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銀記 入苗記·白芷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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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晟櫟梁城以西,貓兒江以南自古為楚地,坐三日官船入白芷灘,水道漸狹,兩壁夾峙呈一線天,須換乘小舟。
江水險急,一路多惡浪洑流,沈黛自登船第一日便嘔吐不止,夜裡甲板冷硬更是睡不安穩。入了灘,水勢漸緩,她終得安睡,晃晃悠悠間做了個夢。
夢裡是桐州的江南水鄉,玉台上春色映座,席上諸子或著綾羅或著縞素,爭論不休,誑語跳脫方圓,一人持書諄諄教誨,捋髯微笑。
沈黛想要觸碰,耳畔卻傳來“啪”的碗盞碎裂聲,夢境乍然崩塌,連同玉台外那連綿青山。
指尖傳來一絲微涼的觸感,及睜眼,卻是艙壁內的泥濘。
“老子那世裡遭瘟撞著這事來!張兄,這一路險山惡水就罷,那苗疆窮山惡水瘴氣瀰漫,毒蟲猛獸遍佈,若非流放貶官,誰不要命來這鳥地!”
“廖賢弟切莫抱怨!我等乃縣令大人欽點,代表大晟國出使苗疆,堪比欽差大臣,尋常人哪得這樣的臉麵……”
幾個書生打扮的人叫嚷著,瓷碟在腳下摔得粉碎,硃砂、孔雀石粉灑了一地,與泥水混在一起,紅紅綠綠,煞是刺眼。
廖畫師滿嘴汙言穢語,一麵罵一麵趴著欄杆吐,其他幾人有的幫他順氣,有的遞上水袋。畫師中間還坐著一位長鬚男子,約莫五十歲上下,見那廖敏吵嚷不休,沉聲喝止了他。
馮秉才乃桂係畫派嫡傳弟子,櫟梁城畫師翹楚,他一開口,畫師們聲勢驟然小了下去。
沈黛從船艙中走出,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情景。
幾人聽到動靜,往沈黛方向看去,眼前人墨發高束,端的是玉麵少年郎,臉上卻遍佈菜色,清俊的雙眼佈滿血絲,一身天青夾縐紗褶子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麵色比廖畫師好不到哪去。腳步虛浮,一陣浪便能晃碎似的。
他們端坐整理儀容,捋了捋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目光略帶了嫌色,回過頭各自聊天,隻當未看見,也並未給她騰草蓆的意思。
雖說是同行,但宋清安這樣的春丨宮畫師他們實在難入他們的眼。不單如此,聽聞這位宋畫師曾借行錢為花魁贖身,負債累累,險些被人當街打死,此事在櫟梁一度鬨得沸沸揚揚,可見其人行事荒淫至極!
他們低聲耳語,目光不時往沈黛那邊瞥去,不堪的詞傳入沈黛耳中。
她渾不在意,微微頷首,當行了一禮,走到角落,掀了袍,端端正正坐在廢纜子堆上,布袋裡揀了件乾餅自顧啃起來。雖麵色極差,舉手投足卻不見一絲頹色,與方纔的廖畫師形成鮮明對比。
抬手間,布衣下露出一截纖細皓白的手腕,她垂了眼,默默將袖子拉下。
宋清安,她的化名,她這幾日後甚少出門,竟不知在外惹了這種名聲,倒是疏忽了。
春丨宮畫師是為掩人耳目,她以此為名頭踏足風月場所,是為替風塵女贖身。
這是她的生意。
晟國有嚴格的戶籍製度,分為貴籍,良籍,商籍,奴籍,賤籍,青樓女子為最末賤籍,不得購置田產,不能私藏錢財,不能擅自脫籍,因此他們唯一的財物便是首飾珠玉。沈黛瞄準此商機,上門收購,替她們將首飾高價賣出,換成銀票,買進莊田宅子。
至於被債主毆打,走投無路入苗疆掙銀錢更是子虛烏有,為了這份差事是她往縣衙跑了三日,回回被黃縣令拒之門外,她多方打點關係,給他包了幾十兩銀子才換來他點頭。
她要去苗疆找人,一個重要的人。
船另一頭,頭裹粗布的苗族船孃皮膚黝黑,一身蠟染靛藍衣,耳上戴著銀絲纏成的竹節乳釘耳環,她牽了纜繩走來,問方纔是何動靜。眾人道無事發生,船孃笑了笑,說著生澀的官話:“官爺們,過了前麵的峽口便是花靖城了。”
畫師們謝過,目光直勾勾盯著她腰上銀鈴,目光陰晦,卻轉頭同旁人冷聲道:“苗地閉塞落後,連苗人也是愚昧,家產手藝傳女不傳男,讓女子出來拋頭露麵,簡直聞所未聞!若我家夫人和十幾位男子同乘一船,還同食同住,在下定教她拿了休書下堂!”
馮秉才捋了捋鬍鬚:“說及女子成家,當不得不提永嘉三年的楊娥案。”
“先生說的可是創建桐州學派,一力主張婦人入仕經商的楊娥?”年輕畫師們連忙應和。
“我等雖是小輩,可如此驚天大案豈會不知?當年,王知慎先生獨創明學,弟子無論貧富貴賤,不分男女之彆,桐州學派正是王先生的嫡傳女弟子楊娥所建——哎呦!”
一個急浪打來,船身顛簸,欲將甲班擊碎。沈黛整個身子摔倒在地,手中乾餅落入混著硃砂的泥水,濺起觸目驚心的紅。
畫師們端坐好,冇人注意角落裡的沈黛,繼續對明學滔滔不絕,一字一句皆是景仰。張畫師適時向他們介紹:“諸位不知,馮先生當年可是王知慎先生的親傳弟子!”
眾人驚聲連連,紛紛豔羨不已,馮秉才擺了擺手:“隻不過有幸聽過王先生講學,算不上什麼親傳弟子。”
馮秉才冷笑道:“楊娥那女子老夫見過,身為女子官居從四品指揮使,追隨王先生多年,北退剌惕,南鎮楚軍,軍功赫赫,也稱得上是女中豪傑。隻可惜,到底是小女子,妄議朝政,不知天高地厚……”
沈黛拾起那張餅,雙目空洞,一點點掰掉臟的部分,指縫間染了硃砂,像在撕下自己的血肉。
“可不是嘛,桐州學派幾乎清一色女弟子,鼓動婦人拋頭露麵,入仕行商,這不是廢了老祖宗的規矩嘛,簡直傷風敗俗!先皇受其蠱惑,允許女子為官,不出五年朝堂一派烏煙瘴氣,蒙牝雞司晨之禍。你們是不知,當年我參加科舉,隔間的是與我同街的賣魚女,渾身腥臭,熏得老子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了!”
廖敏屢試不中,不是說朝堂穢汙不識明珠,便說婦人陰詭擋了他的仕路。
在座人對此習以為常,也不接他的話,繼續道:“後來,永嘉帝即位,禦筆親批了摺子,坑殺前朝女官,判楊婦十數大罪,廢其功爵,滅其十族,連坐被殺者數萬。”
“十族!那便是連帶其老師和學生通通都要問斬!”年輕一些的畫師雖知道此事,可畢竟是八年前的事,竟不知箇中細節如此觸目驚心。
“是啊,聽說行刑那日數百人頭齊刷刷落地,桐州刑台血流成河,大雨沖刷了三日都未衝得乾淨。楊娥連夜奔逃,在京郊附近被捕,還未處死便凍死在詔獄,嗬,可比淩遲強上百倍嘍!”
“王知慎先生一代聖賢,卻要遭如此大難,果然是三代之亡,由乎婦人矣呐。”
“此話能不說便不說罷,如今聖上設錦衣衛掌伺衛緝捕刑獄之事,專察不軌妖言,凡宣揚楊黨之言者處五刑……”
胸口一點點凹陷,沈黛用力吞下乾硬的食物,喉嚨塞得生疼,隻覺滿江水都灌不下心頭滯澀。
連夜奔逃?不。
那年,桐州郊外一涼亭內,楊娥在細雨中飲儘最後一杯酒。麵前,她的親傳弟子沈黛長跪不起,淚流滿麵。
“老師,您跟學生一起走,學生求您了,學生求您了……”
“我於桐州設紅樓講學,力爭女子入仕,往來近二十載,如今師門上下二百一十四人因我而死,先生折辱獄中,滿朝女官深受極刑,天下女子道路以目,皆因娥一人之過……我豈能一走了之?”
戰場的刀光劍影磨去她的人麵桃花,廟堂的虛與委蛇催白她的三千青絲,大晟朝最耀眼的女將軍已垂垂老矣,窮途末路,可那眉目間,一片烈烈之意,何曾染半分渾濁。
“吾輩前仆後繼,正因天下無道。紅樓雖傾,玉台雖倒,但隻要有你一人在,明學和桐州學派便不會亡。阿黛,我畢生所學已傾囊教於你,如今已無可傳授,若來日,我和先生夙願得償……”
楊娥閉了眼,轉過身去,望向遠處層層青山。
“清明寒食,勿忘一祭。”
她上馬勒緊韁繩,身下紅鬃馬一聲嘶鳴,踏破滿池積水。沈黛雙腳不受控製般追出,眼睜睜看一人一馬劈開雨簾而去,不像赴死,而像奔赴盛宴。
水霧撲麵,沈黛眼前一片模糊,額上鮮血混著雨水滴下,落在老師留給她的牙牌上,滲入黑色的凹槽。
思緒回籠,眼前仍是逼仄的艙口,她仰頭望一線天豁口,流雲隨船身飄蕩,一如自己當年那般,惶惶不知何往。
衣背汗透,黏膩在皮膚上,沈黛喟歎一聲,深深閉上了眼。
老師,學生哪得顏麵祭拜先人?
……
花靖城為南楚中心,依山傍水,三麵環山,地形閉塞,南楚數百年前於花靖開埠通商,曆經幾代,已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
舟入碼頭,沈黛一行人下了船,此番赴苗者眾多,定眼一瞧,數百隻客船、貨船將渡口圍得水泄不通,場麵蔚為壯觀。
苗族人聚居在巴蜀以南千餘裡,謂之南楚,百代以來向大晟內附朝貢,承平三十三年,晟楚交戰,南楚敗,疆域儘數納入晟國版圖。
晟朝明麵上允許南楚保留皇室,實則外設宣慰使,內派使者入苗,傳律法、度量、儒學、農種,試圖將一國浸淫漢化。是以此次除了沈黛一類畫師,還有翰林編修、國子監士子、儒生、僧侶、工匠、商賈、農者等百十人同行。
貨物一批批卸下,晟使浩浩蕩蕩入城,引得無數苗人側目。沈黛跟在隊伍最末,身上揹著粗重的包袱,麵色蒼白,豆大的汗珠一顆顆落下。
馮秉才幾人對前後簇擁十分受用,端的是帝王巡視的架子,至城門,晟使們被官兵攔了去路,隊伍遲遲滯留。
眾人行李被官兵一樣樣翻出,細細檢視,廖敏甚是不耐:“我等乃大晟來使,又不是牢獄囚犯,為何要嚴查至此?”
“明學亂政,永嘉帝對言論學說管控甚嚴,往來文書皆要嚴查,市井小販尚且不能例外,廖兄忍忍罷。”
幾百號人正擁擠在門外,此時天色漸晚,日暮西沉,一陣急促馬蹄聲傳來,
沈黛擦了擦額上汗珠,回首望去,不遠處的城門東口,一隊馬車轔轔向前,馬蹄與軍靴踏碎滿街霞光,激盪滾滾塵土。所行之處,士兵躬身,莫敢阻攔,行人垂首,莫敢直視。
想必是哪位王公貴族的車隊罷?沈黛心底納罕,還未想出名堂,車隊便消失在長街儘頭,融入明滅暮色。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凝望車隊之時,一雙黑岑岑的眼睛,隔著熙攘的人群,亦將她深深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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