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占高枝 第44章 郎心似鐵 “務必把先前所見,忘得一乾…
郎心似鐵
“務必把先前所見,忘得一乾……
夕陽已儘,
伴著聲聲暮鼓,孟硯隨裴序往他府邸行去。原以為會到那座傳承百年的裴氏老宅,誰知裴序卻引著他拐進了距大理寺不遠的一條巷子。
青石板路儘頭,
一座二進小院靜靜佇立。孟硯望著門楣上“靜觀”二字,
不由詫異,
“少卿不住裴府?”
“為便當值,
暫居此處。”裴序推開朱漆院門,
“孟大人請。”
跟在身後的輕舟暗自腹誹,大人分明是嫌裴府太遠特意置的宅子,
偏生又總忙得顧不上回,這置與不置,
又有何分彆?
孟硯跨過門檻,
暗自打量這處居所。京城大居不易,說是“小院”,實則在這寸土寸金的京城,
這樣的二進院落對初入京當值的官員而言,
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豪宅了。
隻是於他裴氏繼承人的身份而言,確實顯得過於樸素。
院中佈置得極為簡潔,
但見青石鋪徑,
幾竿修竹倚牆。這般景象本該雅緻,可沒有一絲多餘的擺設,連花草都修剪得規規整整,
反倒顯出幾分寂寥。
孟硯環視一圈,
莫名覺得看著就冷颼颼的,配上門口的“靜觀”,真真像是個隱修的道觀。
“孟大人稍候,我已命人去取信箋,
”裴序引客入廳,親自斟了盞碧螺春,“有失怠慢。”茶湯澄碧,映著他修長指節。
不多時,小廝端上一盤點心。孟硯瞥了一眼,是酥雲記的杏仁酥。若他沒記錯,酥雲記是這一帶最近的點心鋪,平日裡普通官員當值匆忙,有趕時間的會順路買些飽腹。
味道嘛隻能說足以飽腹。
一看就知道,定是這裡的廚子平日裡並無多少做點心的時候,眼下來不及準備,隻好匆匆去外頭買了些用以待客。
孟硯想起昨日晚膳時分女兒說特意交代了廚房,今日要做黃鱔絲繞嫩蘆筍,直道端午要食鱔,還取了個雅名叫“靈蛇護新篁”。再看這乾巴巴的點心,哪裡有什麼胃口,隻埋頭一味地飲茶。
畢竟這茶還是不錯的——想必是裴府的好茶。
“這碧螺春觀之芽葉舒展似雲絮鋪疊,品之唇齒留香,當真是極品。”孟硯讚道。
“大人喜歡便好。”裴序淡聲道:“請慢用。”
飲了不過半盞的功夫,小廝取來了信箋和一方硯台。裴序將信箋遞給孟硯,“長公主親筆,請孟大人轉交令愛。”
孟硯接過信箋,上印長公主府的印信,而那硯台仔細看去,竟是一方端溪紫石硯,他連忙推辭,“多謝少卿費心。可這硯台名貴,實在是愧不敢當。”
“長公主說,好畫需配好硯。孟大人切勿推辭。”裴序輕歎,彷彿含著些許無奈,“否則,在下實在難向長公主交待。”
兩人又是一番你推我讓,孟硯推辭不過,還是收下了硯台。
飲罷茶水,掃了眼天色,裴序起身,道:“時候不早了,想來孟大人家中久侯,我也不便久留。”
孟硯早就歸心似箭,聞言立刻順勢告辭。裴序相送至院門,他歸府後換下緋色官袍,隻著了一身素色衣衫,整個人瞧著越發清瘦。孟硯瞥見他空蕩蕩的庭院,又想起方纔那乾巴巴的點心,一時動了惻隱之心。
“裴少卿……”孟硯躊躇片刻,“若不嫌棄,不如到寒舍一同用膳?長公主的喜愛,由少卿親自轉達,想來會比我轉述更為精確些。”
裴序眸光微動,推辭道:“如此是否太過叨擾?”
“哪裡的話!”孟硯忙道:“裴少卿肯賞光,寒舍蓬蓽生輝。”
裴序頷首,“那便叨擾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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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府處處可見精緻細膩的佈置,甫一穿過垂花門,裴序就聽到了許多不同的聲響。廊下懸著鳥籠,裡頭的畫眉正啁啾鳴叫。溪水淙淙,岸邊栽種一片萱草花,粉黃橙紅正是熱烈。幾聲“吱呀”輕響,原是一架木鞦韆微微晃動。
最安靜的當屬往來下人,步伐穩健輕盈,走路都輕手輕腳,極有規矩。
“父親再不回家,菜都要涼透了!”
清脆的女聲從內院傳來,人未至聲先到。裴序腳步微頓。
孟硯忙解釋,“小女不知有客,多有失禮。”
話音剛落,孟令窈的身影自月洞門後出現。她未施粉黛,素著一張臉,裹了身料子柔軟的藕色衣裙,一頭烏發隻用支玉簪鬆鬆挽著,便徑直走出來了。
迎麵裴序,她明顯一愣,“你怎麼在這?”竟是連稱呼都忘了。
裴序怔了怔,旋即垂眸。隻是他曾著力訓練過記人的功夫。一眼就獲取了足夠的資訊。除了唇色略淡了些,她似乎與平日並無二致。
不,還有一處——他才意識到,她的眼睛是偏圓的,而不是他記憶中的眼尾上挑。莫名顯出幾分稚拙可愛。
“是為父請裴大人來轉交長公主的信箋。”孟硯解釋。
孟令窈瞪了父親一眼,也顧不得規矩,轉身就走,“既如此,父親自己好生招待。”
“這……”孟硯向裴序連連告罪,“小女平日被寵壞了,裴大人見諒。”
裴序眼睫低垂,“無妨。”
晚膳時分,孟令窈再次出現,已換了身月白織金邊的襦裙,重新描了妝,眉眼間的靈動被勾勒得更加精緻。裴序視線飛快掠過她的眼睛,稍有些遺憾——果然,她的眼尾又變成了微微上挑的模樣。
驀地,他目光凝固在孟令窈的左手掌上。那裡不知為何,纏著一圈紗布。稍不注意便與她潔白的衣袖融為一體,可一旦注意到了,就顯得格外紮眼。
直到見她隨意用左手端了茶盞,裴序才終於移開視線。
八仙桌上,仆役將膳食一一布好。孟令窈心念一動,招了小丫頭過來,叫她把裴序引到了不大亮堂的背光處落座。
裴序沒什麼反應,安然隨著指引坐下。
誰知燈火一照,反將他輪廓勾勒得愈發分明。
燈下看美人。古人誠不欺我!
單從鐘夫人愈發溫柔的聲線便知,效果顯著。
“聽聞少卿平日裡公務繁忙,連裴府都不常歸,不知平日起居如何打理?”鐘夫人關切道。
“一應皆由府中仆役照料。”裴序回答得謙遜,“粗茶淡飯,足以果腹即可。”
鐘夫人聽罷,笑容愈發和善,連連點頭。
難得難得,出身名門,還沒那些驕奢淫逸的毛病。
孟令窈忽而擡眸,“既是粗茶淡飯,怎的我聽父親說,今日可是在裴大人處嘗到了極好的碧螺春?”
話音一出,席間微靜。孟硯有些尷尬,剛要開口,裴序不疾不徐,“今日有貴客臨門,自是要用心些。”
“那少卿平日的‘常茶’是什麼?”孟令窈不依不饒,“想來也絕非凡物吧?”
裴序放下茶盞,緩緩道:“孟小姐若是喜歡,我明日差人……”
“我不過隨口一問。”孟令窈急急打斷他的話。
怎麼說得像她特意找他討要茶似的!
鐘夫人飛快擡手點了下她額頭,“無禮!”
“窈窈被她爹寵壞了,裴大人勿怪。”
孟硯:“……”
孟令窈:“……”
裴序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無妨。”
“孟小姐知書達理,聖上與長公主皆屢次誇讚,可見孟大人同夫人教養得極好。”
孟令窈瞥了他幾眼,又低下頭去尋他腳下可有影子。
應是不會出問題的。她父親專門佈置過風水,說是驅邪避害最有效,總不至於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附到裴序身上。
又聽他繼續道:“……性情率真。亦是難得。”
孟令窈記憶裡,上回被說率真的,還是趙如萱。
還會夾帶私貨,是裴序無疑了。她暗自磨牙。
孟府的晚膳並無什麼龍肝鳳髓之類的名貴食材,卻是樣樣精心製作。連湯都各有區分。孟硯和裴序麵前擺著兩隻白瓷盅,鐘夫人和孟令窈麵前則是兩隻青花小盅。
“不知裴大人素日喜好,姑且讓下人送上了與我同樣的湯。”孟硯解釋,“與她們女人家喝的不一樣。”
話音剛落,桌上兩位女子同時覷了他一眼。孟硯立刻噤聲,家庭地位一覽無餘。
片刻後,他低咳一聲,熱情招呼裴序,“裴大人彆拘束,喝、喝……用的是莊子裡養大的老鴨,年歲足,燉湯滋味甚好,清熱祛濕、健脾開胃。”
裴序順從地與孟家人一道飲湯,因著燉足了時辰,湯羹滋味鮮美,彷彿有一道暖流衝刷遍他的五臟六腑。
那是他在裴家鮮少嘗到的好滋味。
膳後,裴序起身告辭。孟令窈忽然道,“母親,女兒去送送裴大人,還有幾句話想托他轉達長公主。”
鐘夫人點頭應允。
月華滿徑,兩人並肩而行。燈籠將影子投在粉牆上,時而交疊,時而分離。
“孟小姐有什麼話需我轉達給殿下?”裴序駐足問道。
孟令窈測過身,月光映著她新描的眼妝,“裴大人今日好生奇怪,怎的突然來我家用膳?”
“令尊盛情難卻。”
“是嗎?”孟令窈歪了歪頭,“我以為似裴大人這般心硬如鐵的人,不會輕易動搖。”
她口中說著“心硬如鐵”,語調卻是婉轉柔緩,纏綿勝過月色。
裴序望著她被燈火映亮的眸子,緩緩道:“的確如此。”
他倒是沒有絲毫要粉飾的意思。
“那大人為何還是來了?”孟令窈不依不饒地追問。
裴序看了她一眼,“孟小姐以為呢?”
孟令窈笑容微滯,輕哼一聲,數息後纔不輕不重地拋回問題,“大人深謀遠慮,我小小女子怎會知曉。”
想從大理寺少卿口中套話著實不是件易事,她很快選擇了放棄,提起另一樁要緊事,“我曾聽人提起,裴大人有過目不忘之能?”
裴序沒有接話,算是預設。
孟令窈輕輕吸了口氣,忽然逼近一步,仰頭緊緊盯著裴序,“那便請大人仔細看看,記住我現下的模樣,務必把先前所見,忘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