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占高枝 第34章 融雪 裴大人,您能鬆開我了嗎
融雪
裴大人,您能鬆開我了嗎
裴序眉目清峻,
玄色衣袍上沾著些許山間晨露的濕氣,周身無半分血腥味。方纔的兵戈聲,像是憑空消失了。
春裳輕薄,
他的掌心溫熱,
隔著單薄的衣衫,
幾乎要灼傷她的肌膚。
孟令窈本該是窘迫的,
她並不在乎那些俗禮,
卻也是有生以來頭一回同年輕男子這般貼近。
直到聽見耳畔的心跳聲,如戰鼓頻催、如雀鳥撞籠。
不止是她的。
裴序自幼性子清冷,
不喜與人親近,更莫說是女子。
他從不知道,
原來女子是這樣的。
柔軟、溫熱。
又像一捧雪,
好似要融化在他掌心。那股曾久久縈繞在他馬車,叫他幾乎失了容身之處的梔子香氣此刻滿盈他的鼻尖。於是連山林都變得擁擠。
“孟小姐,你不該獨身在此。”
他開口便是極冷硬的陳述,
眼眸沉沉,
威懾力十足。
孟令窈從不懼他,這一次卻不像平常一般立刻針鋒相對,
她從裴序堅不可摧的外表下,
窺見了一些旁的東西,稍稍仰頭,直直撞進裴序的眼睛,
“裴大人又要管我嗎?”
裴序偏了偏頭,
躲過她的注視,“山路崎嶇難行,林壑幽深,常有歹人猛獸出沒。”
“哦。”孟令窈彷彿很乖地點了點頭,
開口說的卻是,“那您能鬆開我了嗎?”
“您”字咬得格外重,像從舌尖滾了一遍。
裴序怔了怔,隨即猛地鬆開了手。
孟令窈晃了下身子才站穩。她被發皺的衣衫和散亂的鬢發吸引走了全部視線,並未注意到身前人的手指不安地動了兩下,手臂上擡了寸餘,又生生放下。
她低頭一點點撫平肩上堆疊的褶皺,擡手整理發絲,一絲一縷,宛如樹梢上梳理羽毛的小雀。
動作突然頓住,孟令窈看向裴序,“大人,我衣衫不整,甚是不雅,可否……”
她話未說完,裴序已背過身去。
耳後傳來一聲輕笑,裴序眼睫劇烈抖動了一瞬。
不知過去了多久,他聽見了女子溫軟的聲音,“大人,煩您看看,我現下可有不妥之處?”
裴序聞聲,頓了頓,緩緩轉過身。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克己複禮而循禮以行的道理,裴序三歲時就已記下。
一個年輕男子直勾勾打量另一個年輕女子,確乎是不符第一條規矩的。然而他此刻竟升不起一點回絕的力氣,像有一條更高的命令降下,打破他前半生所有的堅持。
“嗯?”
裴序一直未有回應,孟令窈稍稍歪了下頭。發間那支本就不曾戴正的步搖愈發歪斜。
在反應過來之前,裴序已擡手,扶了扶那支搖搖欲墜的流蘇步搖。圓潤的珍珠滾過他掌心,有些硌。
孟令窈愣了愣,不著痕跡地低頭掃了眼地下。若非他腳下確實有影子,冷著臉的樣子也於平時彆無二致,孟令窈當真要懷疑,眼前這個人並非是從不行差踏錯的大理寺少卿,而是什麼山中精怪了。
“並未有不妥之處。”裴序垂眸,收回手,麵上沒有半點波瀾。
“如此便好。”孟令窈自覺後退一步,這才注意到,方纔奔走時緊握的畫不知何時到了裴序手裡。
那可還是幅半成品!
“今日多謝大人相助。”她伸出手,作勢要畫,“小女子拙作,讓大人見笑了。”
“孟小姐畫技甚佳,京中少有人及。”
他話說的倒是極動聽,就是手上穩如泰山,沒有一點動作。
“大人,”孟令窈皺眉,忍不住提醒,“那是我的畫。”
“孟小姐上巳節有所安排,可我至今不曾收藏過小姐的畫。不能完全知曉其中精妙之處。”裴序不緊不慢道:“恐有負小姐所托。”
“可這畫還未完成。”孟令窈爭辯道。
“無妨。”
她還想再說什麼,不遠處忽然傳來菘藍的呼喊聲,“小姐!小姐你在哪兒?”
緊接著是幾道急促的腳步聲,踩在石階上咚咚作響。
“小姐!”菘藍跑得氣喘籲籲,一見到孟令窈就撲了過去,眼眶都紅了,“小姐你沒事吧?我找了許久,可嚇壞我了。”
“我無事,一切安好。”孟令窈連忙安撫她。
菘藍身後跟著幾個年輕人,為首的正是趙詡,還有常跟在裴序身後的白麵下屬,以及幾個麵生的年輕男子。這些人身形挺拔,步伐穩健,都不似尋常的書生文人。
孟令窈的目光落在趙詡和他身後那人身上,兩人衣袍上都沾著塵土,袖口還有些破損,趙詡額前的發絲也有些淩亂。她想起剛才聽到的那陣兵器相擊的聲音,心中隱約有了猜想。
可看這倆人的神態和站定時相隔的距離,他們顯然並非仇敵,甚至可以稱得上熟絡。孟令窈微微蹙眉。
簡肅走到裴序身前,拱手行禮:“大人。”
裴序淡淡看他一眼,目光在他破損的袖口上停留片刻。
簡肅臉上難得露出一絲不自在,但依然繃著臉,“屬下方纔在書院演武場見學子們互相比試,一時技癢,與趙將軍切磋了一番。”
先前他帶人追捕周家逃犯至城外,卻被歸京的趙詡截了胡,心裡一直惦記著,今日恰好有機會,如何能不抓住?他二人皆是見識過真刀真槍之人,動起手來,動靜自然與尋常學子比劃不同。嫌棄書院的演武場不夠施展,還跑到了外頭。
至於驚了山中鳥雀,實屬無心之失。
“簡左丞身手過人,在下受益匪淺。”趙詡立時出聲,為舊友說話,“一彆數年,簡兄身上更上一層樓,想來定是少卿平日裡教導有方。”
孟令窈心下無語,隻是切磋,竟有如此大的動靜,這些男人們,哪怕是對著知交好友也能照樣下得去手麼?
“我隻是貪看景色,走遠了些,恰好遇見裴大人。”她繼續安撫著菘藍,順帶解釋了一句。
趙詡這時也走到她身側,隔著幾步遠停下,“孟小姐沒事就好。方纔你的婢女四處尋人,找到了我們,著實嚇了一跳。”
“多謝趙將軍關心。”孟令窈客氣道謝,又問道:“將軍也是來賞景的?”
“我隨謝大將軍和裴少卿來巡視書院武學課程。”趙詡又拘謹起來,磕磕巴巴地解釋,“我少年時也在此書院讀書,便隨同前來。”
“真巧。”孟令窈隨口道:“我表兄先前也曾在此求學。”
趙詡眼中閃過失落,又很快按了下去。他的心思全寫在臉上,眼睛澄澈,喜怒哀樂都分明可見。
在京中很少見到這樣的人,上一個,似乎還是他的親妹妹,趙如萱。
果真是一家人。孟令窈多看了幾眼。
山風徐來,帶著草木的清香。一陣疲憊從四肢百骸處湧起,今日受了驚,又走了這麼遠的路,著實有些乏了。
“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她向眾人福了福身告辭。
“不如我送孟小姐一程吧。”趙詡壯著膽子開口,“我也正打算回城。”
他話音剛落,簡肅握劍的手緊了緊,額角一跳,眼裡流露出幾分恨鐵不成鋼。看向孟令窈的視線也帶上了一點莫測的意味。
孟令窈敏銳地捕捉到了這道視線,輕挑了下眉。這樣看她,難不成是——
傾慕趙將軍?
那這樣她可要答應他送她回家的請求了。
“趙將軍,”裴序忽然開口,淡聲道:“謝大將軍與祭酒議事前曾有囑托,有事尋你。”
趙詡愣了一下,問道:“敢問少卿,可知所為何事?”
裴序不動聲色,道:“許是與武學課程有關。”
趙詡臉上難掩失望,還是點了點頭,“多謝少卿告知,我去尋大將軍。孟小姐,改日再見。”
孟令窈微笑頷首,瞥見裴序沒有絲毫要歸還畫作的意思,隻好道:“今日多謝裴大人相助,這幅拙作,便當謝禮了,還望大人莫要嫌棄。”
既是她的謝禮,可要好好收著!千萬彆叫旁人看了,壞了她的美名。
“孟小姐過謙了。我定會好好珍藏。
”
確信裴序明白了她的意思,孟令窈這才稍稍安心,帶著菘藍歸家去了。
直到兩人的背影也消失不見,趙詡這才依依不捨地收回目光,注意隨即轉到裴序手中的畫上。
“裴少卿,您手上的可是孟小姐的畫?”趙詡殷切道:“孟小姐極擅作畫,我仰慕已久,可否有幸一觀?”
裴序將畫卷收入懷中,神情淡漠,“這是孟小姐的心意,恕不能示人。”
趙詡臉上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很快又勉強笑了笑,“是在下唐突了。”
簡肅冷眼旁觀,拳頭硬了又硬。他早就知道趙詡的心思,從數年前就是如此,先前在北疆待著,偶爾給他寄回來的信裡都要問上幾句孟家小姐。如今回來,眼中的愛慕更是藏都藏不住。
可簡肅心中不平——他曾親眼見過孟令窈與其他男子並肩而行,談笑甚歡。前有陸鶴鳴,後有周逸之。如今更是對大人示好。
自然,他對大人再放心不過。也知曉,孟小姐機敏過人,並非惡人。
但這樣的女子與趙詡並不相配。
他一把扯住趙詡後頸的衣領。
趙詡不明所以,“簡兄?”
“你剛才那套槍法有幾個招式我不曾見過,再使與我瞧瞧。”
“可…大將軍?”
“謝大將軍應還在與祭酒談話。”裴序接話。
簡肅與他對了個眼神,扯著趙詡又往書院演武場的方向走。
那廂,主仆二人沿著山徑往下走,菘藍跟在後麵,時不時回頭張望,仍心有餘悸。
走了一段路,孟令窈忽然停下腳步。她想起了什麼,眉頭微蹙,“菘藍,你可還記得,表兄們當年在崇文書院讀書時,常提起的那個頭名是誰?”
菘藍想了想,“似是位姓趙的公子,說是文武雙全。小姐怎麼突然想起這個?”
“沒什麼。”孟令窈心中微動,“隻是忽然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