了一把彈簧刀。
“噠”一聲,銀色的刀片彈了出來。圍觀的眾人的情緒更為高漲了,口哨聲不絕。
薛左手一刀就要搠向孫臭屁。這時,一個流浪漢風風火火跑了過來,他高呼著:“出事啦!出事啦!64號!64號!黃果子村……64號那兒……!”
眾人就都看著他,老五哥更是站了起來,一個箭步衝到那流浪漢跟前:“小琴出啥事啦??”
流浪漢道:“64號……死啦!!”
氣氛驟然冷卻,孫臭屁從薛左手身上翻了下來,一臉的茫然,那薛左手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收起了彈簧刀,也冷靜了下來。大熱的天,他還穿著件長袖外套,拉鏈拉到最上頭,那外套上似乎弄到了什麼汙漬,顏色也很深。
有人說了句:“那往後上哪兒找樂子去?”
人群散開了。趙尤走到了薛左手麵前,說道:“問您借瓶麻油,老五哥讓我來借的。”
薛左手一看老五,老五傻杵著,那瓦斯爐上煮著的泡麵的麵湯都滾出來了。有人給他遞了根煙。
薛左手說:“我給你拿去。”
趙尤問了聲:“您這衣服弄到什麼臟東西了吧?”
薛左手沒理會他,從山洞裡拿了瓶麻油出來,親自送到了老五哥麵前。流浪漢們又都圍在了那瓦斯爐邊上,大家正拉著那來報信的流浪漢問東問西。
“咋死的啊?”
“警察來了?”
“啥?她兒子看到的?”
“64號是個活菩薩啊。”
“彆是給老王的老婆整死的吧?”
老五哥一聲不吭,蹲著抽煙。鐵鍋裡的麵條由眾人分著吃了。趙尤悄悄地離開了這群流浪漢。
他沿著溪流走了會兒,看見附近升起炊煙,便朝著那炊煙的方向走去,翻過一個小山頭,他進了個山村。村裡的馬路上空空蕩蕩,隻有一些狗和公雞在亂轉,農田裡不見耕作的人影。趙尤在一戶農家門口看到了許多人。
趙尤一靠近過去,就有人嘀咕著:“什麼味兒啊。”
有人回頭看到他,不停朝他作驅趕的手勢:“走,走,人都死了!走,走!”
趙尤還要往裡擠,邊上的人都捂住口鼻,自動地給他讓出了一條道。
人們交頭接耳:“今天考完試就放學了,從寄宿學校回來看到的。”
“那以後怎麼辦?不就成孤兒了?”
“唉,可憐啊,才上小學,讀書那麼好。”
“那天老王家養了才四年的狗就突然那麼死了,我就知道要出大事兒!”
趙尤擠到了農戶門口,看到兩扇木門敞開著,一塊門板上鑲著個“64號”的藍底白字的鐵片,門上還貼了兩張褪了色的門神畫。一個小男孩兒穿著校服,坐在門檻上,背著書包,抱著膝蓋,一言不發。門後的小院裡,一個個頭不高,紮著個馬尾的女人正低著頭抽煙。那是刑偵二隊的副隊長戴柔。
趙尤擦了把臉,喊了一聲:“戴副。”
戴柔擡起了頭,找了半天,目光才落在趙尤身上,她大概太吃驚了,張著嘴說不出半句話。
邊上的人又驅趕起了趙尤:“你乾嗎的?走,走走!”
趙尤又用力擦了一把臉,戴柔這才叼著煙過來,把他拉進了小院。兩人去了僻靜的角落說話。
戴柔看著趙尤:“你怎麼在這裡?你這是……臥底查案呢?”
趙尤往農家的土房子看了看,問她:“什麼案子啊?”
戴柔說道:“傑妮首飾加工廠一個女工偷東西,被發現了之後搬了家,沒人聯係得上她,是個單親媽媽,外地的,在這兒也沒半個親戚,我昨天去了一趟她兒子的學校,寄宿學校,老師說那小孩兒隻有寒暑假纔回家,他嘴還挺硬,什麼也不說,小孩兒成績好,還說今天他們有個大考,讓我彆分小孩兒的心,我就走了,琢磨著今天他們考完試就放學了,小孩兒說不定要去找媽,我就跟了這個小孩兒一路,就找到了這裡。”
戴柔往外指了指:“那邊那個是房東,在村裡開了家雜貨店。”
她指著的是一個正埋頭抽煙的男人。
“要進去看看嗎?”戴柔問道。
趙尤點了點頭,戴柔便領著他進了那土房子。
進門就是張木桌,桌邊擺著一條長板凳,木桌後頭掛了個門簾,簾子拉向一邊,能看見裡頭隔間裡擺著一張床。床邊有一扇窗,窗戶開著。
戴柔往裡走,說:“通通風。”
趙尤也走了進去,問道:“什麼味兒啊……”
不像腐屍的氣味,卻也很刺鼻,有股酸勁。那氣味是從躺在床上的女人身上發出來的。
女人雙目緊閉,嘴巴闔著,仰麵平躺,光著身子,頭發披散在枕頭上,手放在身體兩邊,神色安詳、平靜。她的身體是藍色的。她身下的被褥鋪得很整齊。
戴柔說:“可能做過簡單的防腐處理,具體要看刑技的報告了。”
“這是……”趙尤俯身聞了聞,“油漆?”他又嗅了幾下,“還有點麻油味,雪鬆和桂皮的氣味……”
女人的胸前有一道黑色的縫合線,針腳細密,平整。
戴柔抽著煙,問他:“你知道木乃伊是怎麼防腐的吧?”
埃及人在製作木乃伊,防腐屍體時,會先取出人的臟器,接著,他們會用各種香料填充人的腹腔,再接著,他們會把人重新縫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