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占高枝 第115章 記仇 “倒也不全是壞事,至少……你暫…
記仇
“倒也不全是壞事,至少……你暫……
三皇子府,
書房內。
燭火搖曳,映照著幾張神色各異的臉。三皇子端坐主位,指節一下下叩著紫檀木桌麵,
發出沉悶的聲響。他麵上依舊是那副慣有的溫潤如玉模樣,
隻是那眼神深處,
陰霾翻湧,
幾乎要壓不住。
“殿下,
實在是時運不濟。”幕僚韓先生撚著胡須,眉頭緊鎖,
“那血燕羹本是萬無一失,誰曾想會被裴夫人誤食……”
“話雖如此,
我們也算是躲過一劫。”朱先生介麵,
試圖寬慰三皇子,“此事並未直接牽連殿下,文貴人的母家還在我們掌握之中,
想必……她定會懂得分寸。”
“可惜!靜妃和她肚子裡那塊肉若是沒了,
殿下何至於陷入如今這般被動!大好機會,毀於一旦!”
三皇子叩擊桌麵的手指倏然停下,
淡淡一笑,
“罷了,何必急在一時,日子還長。即便那孩子生下來,
宮中夭折的嬰孩還少麼?”他語氣平淡,
彷彿在談論天氣,內容卻令人不寒而栗,“一個繈褓嬰兒,想讓他悄無聲息地消失,
法子多得是。”
韓先生正要附和,府外驟然響起急促馬蹄聲,緊接著是內侍尖利穿透夜色的唱喏:“聖旨到——!”
書房內空氣瞬間凝滯。三皇子搭在案上的手指僵住,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
“陛下有旨:三皇子齊景,年已及冠,當為朝廷分憂。親封為郡王,賜府邸一座,就藩雁門,即日啟程,欽此——!”
郡王!西北雁門!
韓先生與朱先生駭然對視,眼中皆是驚懼。郡王乃是最低等的爵位,近乎虛銜。而雁門地處西北邊陲,苦寒荒涼,風沙肆虐。皇帝此舉,與流放無異!
三皇子顫抖著手,咬緊牙關,埋頭應道:“多謝父皇,兒臣接旨。”
待到內侍一走,他猛地站起身,奮力丟下聖旨。眼底一片赤紅,額角青筋暴起,死死盯著那道明黃色,“雁門郡王?父皇他……他竟如此待我!”
他臉上那層溫潤的假麵霎時間碎裂,一揮袖,將桌案上的茶具儘數掃落在地,瓷器碎裂聲刺耳異常。
“我乃皇子!竟被發配至那等蠻荒之地!”
“此事分明應隻能查到文貴人……定是那個賤人使了什麼手段!”他聲音嘶啞,如同困獸咆哮,再無半分往日的君子風度。
“殿下息怒!”韓先生慌忙起身,“事已至此,再怒也無濟於事。不如……”
“不如什麼?”三皇子目光陰鷙。
韓先生上前,壓低聲音,幾乎貼到他耳邊,“陛下此舉,已是心意昭然。既然他不念父子之情,就休怪我們不義!眼下萬壽節在即,京城忙於祝壽事宜,防衛必有疏漏,正是……千載難逢之機啊。”
朱先生也激動起來,“殿下,與其去那蠻荒之地等死,不如拚死一搏!成王敗寇,在此一舉!”
三皇子胸口劇烈起伏,眼中陰狠與瘋狂交織,最終化為一片狠絕的殺意。他緩緩點頭,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好……既然他要逼死我,那就…誰都彆想好過。”
“你說什麼?”趙如萱後退半步,重重跌坐在椅子上麵,喃喃道:“造反……他們竟然要造反!瘋了、瘋了!”
她的貼身侍女跪坐在地上,雙腿發軟,站也站不起來,她隻是想替自家小姐再探聽些訊息,誰曾想,竟得知瞭如此驚天的秘密。
趙如萱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四肢瞬間冰涼。造反……齊景他竟然真的敢!
她嫁入這三皇子府,早已看清齊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本質。什麼溫潤如玉,不過是掩蓋內裡陰狠毒辣的畫皮。她留在這泥沼裡,與其說是認命,不如說是存了互相折磨的心思。誰也彆想痛快,她就是要這樣與他糾纏至死。
可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她不想死,她想活!
齊景此舉無異於以卵擊石。皇帝根基穩固,朝堂上下豈是他一個失勢的皇子能撼動的?一旦事敗,謀逆大罪,她作為三皇子妃,絕無生理。
她強迫自己冷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不能慌,絕對不能慌!若是讓齊景看出絲毫端倪,她們都活不過今晚。
門外傳來腳步聲,三皇子怒氣未消地回了正院。趙如萱深吸一口氣,迅速斂去臉上所有驚惶,換上一副略帶倦怠和疏離的神情,隨手拿起桌上一本賬冊,假裝翻閱。
三皇子推門而入,麵色陰沉。他掃了一眼坐在燈下的趙如萱,見她神色如常,並無異樣,隻當她還和往常一般冷淡,什麼也沒多問,徑直走向內室。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後,趙如萱緊繃的脊背才緩緩鬆弛下來,背後已是冷汗涔涔。她放下賬冊,手心裡全是黏膩的冷汗。
她不能坐以待斃。
父兄?自從發生先前的事情,父兄一蹶不振,終日沉溺於酒色。舅舅離世後,母親也一病不起,那個家早已給不了她任何支撐。
皇室宗親?更是疏離淡薄。
腦海中,一個人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出來——孟令窈。
她與孟令窈,從來談不上深交,甚至因著過往一些意氣之爭,說一句有仇也不為過。但很奇怪,在這生死關頭,趙如萱內心深處,竟覺得唯有孟令窈是可以信任,可以托付這驚天秘密的人。
次日,她遞了帖子,以探病為由,前往裴府。
孟令窈靠在暖榻上,身上蓋著柔軟的錦被,臉色仍有些蒼白,精神倒是尚可。聽聞趙如萱來訪,她略一沉吟,吩咐道:“請她進來。”
趙如萱踏入內室,目光與孟令窈相接的瞬間,她腳步頓了頓,那雙慣常驕傲的眸子裡,此刻清晰地映著慌亂與急切。她快步上前,直接屈膝跪了下去。
“孟……裴夫人!”她聲音中是壓抑不住的驚惶與顫抖,“我有性命攸關之事相告!”
孟令窈眸光一凝,撐著手臂想要坐直些,一旁的菘藍連忙上前扶住她。孟令窈對菘藍微微頷首,菘藍會意,立刻上前攙扶趙如萱。
“三皇子妃這是何故?快請起,有話慢慢說。”
趙如萱借力起身,緊緊攥著手中的帕子,指節泛白。她環顧四周,眼神警惕。孟令窈偏頭對菘藍道:“你去外間守著,任何人不得靠近。”
菘藍應聲退下,輕輕合上了房門。
室內隻剩下兩人,趙如萱再也抑製不住,壓低了聲音,急促地說道:“三皇子……他昨夜與幕僚密謀,欲在萬壽節期間,起兵作亂!”她每一個字都帶著顫音,又異常清晰,“他在宮中……尚有內應,你中毒之事,與那人脫不了乾係!”
孟令窈神色驟然凝重,身體微微前傾,牽扯到虛弱的身體,忍不住輕咳了一聲,緩了緩才問道:“是誰?”
趙如萱沉默片刻,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終是開口:“是文貴人。”
孟令窈心下明瞭。原來那碗毒羹,來源於此。
“趙如萱,你需鎮定。”孟令窈看著她蒼白卻強自支撐的臉,聲音放緩,“你是名正言順的三皇子妃,他眼下應當還不會動你。切勿自亂陣腳,讓他看出端倪。”
“不、不……”趙如萱卻用力搖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恐懼,“他已經瘋了,若他覺得我礙事,絕不會手下留情!”她想起昨夜齊景那陰鷙暴戾的眼神,仍覺心有餘悸。
孟令窈凝視她片刻,看出她是真的怕到了骨子裡。她不再多言,轉頭輕聲喚道:“菘藍。”
菘藍應聲而入。
“去將我妝匣底下那枚白玉佩取來。”
菘藍很快取出一枚質地溫潤、紋樣繁複的玉佩。這是裴序給她的信物,見佩如見人。
“拿著它去找管家,讓他立刻安排幾個身手好、嘴嚴實的女護衛,暗中護衛趙小姐周全。務必謹慎,不可驚動任何人。”
菘藍領命,持玉佩匆匆而去。
管家聽了菘藍的傳話,沒有多問半句,很快將事情安排妥當。
菘藍持玉佩尋管家之事,恰被一個在府中任職的裴氏族人瞧見。
那人名叫裴成,是裴家的旁支族人,仗著這點血緣在府裡謀了個清閒差事。他打從一開始就對孟令窈這個新來的主母頗有微詞,區區一個四品文官家的女兒,憑什麼能嫁到裴家做當家主母?聽聞她中毒後恐難有孕,心中鄙夷更甚。
眼見她的婢女手中拿著裴家家主的玉佩去指派下人辦事,裴成心中不快簡直到了極點。
他尋了個由頭,將幾個平日裡與他關係密切的小廝叫來,小聲囑咐了幾句。
翌日清晨,孟令窈洗漱完畢,閒來無事,坐在了窗邊,隔著窗戶眼巴巴地望著外頭的春日景色,她現下受不得半點風,菘藍將她看得死死的,絕不容她踏出房門半步。叫她簡直覺得自己是個雪人,一見光就化了。
菘藍瞧她這樣子,心疼得不得了,正要上前陪她說話,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聽說了嗎?夫人中的那毒,厲害得很,太醫都說……怕是以後都難有身孕了。”
“嘖嘖,這不成了不會下蛋的……那啥了嗎?要是懂事的,早該自己求去了,還占著位置作甚?”
“可不是嘛,裴家這樣的門第,總不能絕後吧?真是……唉……”
話語斷斷續續,卻字字清晰,惡毒無比。
菘藍氣得臉色發白,渾身發抖,就要衝出去理論。孟令窈擡手,輕輕按住了她的手腕。
她麵上無波無瀾,連眼神都未曾變幻一下,隻平靜地聽著,彷彿那些汙言穢語說的不是自己。直到外間聲音漸歇,腳步聲遠去,她才淡淡開口,“菘藍,去請管家來。”
管家很快趕到,聽聞緣由,臉色一沉,躬身道:“夫人放心,老奴定當嚴查。”
“府中竟養了這等搬弄口舌、非議主子的奴才,”孟令窈語氣平和,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儀,“裴府留不得他們。查清之後,即刻打發出去,永不再用。”
管家心領神會,躬身應下,“是,老奴明白。”他毫不遲疑地轉身去辦。
裴成一直躲在暗中觀察,見事情敗露,孟令窈非但沒有羞憤不已,反而處置得如此乾脆利落,他暗罵了好幾句,心中懊悔不疊,惴惴不安了一整日,祈求查不到自己頭上。
傍晚,裴序踏著暮色回府。他先去書房處理了些緊急公務,隨後徑直來到孟令窈房中。屋內藥香氤氳,孟令窈正靠在軟枕上,隨手翻看一本雜記,側臉在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脆弱。
裴序放輕腳步走過去,在她榻邊坐下,握住她露在錦被外的手。觸手一片冰涼,他不由得蹙了蹙眉,將她的手攏在自己溫熱乾燥的掌心裡,輕輕揉搓嗬氣,試圖驅散那寒意。
“今日覺得如何?可還有哪裡不適?”他低聲問,目光仔細掠過她的眉眼。
孟令窈放下書,任由他暖著手,搖了搖頭,“好多了,就是身上沒什麼力氣。”她將趙如萱來訪之事悉數告知,末了道,“我已讓趙管家派人暗中護著她。”
裴序聽罷,麵色沉靜如水,隻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寒的光,快得讓人捕捉不到。他輕輕“嗯”了一聲,指腹摩挲著孟令窈微涼的手背,“我知道了,此事我會處置,你安心休養,不必憂心。”
孟令窈說了這許多話,氣息微喘,麵露疲態。裴序見狀,不再多言,起身倒了杯溫水,小心地遞到她唇邊。孟令窈就著他的手慢慢喝了幾口,溫熱的水流滑過喉嚨,帶來些許舒緩。
“這些事自有我去應對,你如今最要緊的是養好身子。”裴序放下茶杯,替她掖了掖被角,動作輕柔。
孟令窈靠回軟枕,忽而輕歎一聲,帶著些許悵惘,“春日盛景,可憐我那些新裁的春衫,顏色正好,也不知何時能穿上身。”
裴序心中微軟,撫了撫她散在枕邊的發絲,溫言道:“不急,等到夏天就可以穿了。”
孟令窈氣哼哼地掐他的掌心,“那我的夏衫呢?”
裴序故作沉吟,“三伏天便可。”
孟令窈用力拍了他一掌,抽出自己的手。
裴序絲毫不惱,捉回她的手,輕輕揉了揉。
孟令窈歪頭想了想,忽然朝他勾了勾手指。
裴序順從地俯身靠近。
孟令窈湊到他耳邊,氣息溫熱,帶著藥香,聲音極輕,如同耳語,“倒也不全是壞事,至少……你暫不必再飲那避子湯了。”
裴序眸光驟然一暗,唇線緊抿,握著她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一瞬,旋即又立刻放鬆,生怕弄疼她。他直起身,指尖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胡言亂語。”
待孟令窈服過藥,安穩睡下,裴序方起身離開。房門在他身後合上的刹那,他臉上所有溫情頃刻褪儘,隻餘一片冰封的冷厲。
“輕舟。”他喚來貼身長隨,聲音寒冽,“去查,今日是何人在夫人近前妄議。無論牽扯到誰,一並處置,絕不姑息。”
輕舟效率極高,不過半個時辰,便將前因後果查得清清楚楚,連同裴成如何指使小廝、那些小廝說了哪些話,都記錄在案,呈報給了裴序。
裴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滿目冰冷。
很快,裴成便被請到了裴府外院一處偏廳。他還抱著一絲僥幸,以為頂多是被訓斥幾句,罰些月錢。
然而,當他看到端坐在上首,麵色冷峻的裴序,以及侍立在一旁、麵無表情的管家和輕舟時,腿肚子便開始發軟。
“族、族長。”裴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
裴序沒叫他起身,冷冷看著他。輕舟將幾個小廝的口供丟到他麵前。
裴成哆哆嗦嗦地拾起紙張,掃了幾眼,當即麵如死灰,磕頭如搗蒜,“族長饒命!族長饒命!小的知錯了!小的隻是一時糊塗,豬油蒙了心!求族長看在同族份上,饒了小的一次!”
“同族?”裴序緩緩道:“你編排主母,敗壞門風時,可曾想過‘同族’二字?”
裴成渾身一顫,涕淚橫流,“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族長開恩!”
裴序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目光沒有絲毫溫度,“裴氏家規,背主忘義、以下犯上者,當如何處置?”
侍立一旁的管家沉聲應道:“回大人,當杖責五十,革除差事,驅出本家,族譜除名。”
裴成聞言,如遭雷擊,整個人癱軟在地,嘶聲喊道:“不!不能除名!族長!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求您給我一次機會!五十杖……五十杖會打死人的啊!”
“既然怕死,當初何必作惡?”裴序站起身,不再看他那副醜態,對趙管家吩咐道,“按家規處置。杖責之後,若還有命在,便逐出府去。從今日起,裴成與裴家,再無瓜葛。他的名字,從族譜中抹去。”
“不——!”裴成發出絕望的嚎叫,還想撲上去抱住裴序的腿求饒,卻被兩名健仆死死按住。
裴序徑直走出偏廳,對身後的哀嚎與求饒充耳不聞。
處置結果很快在裴府內傳開,上下仆從皆凜然屏息,再無人敢私下非議主母半句。菘藍將此事悄聲稟報給孟令窈時,她正靠在窗邊曬太陽,神色平靜無波,擡手輕輕撥弄了一下窗台邊的蘭草葉片。
君子不念舊惡,還好,她是記仇的女子。
裴序得知了三皇子意欲謀反,並未進宮麵見聖上,他獨身騎了匹駿馬,借著夜色,直奔鐘指揮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