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占高枝 第32章 大山 好像他是她和裴序的孩子似的………
大山
好像他是她和裴序的孩子似的…………
潛逃的周家一行人俱都歸案,
大理寺一乾人等又是忙得人仰馬翻。
審訊室幽深陰冷,彌漫著終年不散的血腥氣。裴序推開木門,外麵廊下的天光刺得他微微眯了下眼。連續數日不停歇的審訊,
即使是他這般年輕力壯、性情堅韌之人,
眉宇間也難掩倦色。他擡手,
用微涼的指尖輕輕按了按眉心。
正欲回官廨稍作休憩,
目光捕捉到了不遠處一道徘徊的身影。是沈小山。
小少年換了身乾淨的靛藍布衣,
是大理寺下等差役的統一著裝,裹在他尚顯單薄的身上,
總帶著點不合時宜的稚嫩。
沈小山在院中來回踱步,兩隻手時而交握,
時而垂下,
腦袋擡起又低下,一副欲要進門卻又躊躇不前、心事重重的模樣。
顯然,他是在等人。
裴序略一思忖,
邁步向他走去。
沈小山一見他,
立刻站得筆直,緊張地行禮:“大、大人!”
裴序站定,
嗓音略帶一絲低啞,
“沈小山,在此徘徊,所為何事?”
沈小山猛地擡頭,
對上裴序那雙深邃無波的眼眸,
又迅速低下頭,耳朵根都紅了,期期艾艾道:“小人鬥膽……”
裴序“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想告假片刻,
去…去孟府一趟。”沈小山鼓起勇氣道:“我先前在寺裡撞見孟小姐,孟小姐甚是擔心。當時情況緊急,又有公務在身,我什麼也沒說。如今我也回來了,想去報個平安。”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深切的憂慮,“隻是小人嘴笨,又念著孟小姐對我的救命大恩,怕見了她心頭激動。萬一……萬一不小心說出些大理寺內不該外傳的案情細節……壞了規矩,誤了大人的部署可怎麼好?”
少年郎心思單純,所有的顧慮都寫在臉上,情真意切。
裴序靜靜聽著,目光掃過他覆著一層淡青色的頭頂,默然片刻。
“周家一乾人等既已歸案,此案關鍵性抓捕暫告段落。”他終於開了口,不疾不徐,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你想去報平安,人之常情,無妨。”
沈小山臉上瞬間綻放出難以置信的驚喜,眼睛都亮了,“大人允了?”
裴序微微頷首,“嗯。”
他眸光清冷,注視著沈小山,停頓了片刻,才繼續囑咐:“見到孟小姐,隻言主要案犯俱已落網,餘下皆是官府按律追究之事。其餘,不必提。尤其是慈安寺中的種種佈置及所見之人,莫要多說一句,以免徒生事端。”
“是!是!小人明白!多謝大人!”沈小山欣喜萬分,深深躬身行禮,正準備告退。
“等等。”裴序喚住了他。
沈小山立刻停步回身,恭謹垂手,“大人?”
裴序並未看他,目光轉向廊下,隻淡聲吩咐了一句,“去吧。”
沈小山有些疑惑,但還是依言應了聲“是”,快步向大門外走去。他剛跨出高高的門檻,忽聽得身後有人喊他。
“小山兄弟!等等!”
回頭一看,是輕舟。裴序的貼身小廝,日常伺候起居的,因著他忙起來總是數日不回府邸,輕舟常在大理寺候著,沈小山也見過好幾回。
輕舟一路小跑著追了出來,手裡還攥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靛青色荷包。
“這個拿好。”輕舟不由分說將荷包塞進沈小山手裡。
沈小山捏了捏,荷包沉甸甸的,裡麵硬物分明是銀錠子。他登時嚇了一跳,急忙要將荷包還給輕舟,“輕舟哥!這、這如何使得。我不能要!”
輕舟笑嘻嘻地退後一步,不肯接,“哎呀,推辭什麼。大人說了,你這次慈安寺查探有功,這是該有的獎賞。”他見沈小山還是執意要還,趕緊又上前,壓低聲音,一副瞭然於胸的樣子,“再說了,你瞧你,如今大小也是在官府當差,還穿得這般也不合適,拿著錢去置辦兩身好衣裳,吃些好的……”
見他不為所動,輕舟話鋒一轉,“你若是走親訪友,也不好空著手吧?這花錢的地方多著呢,好好收著,往後好好當差便是不辜負大人了。”
衣裳、吃食沈小山倒是不在意,可後麵那一番話他是聽進去了,輕舟說得確實在理,他這樣空手而去,太失禮了。他掙紮片刻,小聲囁嚅道:“……多謝大人體恤。”終究還是將那裝著銀子的荷包緊緊攥在了手中。
手裡有了底氣,沈小山腳步都輕快了幾分。他揣著銀子,認認真真在街上轉了好些鋪子。他小心翼翼地比較著,最終在一家老字號點心鋪子稱了些掌櫃說小姐們都愛吃的精緻糕團,用漂亮的紙匣仔細包好。拎著糕點,他才懷著幾分忐忑又更多是雀躍的心情,朝孟府走去。
得知周逸之已然落網,孟令窈心裡那口氣總算是順了。
竟敢打她的主意,還好蒼天有眼。
“你無事便好。”她手捧熱茶,仔細打量沈小山,“瞧著人精神了不少。”
不再像初來京城時一般,如驚弓之鳥,滿目惶惶。
沈小山低了下頭,臉頰微紅,“大理寺的大人們都很照顧我。”
蒼靛瞧他這害羞的模樣,沒忍住捏了捏他肩膀,語氣裡滿是驚歎,“小山,你小子可真是膽大包天!竟然假扮和尚潛伏在慈安寺裡,他們敢做這殺頭的營生,那可都是亡命之徒!萬一被瞧出破綻,可怎麼得了?”
“臨行前,裴大人說安排了人護住我。”沈小山頓了頓,正色道:“至於假扮和尚,我在廟裡寄宿過許久,耳濡目染,裝個樣子不算太難。隻是……我剛到大理寺不久,又一點經驗也沒有。當時情勢所迫,大理寺一時沒有合適的人選,我才冒昧向裴大人毛遂自薦的。沒想到大人竟然答應了!還好沒有辜負裴大人的信任。”
他是知道的,當時有不少人反對,說他初來乍到,又無甚經驗,恐怕擔不起擔子,若走漏了風聲,怕是要誤了大事。是裴大人力排眾議,定下了他。
還好,還好,幸不辱命。
十幾歲的少年人雙眸明亮,倒同那日在城門口初見時一樣,生機勃勃,讓人毫不懷疑,隻要給他一點陽光雨露,他就能攀援而上,茁壯成長。
也是,他能為家人討一個公道孤身跋涉上千裡,又怎會是個甘於庸碌之人。
孟令窈溫聲問:“你這次深入虎xue,又立下功勞,裴大人可曾有什麼嘉獎?”
提到這個,沈小山的眼睛瞬間更亮了,壓抑不住聲音裡的激動,“有的!大人說已經將我的功勞向聖上稟明瞭!而且……”
他聲音微微發顫,“大人還替我尋了一位武功極好的師傅,讓我往後在當差之餘,跟著那位師傅好好習武。還說等我本事紮實了,便能在大理寺領一份正職!”
“如此甚好。”孟令窈輕輕撫掌。
總算裴序處事還算公道,否則她定要為沈小山上門討個公道的。
菘藍也在一旁拍手叫好,“恭喜恭喜!咱們小山往後可是正經吃皇糧的人了!”
沈小山被誇得臉紅,連連擺手,“都是托小姐和大人的福。”
他手指攥著衣袖,雙目泛著微微水光,“我這條命,都是小姐和裴大人給的。”
孟令窈聽得神情微妙。
這話說得,好像他是她和裴序的孩子似的……
呸呸呸,她可還年輕著。
揮散腦海裡不著調的念頭,孟令窈記起沈小山往日來去匆匆,從未留下用過飯,於是詢問:“天色不早了,你難得來一趟,不如在這用了飯再回去吧?”
若是往常,沈小山必定惶恐推辭,連道“不敢叨擾”。然而今日,大概是大案告破心情放鬆,又或許是知道自己未來的路漸漸清晰有了底氣,他猶豫地看了看孟令窈,又看了看同樣期待地望著他的菘藍和蒼靛,沉默片刻,破天荒地輕輕點了點頭,“那、那就有勞小姐和菘藍姐姐費心了……”
一頓飯吃了許久,孟府的廚子手藝極好,至少沈小山覺得,這是他來京城後,吃過最美味的佳肴。帶著飽足後的微醺,沈小山晃晃悠悠回了大理寺,進門的時候一個不留神,頭撞在了門柱上,他“嘶”了一聲,揉揉腦袋,竟也不覺得疼。
細碎動靜打破了大理寺後院的清寂。燭台下,裴序骨節分明的手指執著湖筆,在一份剛呈上的案宗上落下批註。
聽到聲響,他擱下筆,踱至窗前,格扇外一株玉蘭,滿樹潔白的花苞在夜風中無聲墜落,宛若碎雪。夜風中,一聲極輕極淡的歎息逸出唇邊,那雙素來冷靜無波的眼底,終於拂過一絲笑意。
-
春日長安,柳絮飛舞。一大早,通往城門的幾條主要街道便人聲鼎沸,摩肩接踵。謝家大將軍率鎮北軍凱旋歸來的訊息早已傳遍京城,百姓們自發聚集,隻為一睹這支威震邊疆的鐵軍風采。
臨街的酒樓茶坊早就被訂得滿滿當當,能看到入城隊伍的好位置更是一席難求。客雲居二樓,孟令窈同謝成玉坐在一處,桌案上擺著幾樣茶點並一套文房四寶。
“還好我提前半個月就讓人來訂了位子,”謝成玉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把玩著酒杯,“你是不知道,昨日還有人出三倍銀子想買我這個位置。”
“誰能及你訊息靈通。”孟令窈輕笑,捧起酒壺,正欲再為她添些酒。
謝成玉按住她的手,接過酒壺,反為她斟酒,“好窈窈,我還有一事相求。”
“嗯?”
“你的畫技京中無雙。”謝成玉眯了眯眼,“能否為我畫一幅叔父歸城、百姓夾道歡迎的畫?我琢磨著,總比什麼百年山參、金銀珠寶來得不落俗套些。”
謝家百年望族,內中情勢遠比人口簡單的孟家複雜。謝成玉向來不愛多說,孟令窈便也不問,一口應下,“那我要謝家小姐親手磨的墨才行。”
“自然。”謝成玉笑開,“我就知道,窈窈最疼我了。”正要再說些什麼,樓梯處傳來熟悉的聲音。
兩人回頭看去,隻見孟令窈的兩位表兄——鐘定明和鐘定曜正結伴走來,身旁伴著一位陌生的年輕公子。
那人一身深青勁裝,窄袖收束,身形挺拔修長。肌膚不似京城兒郎們追捧的白,是一種透著風霜曆練的小麥色,更襯得五官棱角分明,氣勢淩厲,如同一把剛見過血還未來得及收好的刀,鋒芒畢露。
孟令窈依稀覺得頗為眼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