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金神座:時代的齒輪 第155章 鐵砧落地的響聲
晨霧漫過特拉華河時,獵鷹號的船首劈開銀灰色的波浪,將費城港的輪廓從霧中拽出。
康羅伊立在艦橋圍欄邊,指節捏著份還沾著海水潮氣的《費城商業公報》,頭版黑體字刺得他眉心發緊——威廉·格雷森的照片占了三欄,白須下的嘴角抿成刀背:外來資本不得染指我國防工業。
他們在碼頭安排了三名海關特彆稽查員。詹尼的聲音從身後飄來,她裹著件深灰呢子鬥篷,發梢還凝著霧珠,說是要徹底查驗所有貨物。
康羅伊沒回頭,目光掃過碼頭上晃動的黑色製服身影。
稽查員們的懷表鏈在霧裡閃著冷光,其中一個正用黃銅望遠鏡對準獵鷹號的貨艙口。
他想起昨夜在船艙裡拆解的二十口木箱——外層釘著精密儀器零件的鐵牌,內裡卻墊著受潮的麻絮,空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真正的差分機μ核心此刻該在張仁清的雙層皮箱裡,正隨著運煤車碾過新澤西的碎石路,每顛一下都像敲在他神經上。
開啟貨艙。他將報紙折成整齊的四方塊,讓他們查個徹底。
詹尼的手指在鬥篷下輕輕勾住他的小指。
這是三年前愛丁堡冬夜養成的習慣,那時他們擠在蒸汽引擎旁除錯差分機初代機,她總在他說出關鍵指令前用這個動作傳遞溫度。
康羅伊反手握住她的手,感覺到她掌心的薄繭蹭過自己虎口——那是常年撥弄差分機齒輪留下的印記。
他們會發現箱子是空的。她低聲道。
所以纔要空。康羅伊望著水手們用絞盤放下貨網,木箱砸在碼頭上的悶響驚飛了幾隻海鷗,格雷森要的是證據,證明我在走私軍事物資。
可空箱子能證明什麼?
證明康羅伊家族連運垃圾都要大張旗鼓?
稽查員們衝過來時,他已經轉身走向舷梯。
晨霧裡傳來鐵釘靴碾過木板的聲響,為首的高個子揪著木箱上的鐵牌咆哮:這不符合申報單!康羅伊在梯階上停住,側過臉露出恰到好處的困惑:難道貴國海關隻查箱子,不查裡麵?
高個子的臉漲成豬肝色。
當他掀開箱蓋,麻絮裡滾出半塊生了綠鏽的齒輪——那是詹尼特意從倫敦老工廠淘來的廢品,油泥裡還粘著1845年伯明翰鑄造的鋼印。
這叫精密儀器?稽查員抓起齒輪甩在地上。
康羅伊彎腰拾起,用袖口擦去泥汙:1845年的差分機副軸,現存於世的不超過十件。
貴國博物館若有意,我倒可以捐贈。
霧色漸散時,詹尼的馬車已經等在碼頭出口。
她掀開車簾,膝頭攤著本皮麵賬本,封皮壓著康羅伊私人的獵鷹火漆印。去臨時辦公室。她對車夫說,目光掃過康羅伊沾了霧水的肩章,格雷森聯合五家軍火商遞了請願書,說你虛高估值搶購國有資產
辦公室的煤氣燈直到後半夜還亮著。
詹尼揉了揉發酸的眼眶,差分機α的黃銅齒輪在桌上哢嗒作響,紙帶從出紙口緩緩吐出——那是費城市政債券的資金流向圖。
她用銀尺比著紙帶上的曲線,突然頓住:格雷森名下新月貿易晨星運輸兩家公司的賬戶,竟與州政府的國防工業補貼賬號在1852年有過七次大額往來。
真正的掠奪者,從不穿工裝。她低聲念著,將證據抄在薄紙上,又用吸墨紙按了按。
窗外傳來報曉的雞鳴,她把信塞進牛皮紙信封,在封口處滴了三滴紅蠟——不是康羅伊的獵鷹,而是費城紀事報的橡葉徽章。
同一時刻,三英裡外的克萊普&瓊斯鑄造廠傳來鐵砧的轟鳴。
約翰·拉姆齊踩著鏽跡斑斑的鐵軌走進車間,軍靴後跟踢飛塊碎磚。
三十名技工縮在牆角,老布朗的白鬍子沾著蛛網:這高爐十年沒生火了,連煤渣都結成塊。
三天後出,康羅伊先生要的是能打穿密歇根號鐵甲的後裝線膛炮。
老布朗嗤笑:拿什麼造?手推風箱?
約翰沒說話。
他掏出懷表按了按,車間儘頭突然傳來蒸汽管的嘶鳴。
所有人轉頭——差分機調控的自動送料臂正從牆後伸出,鑄鐵軌道上的滑車地停在熔爐口,不多不少,剛好對齊投料口。
這是會走路的規章。約翰拍了拍送料臂的黃銅外殼,它知道什麼時候送煤,什麼時候加鐵,什麼時候該讓你們這些老把式往爐裡吐口唾沫。
老布朗湊過去,伸手摸了摸滑車邊緣——沒有毛刺,沒有歪斜,連軌道接縫都嚴絲合縫。
他突然直起腰,衝身後的技工吼:都愣著乾什麼?
把工具櫃撬開!
老子倒要看看,這機器能不能教會你們怎麼鑄炮!
晨光爬上車間天窗時,張仁清的馬車停在了城外廢棄的磨坊前。
他裹著件染了煤塵的粗布鬥篷,指尖在門柱上敲了三下——兩短一長。
門內傳來鎖簧輕響,他迅速閃進去,反手閂上木門。
雙層皮箱擱在磨盤上,他解開搭扣,露出裹著絲綢的差分機μ核心,寶石在晨光照耀下泛著幽藍的光。
陣眼需要三晝夜才能啟用。他對著空氣輕聲說,彷彿在跟某個看不見的存在對話,但他們不會給我們三晝夜。
風從破窗吹進來,掀起桌上的圖紙。
最上麵那張畫著費城的街道,重要建築旁標著硃砂點——每一個點,都是需要守護的錨。
張仁清的手指在潮濕的磚牆上抹過,指尖沾了層灰黑的黴漬。
地下室的黴味混著鐵鏽味鑽進鼻腔,他蹲下身,將第六枚銅鈴按進地基縫隙——那位置正對應北鬥第七星搖光的方位。
銅鈴表麵的刻痕在火柴光下泛著冷光,每道紋路都與差分機μ核心的共振頻率精準匹配。
叮——
當最後一枚銅鈴與地基貼合時,遠處傳來極輕的嗡鳴。
張仁清豎起耳朵,那聲音像蜜蜂振翅,卻比任何生物都規律。
他摸出懷表開啟,秒針與鈴音的震動頻率完全重合——監察法陣的初網成了。
通風口傳來穿堂風的嗚咽。
他抬頭,看見通風管邊緣結著蛛網,蜘蛛正沿著銀亮的絲往下爬。
張仁清從布袋裡倒出銀粉與磁砂的混合物,用竹片均勻鋪在濾網上。
銀粉在幽暗中閃著細碎的光,磁砂則像撒了把黑胡椒。
這是他在愛丁堡舊書攤淘到的《煉金術防禦要義》裡記載的配方,能讓靈視者看到的隻有扭曲的重影——就像隔著塊打碎的鏡子。
完工時,地下室的掛鐘敲了九下。
張仁清將工具收進木箱,突然聽見牆外傳來說話聲。
他吹滅火柴,貼著牆根摸到透氣磚的縫隙——月光下,排水溝邊蹲著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懷裡抱著個錫盒,正用毛刷往玻璃底片上刷顯影液。
第三車間的藍圖少年的聲音發顫,隻要賣給格雷森先生,孃的藥錢就有著落了。
張仁清的指節抵著磚牆。
他看見少年袖口露出的補丁,看見他睫毛上沾著的顯影液結晶,像層薄霜。
淩晨三點,當少年把晾乾的底片塞進內衣時,張仁清的布鞋在他身後碾碎了塊瓷片。
要找活計?他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絮,黎明鑄炮廠招學徒,管吃住,月錢比碼頭搬運工多兩成。
少年猛地轉身,底片從內衣滑出,摔在泥地上。
張仁清彎腰撿起,借著月光掃了眼——是張模糊的車間佈局圖,連熔爐的位置都標錯了。
他將底片遞還:我侄子也愛擺弄這些,上個月剛送他去紐約學攝影。
少年的喉結動了動:您不告發我?
告發能讓你娘喝上藥?張仁清拍了拍他的肩,明天去門房找老周,就說張師傅推薦的。
少年跑遠後,張仁清蹲在排水溝邊,用樹枝挑起塊被踩碎的底片。
月光下,碎片上的影影綽綽突然清晰——那是他布設的銅鈴位置,被顯影液泡得泛著青灰。
他捏碎碎片,扔進排水溝:南方鋼鐵兄弟會,該添個新鮮棋子了。
威廉·格雷森的紅木會議桌被敲得咚咚響。
十二家軍火商的雪茄煙霧在水晶吊燈下盤旋,他的銀表鏈擦過桌沿,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康羅伊的鑄炮廠開一天,我們的訂單就少三成!
可他的差分機有人慾言又止。
差分機是鬼話!格雷森拍著桌上的《費城時報》,頭版標題刺目——《英國佬的魔法?
黎明鑄炮廠夜間冒藍光》,那些技工被他灌了**湯!
真正的炮管,得用百年老匠人的經驗淬!他抽出張價目單拍在桌上,從明天起,所有青銅炮按成本價賣!
他康羅伊要是能扛過三個月,我把名字倒著寫!
謠言像長了翅膀。
酒吧裡,醉漢舉著酒杯嚷嚷:見過康羅伊的炮管嗎?
薄得能照見人影!碼頭上,搬運工叼著煙卷閒聊:上回試炮,炮口炸飛半塊鐵片,差點削了約翰主任的耳朵!
康羅伊站在試炮場的觀察塔上,望遠鏡裡的格雷森炮管正在第十輪射擊後泛起暗紅。
他轉身對詹尼笑:你說,要是讓采購團看看我們的演示炮
詹尼翻開賬本,指尖停在特殊工藝試驗那欄:螺旋導熱結構的內膛,差分機模擬了三千次熱脹冷縮。
夠了。康羅伊將望遠鏡遞給旁邊的陸軍準將,您看,第十一輪。
炮聲轟鳴。
格雷森的炮管已經扭曲成蛇形,而黎明鑄炮廠的線膛炮依然穩穩架在炮架上。
準將的單片眼鏡滑到鼻尖,他舉起望遠鏡又看了眼靶心——第十發炮彈在一千碼外的橡木靶上穿了個齊整的圓孔。
這不是炮。他低聲說,是會思考的鐵拳。
艾倫·哈珀的暗房飄著顯影液的刺鼻味。
他盯著掛在繩上的底片,手突然抖了——其中一張照片裡,標有黎明鑄炮廠的貨車正駛入華盛頓特區的軍工倉庫,車牌號碼與陸軍部秘密簽收記錄上的完全一致。
上帝啊他摸出鋼筆要抄車牌,門外傳來三聲輕叩。
哈珀手忙腳亂地用黑布蓋住底片,拉開門——張仁清站在門口,手裡捏著張正片,照片上是南方某銀行的彙款單,右下角的簽名是勞福德·斯塔瑞克。
您漏洗了這一張。張仁清將正片遞過去,暗房的紅燈該換了,漏光了。
哈珀的臉白得像顯影液。
他後退兩步,撞翻了顯影盤,深褐色液體在地上蔓延,像攤凝固的血。
康羅伊站在辦公室窗前,看晨光漫過特拉華河。
詹尼捧著個燙金信封走進來,封蠟上的鷹徽還帶著溫度——是戰爭部的封印。
他們終於坐不住了。康羅伊用裁紙刀挑開封口,信紙展開的瞬間,費城的風卷著梧桐葉撲進來,將字跡吹得模糊又清晰。
遠處,黎明鑄炮廠的煙囪冒出第一縷白煙。
鐵砧的響聲再次傳來,比昨夜更沉,更穩,像某種齒輪開始咬合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