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占高枝 第5章 雙生花 你和你姐姐生得很像
雙生花
你和你姐姐生得很像
梨花弄不過是一條平平無奇的弄堂,住著幾十戶相熟的普通人家。
似這般的弄堂,吳郡還有無數條。
沈家幾代人居住在此,靠一手製豆腐的手藝維持生計,遠遠談不上大富大貴,倒也算平順安穩。到了這一代,膝下一子一女,相差四歲,子女長相相似,都生得清秀可愛,夫妻倆如獲至寶。
姐姐身體康健又懂事孝順,一直陪在父母身旁。小兒子自小體弱,於是夫妻倆聽從老人建議,將人送到山上的廟裡做個俗家弟子,學些本領,也能強身健體。
那一日大集,晨霧還沒散儘,沈家豆腐攤前已經排起隊。十六歲的沈玉娘擡手擦汗,左頰小痣沾了豆漿沫,“兩文錢一塊,剛出鍋的嫩著呢。”
青緞靴子停在攤前,吳郡陸氏的公子摺扇輕敲木板,目光在沈玉娘臉上流連,“姑孃的豆腐,白嫩勝過梨花。”
陸公子長相才學皆是上等,很快俘獲美人芳心。沈家夫婦知曉家世差距太大,本不欲同意,可女兒一心寄掛在陸公子身上,做個妾室也心甘情願,隻好默許。
原以為女兒能獲得幸福,誰料數月後便得到了女兒的死訊,不過輕飄飄一句“失足跌進了井裡”。老夫婦倆如何能接受,前去問詢,可連陸氏的大門都沒能進去,被護院打了個半死,幾日後就傷重不治。陸家對外的交待是,夫婦倆因愛女去世傷心過度身亡,草草葬了。
幾條人命似梨花飄落一樣輕易,陸公子隨手撣走花瓣,便一身輕鬆地上京趕考,斬獲狀元。
沈家的小兒子下山歸家,隻見荒草斜陽、家破人亡。
老鄰居們搖搖頭,都是緘默不言。
唯有賣炊餅的大娘拽住他衣袖,幾句交待了事由,最後懇求著,“快走吧,趁著陸家還未發現……”
“畢竟,陸家在吳郡,隻手遮天。”
簡肅緊緊攥住茶杯,“似這般草菅人命,隻是最尋常的一樁。陸氏兼並百姓良田多逾千畝,可連口飽飯也不願給人吃。去年風調雨順,分明是豐年,吳郡卻有一批活活餓死的佃農。”
裴序垂眸翻著文書,鴉羽似的眼睫投下一片暗影,薄唇微抿,更顯得冷肅。他翻看速度很快,一筆一劃都入了眼。
苦主畫押的供詞、地契更疊的記錄、陰陽賬簿……
這一本,滿滿當當俱是陸氏的罪惡。
“這些人,唉——”嶽蒙歎了一句,拎起茶壺,給桌上幾人都添了一點,“你這趟也是不容易。”眼睛在簡肅身上繞了幾圈,突然道:“江南的風水養人啊。”
這小白臉,奔波了一個多月,不僅沒滄桑,臉還更白了。又看了看桌上另一個,好嘛,這位更是看一眼都叫人自行慚穢。
就著茶水照了照自己的臉,圓且糙,像西市胡人賣的饢。
感慨間,耳邊傳來裴序的聲音,“沈小山還在孟府?”
“正是。”嶽蒙坐直身子,“按大人的意思,故意放他在外頭晃悠。逼陸家加快動作,好露出馬腳。這幾日陸家進進出出的人不少,城裡的乞丐窩都快叫他們翻了個底朝天。可陸大公子再聰明恐怕也想不到,如今沈小山竟在他心上人的府中。”
萬事俱備,隻欠一場東風,好痛痛快快燒起一把火,燒光百年陸氏光鮮亮麗的遮羞布。
這件事了結,他們大理寺又是大功一件,多拿些賞銀好過年。
嶽蒙兀自想得入神,險些笑出聲。
一陣寒風忽地吹開窗戶,卷著雪花撲進來,嶽蒙凍得打了個哆嗦,正要去關窗,擡頭對上裴序的眼睛,不由一愣。
正要說些什麼,裴序已然收了視線,聲音淡淡。
“女子最重清譽,莫要再信口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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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節,京城的豪貴之家,遇雪即開筵。孟令窈乎每日都能收到請帖,她不會每場都去。
她腦子裡印了一整本世家貴族關係簿,能從不同的帖子裡精準識彆出值得一去的宴席。
當然要挑選,否則大冬天的,窩在家裡不好麼?
這一日,威勇侯府遞來帖子,府上老夫人的六十大壽,遍邀京中權貴。在看到帖子的那一刻,孟令窈眼前迅速浮現出一條清晰的線——威勇侯府的旁支同陸家一脈有姻親,陸鶴鳴必定會出席。
機會來了。
“小姐,衣裳都打理好了。”菘藍帶著兩個小丫頭抱來幾件冬衣,都是孟令窈前兩年做的,細布料子,款式尋常,專門做來方便去京郊的莊子裡遊玩。
“這些都小了,您為何又叫翻出來?”菘藍不解地問。
孟令窈比劃了一下衣裳的大小,“把沈小山叫來你就知道了。”
菘藍帶著一腦門疑問出去找沈小山。
自從知曉了沈家的事,菘藍就格外憐愛他,去找人前還特地跑了趟廚房,揣了幾個饅頭。
到偏院時,沈小山正和蒼靛比劃身手,蒼靛幼時和府裡的護院學過幾招,不料很快敗就給了沈小山。
“好小子,瞧著你沒二兩肉,力氣倒是不小。”怪不得能從吳郡一路走到京城。
蒼靛揉著痠痛的腕子,後半句話沒說出口,人家的傷心事,說出來太傷人。
“沈小山,小姐叫你去一趟。”
沈小山聞言怔了怔,很快乖覺應下。
兩人快步到了孟令窈的院子。
臨近門前,沈小山放慢腳步,小聲問:“孟小姐,您喚我何事?”
孟令窈仔細打量著他。
十三歲的少年人,一路顛沛流離,身形清瘦,個子又還未長成,與身後的菘藍也相差無幾。
她不緊不慢道:“我有一個法子,可驗證你所說。”
派往吳郡探查的人還未歸來,沈小山的一麵之詞,她無從驗證。有了先前的夢境,她信了大半,但謹慎起見,總要看看另一位當事人的反應。
“我記得你說過,你和你姐姐生得很像。”
孟令窈示意他坐下,親自取了胭脂水粉來,指尖沾了粉,輕輕點在沈小山臉上。
她動作極細致,眉峰勾緩,眼尾壓低,唇色染得淡而自然。沈小山從未被人這樣專注地注視過,隻覺得她指尖溫熱,下意識屏住了呼吸,耳尖紅得幾乎滴血。
“彆動。”孟令窈捏著他的下巴,輕輕擦過他臉頰上那顆痣,讓它更明顯些。
鏡中的人影漸漸變了模樣,眉眼柔和,輪廓秀麗,竟真有了幾分玉孃的神韻。
沈小山怔怔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眶突然紅了。
孟令窈拍去手上殘留的脂粉,“衣服會穿嗎?要不要菘藍幫你?”
“會、會穿。”沈小山慌忙站起身,嗓音乾澀得厲害,“多謝,孟小姐。”
“現在謝還為時尚早。”
沈小山抱著衣衫去了裡間,片刻後,同手同腳地走出來,不看他那彆扭的姿勢,儼然一個十六七歲的清秀女郎。
菘藍捂住嘴,壓下了喉間的驚呼。
孟令窈上下端詳了一陣,道:“這幾日你就穿這幾身衣裳,儘快習慣。留心些菘藍平時的舉止。”
“記住了,屆時跟緊我。”孟令窈拍了拍他的肩,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若有人問你話,低頭不語便是。”
她篤定的嗓音帶有某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沈小山終日惴惴的心像被一隻手托住,安放在了地上。
“是,我知道了。”
老夫人壽辰那日,威勇侯府張燈結彩,賓客如雲。門口還用積雪塑了一隻活靈活現的雪獅子,以金鈴和彩色絲帛做了裝飾,威武不凡。
沈小山跟隨孟令窈下車時沒忍住多看了幾眼,險些踩到了裙子。
菘藍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沈小山迅速站穩,“對不住……”
孟令窈隨意點點頭,並未放在心上,到底還是個孩子。
“孟小姐來了?”一道略帶譏誚的女聲從旁響起,孟令窈轉頭,見是武興侯府的小姐趙如萱,正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身後的沈小山,“這是新收的丫鬟?怎麼瞧著笨手笨腳的?”
不待孟令窈說話,林雲舒匆匆挽住趙如萱的手,“如萱,不可這般無禮。”她略帶歉意,“如萱素來心直口快,沒有旁的意思,令窈可彆放在心上。”
“自然不會。”孟令窈微微一笑,“雪天路滑,兩位可要注意腳下。”
趙如萱還欲說些什麼,林雲舒按住,“今日老夫人壽辰,我們還是快些進去祝壽。如萱的禮物如此用心,老夫人定然喜歡。”
趙如萱頓時笑開了,“還不是你幫我選的,你的心思才巧。要我說,滿京城的閨秀裡,就屬你最好。”她視線不經意往孟令窈的方向瞥了一眼,聲音幾不可聞,“也不知道我哥到底看上她什麼,那麼遠的,竟還惦記著……”
一點小小的口角,對孟令窈而言,連個插曲也算不上,倒是沈小山,眼睛仔仔細細盯著腳下的路,再沒有行差踏錯一步。
孟令窈隻帶了菘藍前去老夫人所在的鬆鶴堂,禮數周全地賀壽,送上備好的壽禮——一柄和田玉如意,既不張揚,也不失體麵。
老夫人興致頗高,拉著祝壽的姑娘們說了好一會兒話,才道:“園子裡新來了幾株綠梅,前頭來的公子們都去賞花了,你們也去瞧瞧。”
威勇侯府身為兩朝元老,又有先皇親封世襲罔替的尊貴,老夫人大壽,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來了,自然也包含了各家年歲正好的小輩。
眼下是難得能光明正大看看適齡男子的機會。
來前,鐘夫人還囑托,周逸之雖不錯,商賈之家還是容易遭非議,不妨再多看看,不怕挑。
小姐們步伐矜持,一步步靠近,期待又緊張的氛圍悄悄蔓延。
孟令窈心跳微微加快,她也同樣緊張,又暗含興奮。
卻不是為了挑中一位如意郎君。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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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夢華錄》記載,“此月雖無節序,而豪貴之家,遇雪即開筵,塑雪獅,裝雪燈,以會親舊。”