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占高枝 第4章 吳郡來客 怕是成了精的貓妖
吳郡來客
怕是成了精的貓妖
“怎麼回事?”
孟令窈掀開車簾,看見個臟兮兮的小乞丐跌坐在未融化的雪堆裡,破舊的棉襖上沾滿泥水,整個人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蒼靛已快步跳下車轅,按住小乞丐,問詢了幾句。不多時過來回話,“回小姐,說是餓昏了頭,沒看清路,不小心衝撞了馬車。”他撓了撓頭,難得露出幾分不確定,“大概是這樣。他說話我聽得不是很明白……”
孟令窈心念一動,扶著菘藍的手走下車,繡花鞋踩在地上,輕聲問詢:“傷著沒有?”
不待回話,她喚了一聲“菘藍”。菘藍立時從荷包裡取出一小塊碎銀子,遞到小乞丐眼前,“小姐賞你的,去治治傷,吃頓飽飯。”
小乞丐擡頭看向孟令窈,臉凍得發紫,卻嵌著雙清亮如星的眼睛。他嘴唇哆嗦著吐出幾個字:“沒傷。不、不用銀子……”話音未落就劇烈咳嗽起來,手緊緊捂住嘴,幾縷棉絮從磨破的袖口竄出來,更顯得可憐又窘迫。
周逸之瞧見了這邊的動靜,翻身下馬,金絲鑲邊的靴子踩得積雪咯吱響,“孟小姐心善,可彆被這小叫花子騙了。”
他身量很高,居高臨下俯視小乞丐,聲音透出幾分涼意,“城外常有這樣的人,故意朝貴人的馬車上撞,假作受傷來騙取銀子。都快成了一門營生。”
“不是、不是!”小乞丐嗓子拔高,整個人抖得厲害,眼睛死死盯著周逸之,突然瞥見城門守衛往這邊張望,慌忙抓過銀子塞進懷裡,“我、我會還的!”說完一溜煙鑽進人群,像條靈活的泥鰍。
孟令窈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指腹無意識摩挲。方纔那小乞丐說話時卷著舌頭的尾音,叫她想起去年在威勇侯府上聽過的采蓮曲,那是來自吳郡的歌姬所唱。
“孟小姐心腸太軟。”周逸之歎息一聲,語氣中摻了“果然如此”的自得。落在孟令窈身上的目光卻熱度更勝,彷彿即將做成一筆利潤豐厚的買賣。
“那我與周公子打個賭可好?”孟令窈眸光閃動,喚來蒼靛。
“你去跟著那孩子。”她打量四下往來的人群,又補了句:“彆叫他發現了。”
周逸之聽見這話,笑著搖了搖頭,“好,我便與小姐打這個賭。”
孟令窈輕易就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滿不在意。那語調,同敷衍不服輸的孩童沒什麼兩樣。
她飛快眨了下眼,裹在袖中的手用力攥了攥,臉頰上逼出幾縷紅暈。擡手,將一縷發絲挽到耳後,讓臉上紅暈暴露得更加徹底,而後對周逸之福了福身,重又回到馬車。
轉身時的動作有些大,鬥篷下擺掀起雪粒子飛濺到周逸之的錦袍上。
周逸之渾不在意地撣了撣衣角,唇畔始終含著笑意。
車簾合上的那一瞬,孟令窈麵上恢複平靜,害羞似的紅暈像從未出現過一般褪去。
一個有容貌有善心,偏偏還不那麼聰明的女人,於周逸之這般日日忙於算計得失的人,大抵最容易卸下心防。
隻是那小乞兒的吳地口音,還有倉皇的神色,總讓人心存疑慮。
她身子向後,整個人陷進軟墊裡,眉峰微微攏起。
城樓拐角處,裴序勒馬回望逐漸遠去的馬車,玄色衣襟上還沾著郊外草木的寒氣,身後兩個屬下正在拌嘴。
“要我說孟小姐真是菩薩心腸。”圓臉侍衛鬆開韁繩,往手心哈著熱氣,“這麼冷的天……”
“嗬。”白麵侍衛發出一聲嗤笑。
“你笑什麼?”
“笑你眼盲心瞎。”白麵侍衛嘴角下撇,十足十的嘲諷,“沒看到周家的孔雀在旁邊?十有**是做給人看的。我上個月出京的時候,還見陸鶴鳴巴巴地給孟府送東西,一轉眼,人家就跟彆的男子出城同遊。”
“嘿!小白臉,會不會說話?興許是人家無意間碰著了呢?何必這樣惡意揣測?”
裴序擡手止住兩人話頭,目光掠過馬車前那片被踩亂的雪地,留下幾串涇渭分明的腳印。小乞丐已然消失在人群,連個影子也不見了。
“大人,可要即刻追捕?”圓臉侍衛收斂神色,握緊韁繩,“這小子運氣倒好,從吳郡到京城,幾千裡路,幾波追殺,都叫他躲過了,竟真的到了京城。”
“等著。”裴序收回視線,鬥笠扣下陰影,遮住麵上神色,隻露出一截線條分明的下巴,“靜觀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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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陸府。
陸鶴鳴一掌拍在黃花梨案幾上,震得硯台潑出幾點墨汁沾染在衣袖,“連個半大孩子都盯不住,要你們有何用?”
管家身子佝僂,眼觀鼻鼻觀心,“公子,您稍安勿躁,就像您說的,沈小山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上千裡路,說不準已經死在哪個山溝溝裡了,所以本家那邊才沒抓住人。”
擡眼,瞥見陸鶴鳴扭曲的臉,他接著道:“這些日子,我也安排了人守在城門口,還有城裡各處留心著,您大可以放心。”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陸鶴鳴麵色陰翳,“人不除,始終是個隱患。”
早知當初就不對那個丫頭下手了,姿色也不過爾爾,幾下就斷了氣。打殺了老的,沒想到還有個逃脫在外的小的……
又想到孟家那頭至今不曾有回應。
她還敢拿喬,當真是不聽話,待日後入府,定要好好給她立立規矩!
陸鶴鳴暗自咬緊了後槽牙,隻覺有一陣無名的火氣在體內亂撞,亟待找尋一個出口。
小丫鬟正巧端著新沏的碧螺春進來,青瓷盞放在桌上,發出極其輕微的聲響。
陸鶴鳴忽地冷笑一聲,手臂一揮。
“當啷——”
茶盞摔在地上,小丫鬟怔愣在原地,陸鶴鳴擡腳就踹,“沒眼色的東西!”
“大人饒命!”小丫鬟撞在博古架上,一尊白玉觀音晃了晃,被管家眼疾手快扶住。
陸鶴鳴一把掐住她脖子抵在牆上,“你們這些賤婢都敢看笑話是不是?”
手臂青筋凸起,陸鶴鳴死死盯著小丫鬟的臉,從漲得通紅到逐漸泛起青白,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升騰。
眼見小丫鬟的掙紮越來越無力,管家壓低嗓子咳嗽兩聲,“大人!翰林院王大人約的時辰快到了。”
陸鶴鳴倏地鬆手,小丫鬟順著牆根滑下去,脖頸上五個紅指印觸目驚心。他理了理緋色袖口,瞥見手背三道血痕,皺了皺眉,“處理乾淨。”
目送陸鶴鳴離開,管家轉頭,視線沉沉壓在小丫鬟身上,“你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小丫鬟渾身癱軟,瑟縮在牆角,不住點頭。
隔天,翰林院私下口口相傳的趣事又多了一樁,便是陸翰林家的貍奴成精了,竟在主人手上撓出了指甲印。
“王翰林說,他去陸府與陸翰林品茗,無意間看到陸翰林手上纏了紗布,就關切了幾句。畢竟乾他們這行的,成天需要翻書寫字,一雙手是很重要的。”孟硯端坐在桌邊,一板一眼地複述從同僚那聽來的故事。
“說重點!”鐘夫人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敲敲桌子催促。
孟令窈也附和地點了點頭。
孟硯歎了口氣,加快語速,“陸翰林隻說是不小心傷著了,無大礙,不料點茶時,紗布沒纏緊,鬆了下來。王翰林就看到他手背上分明是三道抓痕。
“陸翰林說,是被貓撓的。”
“貓?”鐘夫人撥弄著琉璃盞裡的葡萄,挑了個最好看的放到孟令窈掌心,“怕不是成了精的貓妖。”
孟硯頓了頓,緩緩點頭,“王翰林亦有同感。畢竟,普通的貓怕是撓不出指甲印。”
鐘夫人立時笑出了聲。
“王翰林那人,素來口無遮攔,一分也能誇大成十分。”孟硯皺眉,“不過,能傳出此等流言,說明陸鶴鳴本就行事不端。”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王翰林隻當作一樁風流韻事傳播著好玩,孟令窈卻忍不住思索,是何種情境,才能在手上留下抓痕?
那是否會是另一個“菘藍”?
“窈窈。”孟硯看向孟令窈,正色道:“此人非良配,你要三思。”
孟令窈本就已將陸鶴鳴移出了未來夫婿候選人名單,聞言毫不猶豫點頭。
女兒難得這般乖巧,孟硯欣慰地撫了一把鬍子。
下一秒,就見夫人挨著女兒小聲嘀咕,“昨兒在綢緞莊恰好遇見了周逸之,那孩子眼睛生得真好,笑起來跟三月桃花似的。”
桃花?!
“眼綻桃花,主風流!”孟硯霎時間急了,“最招爛桃花,不可不可!”
“這個要三思,那個又不可。”鐘夫人斜了他一眼,“那依孟大人看,我們家窈窈該配什麼人?”
孟令窈也托著下巴,笑盈盈地看著父親。
“這……”
對上兩雙如出一轍的眼睛,孟硯一時語塞。在他眼裡,自家女兒自然是千好萬好,要讓他心甘情願說一聲相配的年輕男子,一時間還真說不上來。
門外,蒼靛探頭探腦,孟令窈與他視線交錯,停頓了一瞬,隨意找了個藉口,先行離開了正院。
她跟著蒼靛快步走到偏院。幾人環抱的老槐樹下,菘藍正往小少年手裡塞糖糕,“慢點吃,彆噎著。”
梳洗乾淨的小乞丐露出張清秀臉孔,唯獨左頰上沾著泥點子。
菘藍看了一眼,又一眼,沒忍住拿出帕子去擦他臉上的泥點。
那泥點子格外頑固,擦不掉。菘藍咬牙,用了點力氣,還是沒擦掉。
小少年大口咽著糖糕,臉頰都被摩梭紅了,也沒好意思躲開。
孟令窈過去拉住菘藍,“彆擦了,那是痣。”
“哦哦。”菘藍收起帕子,訕訕道:“真是,你怎麼也不說一聲,莫不是個傻的?”
蒼靛笑說:“可不是麼?拿小姐賞的銀子買了饅頭,去找城西的乞兒們打聽訊息。豈不知那邊的乞兒都精得很,一聽他的口音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哪肯搭理他。”
搶了饅頭還要打人,他看實在可憐,又想著小姐一番交待恐有深意,就將人帶了回來。
蒼靛早已告知了事情經過,孟令窈臉上沒什麼彆的情緒。
“你叫沈小山?”她蹲下身與小少年平視:“聽你的口音,像是來自南邊。”
沈小山擡眼,與她對視了一瞬,又很快低下頭,“是。我是吳郡人。”
他竭力模仿這些日子聽來的話,字正腔圓地說,卻仍舊帶了幾分吳語的軟糯。
孟令窈高高提起的心莫名緩了一瞬,柔聲問:“從吳郡到京城要走兩個月,為什麼來?”
沈小山突然攥緊衣角,嘴唇蠕動幾下,卻沒有發出聲響。
蒼靛插嘴道:“他逢人就問姓‘洛’的,怕是來京城尋親。”
孟令窈:“‘洛’?‘洛陽’的‘洛’?”
“不是!”沈小山猛地擡起頭,“不是‘洛’!是、是……”
他急得團團轉,驀地看到石桌上的茶杯,飛奔過去,急不可耐倒出茶水,哆嗦著手指,畫出個“陸”字。
孟令窈心頭猛跳,“陸鶴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